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墨晟怔了一下,这才忆起,月前,已经封王的十九皇子北堂嵘未经许可擅离封地,来到雪都烈城与其旧日在街巷的琴师书友一起饮宴玩乐,被北堂陌发现并捉住。次日,北堂陌在朝上问众臣此事该如何处置。北堂嵘背后无靠山,昔日,与北堂纵之妹北堂静又过往甚密,故而臣子们猜测皇上这次不能轻饶了他,便纷纷进言,说北堂嵘枉顾政策法规,理应严惩。
北堂陌听了半晌,突然点名即墨晟,要他替自己做个决断。
即墨晟当下说,北堂嵘乃是皇亲,他身为臣子,断不敢代皇上为此事做决断,不过倒有一个建议可供皇上参考。十九皇子北堂嵘私离封地潜入都城,的确有违法度。不过,究其动机却很单纯,并无大逆不道之谋,念其经纶满腹,才高八斗,望皇上看在人才难求之份上,法外开恩。可令其在朝中任事,将功补过。
北堂陌当朝应允,授北堂嵘中书令一职,令其在政事堂向丞相领责,职在替皇上草拟圣旨,组办每年选拔人才的春闱和秋闱,协助丞相一起处理文案和督察官员。
北堂嵘欣然受命,当夜便赶回自己的封地交接事宜去了。
即墨晟忙了月余,竟将此事忘在了脑后,今日见他出现在这里,方才忆起,当下回礼道:“十九殿下客气了,你我同朝为官侍君,若说互扶互助,那是自然,要论关照,却委实愧不敢当。”
北堂嵘见他说得诚恳,便一笑免了这些俗礼,道:“即墨公子,以前你我少有来往,我却愧受你两番相助之恩,今日在此等候,实是,特地来向你致谢的。”
即墨晟微微皱眉,不解道:“两番相助?我何曾……”
北堂嵘这次却笑得有些赧然,道:“那日,在太子宫花亭下,我与令表妹虞小姐正进退维谷,即墨公子突然出现,正好解了我的燃眉之急,也使我有幸得以与虞小姐相识,故而,即墨公子于我的两番相助之恩,是确有其事,非我错认。”
即墨晟看着他的表情,心中了然,当下便也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无心插柳,无功受禄了。举手之劳之事,十九殿下既已谢过,便无需挂怀了。”
两人寒暄几句,天色已是不早,便各自作别。
宫门前,北堂嵘看着那在广场渐行渐远的英挺背影,心中泛起一种十分复杂的感觉,以至于他牵着骏马却一直伫立在道边静静地看。
即墨晟,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自幼喜欢交际,接触的人不在少数,但不管是贫贱的抑或高贵的,不管是平庸的还是睿智的,从来没有一个人能给他这样奇怪的感觉。
他给人的印象,是高傲而冷硬的,但当你跟他说话的时候,却又能从他的一言一笑中感觉到他切实的柔软和温和。站在他面前,你会因为他无形散发的冷峻迫人气息而想要远离他,但他事必躬亲以身作则的处事风格,却又让人相信,他其实是一个平易近人的人。他的嗓音总是那样的清爽柔和,一如他的眼神也总是那样的淡漠疏离。
或许,可以这样来形容他。他像是平楚四月刚刚溶化的冰雪,足以滋润万物却仍带着让人不能接受的温度。他像是盛夏刮过草原的风,有着花草交织的醉人气息却也带着令人窒息的狂烈。他像是初冬天空聚集的第一层铅云,人们期待从那飘下的洁白雪花却也憎恶它挡住了持续一秋的灿烂阳光。他更像一把高悬却仍未开封的宝剑,已然有了使万众俯首的气势,却还未划开那一道开天辟地的锋芒。
他怔怔地立了半天,回过神再抬头,广场上早已空无一人,他自嘲地一笑,又叹一口气,心道:北堂嵘,你何时也开始喜欢妄自揣测了,你才与他见过几次面,有过几次交谈,便这样自以为是地去揣度人了。不管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终非是你可比的。
第119章 心芳亭中
马车来到即墨府府门前,即墨晟刚刚下车,守候在台阶下的朱峤便迎了上来,低声在即墨晟耳边道:“少主,皇上来了,正在心芳亭等您。”
即墨晟迈上台阶的脚步缓了缓,将手中上朝用的玉牌递给朱峤,道:“拿到书房去。”
