到近前,捧起她的脸仔细看了半晌,啧啧称赞:“真是天衣无缝,秋儿,你……”话说一半,抬头往门外一看,只见沈翼在那探头探脑,他当即回身,将门砰的一声关上。
内殿,窗下。小影卸下了脸上的面具,看着面前那株黑牡丹,不语。
宴逍坐在她对面,目光却越过牡丹看着她的小脸,原本光滑的脸颊和额头上,多了几条长长短短的伤痕,虽然不是很深,但也让人看得很是揪心。
“秋儿,它的名字叫‘青龙卧墨池’,听说有牡丹之王之称,你喜不喜欢?”见小影神情怔怔,他开口向她介绍这株牡丹。
小影摇摇头,道:“我不喜欢它的颜色。”
宴逍有些失望,讪讪将花盆从桌上移至地上,抬头见小影不语,一时竟也找不到话来说。
“那日我说的话,你还记得吗?”静默中,小影突然开口道。
想起她那天的话,宴逍脸上顿失神采。那天,她一身狼狈地悄悄来到西霞行宫找到他,拜托他将她带出百州国,她不愿欠他恩情,因而,愿意为他做一件事情作为交换。当时,他答应了她的请求,而至于交换的事情,他说要考虑考虑才给她答复。她如此急切地追问,当真,是不想与他有太多瓜葛了。
他站起身,毫不掩饰自己的心中的烦恼,在小影面前徘徊起来。
小影静静地看着他。
少时,他停步转身,接触到小影的目光,面颊微微红了,道:“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你没有特别想去的地方,那你可以跟我回家吗?”
小影侧过脸,没有说话。
宴逍面上一急,忙忙地凑过来解释道:“我没有恶意,我只是看你一个人……如果你跟我回去,我绝对不会总是去烦你的,我会给你单独的空间,不准任何人去打扰你,随便你做什么,也随便你,什么时候离开……”说到后来,他神色又有些黯然。
“那你带我回去做什么?”小影看着他,眸中藏着丝不解。
宴逍垂下眼睑,在一旁坐下,半晌,道:“如果,偶尔我叫你陪我一起说说话,你会介意吗?”
两日后,易容后的小影混在殷罗太子随行侍女的队伍中,就在夜灵和景澹的眼皮底下,出了盛泱,一路向南。
平楚,雪都烈城,即墨府。
夜已三更,深长的院中一片静谧,昏黄的石灯隐在花间柳下,朦胧了这本该一片漆黑的夜。
寂静中,远远传来极轻的脚步声,随着跫音渐近,前后院相连的月门外转进来两个身影,一路向琉华园而去。
“少主,已过三更了,您还不休息?”进了琉华园,朱峤见即墨晟停也不停地直向书房走,不禁跟在后面急急道。
“我如何睡得着?”即墨晟推开书房的门,头也不回道。
朱峤当即闭嘴,自从今日接到北方传来的消息,他就知道,少主又要开始费神操劳了。真不知这涵少爷到底怎么想的,即使再气愤,也不能一剑将那关河总督——堂堂朝廷三品大员的脖子给抹了呀,他是没事,脖子一梗,大不了一死了之。可少主呢?少主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死,可要救他,谈何容易?
为了赈灾事宜,少主和东方权在朝上朝下已是水火不容,明争暗斗不断。七月份,太子北堂陌要过二十岁寿辰,寿辰一过,将真正成为手握生杀大权的平楚皇储,东方权一族若是不想坐以待毙,必不可能无动于衷看着他安安稳稳地过寿,到时,又不知是怎样一番腥风血雨。朝中已然是风雨飘摇,涵少爷偏偏在这个时候也来凑个热闹,真真是多事之秋啊!
朱峤心中暗暗叹着气,动作麻利地点好灯烛,磨好墨,泡好茶,站在一侧看着即墨晟批复折子。
即墨晟批好一个折子,抬头见朱峤还侍立一侧,道:“你下去睡吧。”
朱峤看看桌上那十几本等待批复的折子以及一旁厚厚的账册,忍不住道:“少主,这些折子您明日批也来得及,何必非要赶在今夜批完呢?”
“明日,我要亲自去一趟关河。”即墨晟摊开另一本奏章,伸笔蘸了蘸墨,垂眸看着折子,道:“下去吧,我这不需要人伺候了。”
朱峤张了张嘴,但看着他玉雕石刻一般的侧面,又欲言又止,怔立片刻,终究还是转身,轻手轻脚出去了。
斗转星移,转眼,夜已过,天色微曙。
即墨晟合上手中的账册,伸手端过桌角的茶杯,喝了口冷茶,侧首看向紧闭的窗扉。微亮的天光已映透了那张薄纸。
他起身,打开窗户,深深吸了口微凉的空气,负着双手静静看着仍有些朦胧的庭院。
昨天,北堂陌已经和他摊牌了,只要寿辰那天,他助他顺利受封太子金印,他将全力支持他在平楚北方一应赈灾事宜。
拿东方权与左丘白的人头来换灾地数十万民众的活路和未来,他自然是愿意的,他只是有些不明白,父亲还在,北堂陌为何非要得到他的支持?依他想来,北堂陌寿辰那天,父亲一定会出席的,毕竟,北堂陌是他一手扶持的,值此境地,他不可能看着他自生自灭而袖手旁观。
这一战,本胜负难分,但东方权求胜心切,做错了一件事,那便是,为八皇子争得了去百州为百州国君贺寿之机,想借此机会得到百州朝廷的支持。此时,那八皇子一行定然还在回国的路上,父亲和北堂陌只要将他控制住,东方权和左丘白还有什么还手的余地?
这些,本也不值得他多虑,只是不想,阿涵竟然会将那关河总督给杀了,东方权一族若是以此作为反攻的端口,父亲和北堂陌自然不会在乎阿涵的生死,但他不能不在乎。所以,他要赶在阿涵被押送回朝之前,赶到那里,一不做二不休,先将后方打扫干净再议。
阿涵去灾地已有大半年,听说,他与灾民一起修建堤岸,疏浚洃河,一路打劫那些监守自盗,私吞朝廷赈灾银两的贪官污吏,将得来之银用以赈灾和帮助那些灾民重建家园,已深得当地百姓的拥护。
此番,他不仅要将他从牢中放出来,还要令他重回灾地,带着百姓一起抗灾,因为七八月,洃河每年的泛滥之期,马上,就要到了。
耳畔响起极轻的叩门声,他单手抚上窗棂,沉声道:“进来。”
门被推开,朱峤急匆匆地迈进书房,看到窗边一夜未睡的少主,又急忙敛住气息,轻轻将茶盏放在书桌上。
“什么事?”即墨晟虽未回头,但听他的动静,也知道肯定有事想要对他说,而且还是急事。唉,还有什么事,能比阿涵这件更急呢?
朱峤抬眸看了看他的背影,咬咬牙,算了,想瞒也瞒不住,该来的总是要来,早说晚说都一样,遂道:“少主,阿媛回来了。”
即墨晟倏然回头,那一瞬,朱峤从他眼中看到了交织着疑惑担忧惊讶疲惫等多种情绪的复杂眼神。“请她进来”,最后,他终是一如往常地淡淡说了句。
阿媛很快被朱峤带了进来,脸色憔悴,风尘仆仆。看到即墨晟,她很恭敬地行了一礼,一如四年前一般。
即墨晟看着她的神色,心中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问:“你为何而来?”
阿媛抬起布满血丝的双眸看着即墨晟,道:“小影都知道了。”
见她没头没脑地来这一句,朱峤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正待问清楚,眼角余光却瞄到少主如遭雷击一般僵在窗前,面无表情,眼中一片迷茫。他还是第一次见到少主这副模样,当下心中又惊又疑,也忘了去追问阿媛。
足有半刻之久,即墨晟才恢复了常态,微微垂眸看着窗外那株黄杨,问:“她现在情况如何?”
阿媛神色黯然,道:“她走了,杳无音信,不知所踪。”
即墨晟失神地略点了点头,又过了半晌,转身对朱峤道:“阿峤,你去给阿媛安排住处。”
朱峤还未应承,阿媛却向即墨晟跪了下来。
“阿媛,你这是为何?”即墨晟站在原地,眼中稍有错愕。
阿媛仰起头,眸中含泪,道:“少主,阿媛自幼被弃,如不是被收入府中,阿媛早已饿死在荒郊野外,阿媛实是欠着府中活命之恩与抚育之恩,您是府中主人,换言之,阿媛便是欠着您这莫大的恩情。只是,今生,阿媛可能无法报答少主这份恩情了,请少主受阿媛一拜!”说着,双掌着地恭恭敬敬向即墨晟磕了三个头。
“起来说话。”即墨晟看着她,眼波不兴。
朱峤见阿媛不动,便要来扶她,阿媛却不肯起,犹自跪着道:“少主,四年光景,阿媛和小影早已亲如姐妹,阿媛答应过她,此生,要和她不离不弃,不管她做什么,阿媛都会陪着她去。”说到此处,一直在眼眶中打转的泪花终是顺着脸颊滑落下来,她伸手一抹,忍住哽咽,接着道:“自古忠义难两全,如今,小影和少主如此立场,阿媛选择与小影一起,自然无法再继续忠于少主,请少主原谅。”
“阿媛,你在胡说些什么?”朱峤听不下去,低声斥责道。
即墨晟却轻点了点头,道:“今日你这一拜,你与我即墨府已是两清,今后,无论你如何对我,都不算是不忠。”
“谢少主。”在朱峤惊愕不解的目光中,阿媛站起,转身,便要离开。
“阿媛,你去哪里?”朱峤追着问。
“我去找小影。”阿媛头也不回,低声道。
朱峤立在门边,看着她远去的背影,又转头来看少主,却见他一手扶着桌子,动作极缓地坐了下来,怔忪片刻,伸手撑住了额头。
第102章 故人何在
六月二十一,朱峤带着北堂陌的手谕,率领一队黑翎军赶到关河,将即墨涵从牢中救了出来,对那些胆敢质疑或是反对的官员,不论大小,一律格杀。
七月三日,北堂纵突然于回国途中失踪,朝廷派去接应的人只看到上百具尸体和一地的鲜血。
七月十八日,北堂陌二十岁寿辰,病体沉重的平楚国君在朝堂上亲自将象征着无上权力的太子金印授予了他,满朝文武无一异议。
七月底,八皇子北堂纵和丞相之孙东方琏毫发无伤地回到了雪都烈城。
八月中旬,即墨涵被封为司川郎中,平楚开始大刀阔斧地在北方疏浚洃河,开凿河渠,兴修水利。
九月,圣女山下,一片菊黄。
身着暗纹银袍的少年手中执着一支玉笛,缓缓走过那片及膝的花丛。
秋风轻撩着他的墨发衣角,他忽然于那片金黄中驻足,徐徐转身,仰望身后那座高耸巍峨的圣女山,然后,斜倚在身后那棵稀疏挂着几片黄叶的树干上,横笛抵唇,缓缓吹奏起来。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凉。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不远处,有少女脆如莺啼的声音随着他的音律轻唱。他渐渐收了音,垂下眼睑。
长发轻纱的绝美少女手执一束野菊,步履轻快地来到他身边,拿花束在他面前晃了晃,见他毫无反应,轻笑一声,道:“去年,就是在此地,小影在即墨襄的掌下,对我大喊‘别伤他’。”
景苍背过身去,冷冷道:“你说过一遍了。”
少女嘻嘻一笑,追着他的步伐道:“可是,时隔一年,听到我说第二遍,你依然会吃醋。”
“无聊!”少年不悦地哼一声,拂袖而去。
少女看着他的背影,眸中闪过一丝失落,随即又升起一丝光彩,追上去道:“喂喂,你就不问问我今天为何而来吗?”
景苍不语,不回头,脚下不停。
少女停步,站在原地,撅着小嘴道:“我有了她的消息。”
本来行动如风的少年登时停下了步伐,转身,看着少女。
少女却转身,一边走一边道:“早知你这样对我,我才不来找你。”
走了三四米,不闻身后有动静,少女轻轻皱起眉,自己停下脚步,回身望着少年,“你不想知道?”
面容白皙俊秀的少年静静地立在秋风中,道:“不管她此时身在何处,这里,终归是她的终点,我就在这里等她。”言讫,头也不回地走远。
看着少年渐行渐远的身影,少女眼中猛然升起一层水雾,模糊了她眼前的世界。为了要他主动靠近,她不惜说谎,可是,终不可得。
她抬袖拭去眼中多余的水分,再次提着裙摆追了上去。
“喂,就凭你这点微末武功,也妄想能在这等到她来?我看你还是早些回家吧,省得她来了,第一件事,便是替你收尸。”少女与他并排而行,凉凉道。
“闭上你的乌鸦嘴。”景苍不耐地皱起眉头。
“我偏要说,你能如何?想动手么?正好让我看看这一年你有多大长进。”渺云脚步一旋,拦在他身前,挑起下巴看他。
“你真的很烦!”景苍抽出长剑,毫不犹豫一剑刺向她肩头。
看着这一剑既快且狠,是她给他那本剑谱上的招式。她心中一痛,抿唇扬袖,想给他一点教训,不意刚一聚集真力,胸口便一阵剧痛,她一分神,射出袖子的丝绦失了原来的内劲,被景苍一剑斩断,景苍稍愣,但快如电光的剑招却来不及半途收势,剑锋过处,点点鲜红飞溅。
渺云后退几步,垂首看着自已已被鲜血染红一大片的袖子,不语。
“你,有伤在身?”景苍从未想过她竟然会伤在自己的手下,如今见自己刺伤了一个女子,心中不免一阵惭愧。
渺云抬头,看着景苍,眸中情绪难辨,缓缓点了点头,伸手捂住自己的心口,道:“是,就在这。”
景苍又是一愣。
渺云却转身兀自走去,边走边道:“天下为何有那样多的痴男怨女……你自求多福吧。”言讫,几个飞纵,不见了身影。
雪都烈城,即墨府琉华园。
五更,天还未亮,即墨晟站在屏风后,任朱峤为他穿戴。以前,这些事情他都是亲力亲为,不假人之手的,但自从月前他系错一次玉带和忘记佩戴那枚宝石戒指后,朱峤便自动接手了早上为他穿戴这一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