来到心芳亭,只见亭前台阶下站着两名带刀护卫,一身栗色银丝团龙锦袍的北堂陌坐在亭中,修长的指间撷着一只玉杯,正侧脸看着亭外稍显暗沉的湖面。
“臣即墨晟,见过皇上。”即墨晟站在亭下行礼。
北堂陌似被惊到,手微微一抖,杯中的酒微泼出来,弄湿了他的手。他转过脸,看见即墨晟,脸上顿时浮起笑容,道:“免礼。”
即墨晟谢恩,走进亭子,在他对面坐下。
北堂陌从袖中拿出手绢,一边擦着手指一边道:“都退下吧。”
亭下护卫领旨退下,却并未走远,而是一左一右地封住了通往心芳亭的两侧道路。
北堂陌擦完了手指,执起桌上酒壶,给即墨晟斟了杯酒,道:“近来我觉得宫中甚是无聊,便来你这里逛逛,不想来了之后,发现你这里似乎比宫中更无聊,连歌姬舞伶都未曾养得一个。”
即墨晟谢过之后,道:“父亲一向不喜热闹,臣也甚少闲暇,这府中向来清寂,皇上若是为寻芳而来,臣只有向皇上告罪了。”
北堂陌抬头看了看他沉寂如水的表情,忽而一笑,道:“我一直在好奇,这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你在这府中都是如何生活的?除了理政,看书,练武,你还做什么?独居寡处,不需要亲人,不需要朋友,甚至,连女人都不需要,你难道从未觉得,心中空荡吗?”
即墨晟抬眸道:“皇上所说的三件事,便是臣日常生活的全部了,因而,臣无暇顾及心中是否空荡,更不曾觉得心中空荡过。”
北堂陌嘴角泛起一丝有些阴冷的笑意,端起酒杯道:“如此说来,那位影小郡主,你又将她置于何处?”
即墨晟一怔,语气有些冷道:“皇上今日若是为讨论此事而来,臣只能再次告罪。”
天色愈加昏暗,暗到,即墨晟已看不清北堂陌此刻究竟是何种眼神,只看到他的眼睛微微地闪着光,看着自己。
“看起来,果真是个特别的存在啊。不过你放心,我不是为了讨论她而来的。”北堂陌语调平平,向即墨晟举了举手中的酒杯。
即墨晟端起酒盏,与他一同饮尽,还未放下玉杯,便听北堂陌轻笑道:“一个将死之人,也不值得旁人多加议论。”
即墨晟心口一震,抬眸看向北堂陌。北堂陌却转过脸,于轻柔的夜风中深深地呼吸,转眸看着即墨晟笑道:“府中的芍药和海棠长势不错。”
即墨晟收回目光,执起桌上的酒壶。
北堂陌看着他第一次为自己斟酒的手,心中竟有些暖暖的感动,但他唇角泛起的,却仍是那缕一如既往的邪魅笑意,道:“看来,我不得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了。”
天已完全黑了,园中的园景宫灯都亮了起来,北堂陌低垂着眸,修长的指节在石桌桌沿轻击了几下,抬眸看着即墨晟,道:“我很奇怪,那女孩年纪不大,哪来的这么多想取她性命的仇人。百州和殷罗,都有人派出了高手想在路上截杀她。”
即墨晟心中一乱,自己杯中的酒溢了出来,他努力平稳着心神,放下酒壶。
“我很少见你如此紧张。”北堂陌蓦然道。
即墨晟没有说话,因为他的确紧张,他从不知,小影在殷罗和百州会有仇人,他原以为,只要北堂陌不去动她,她就是安全的,她定然能活着来到这里的,当然,也许,北堂陌只是在骗他,他喜欢看他失了常态。
北堂陌执起筷子,从砂锅中夹了一块鹿筋放到即墨晟面前的碟子里,道:“这头鹿是我今天下午刚猎到的,特地带来让你尝尝。”
即墨晟道了谢,拿起筷子,却又停住。
北堂陌看着他,半晌,给自己也夹了一块鹿筋,道:“我说话是算数的,我也很想保全你的自信,让她还能活着来见你。但,这女孩太会躲了,而今,连我的人都失去了她的踪迹,她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即墨晟终究还是放下了筷子,对北堂陌道:“皇上,臣此刻心中甚是烦乱,为恐失礼君前,请皇上准臣先行告退。”
北堂陌闻言,看了看即墨晟严峻的表情,笑道:“好了,我们不说这些了,谈了半天,主题没有切入,倒将你的胃口搅了,是我的不对,我自罚一杯,向你赔罪。”言讫,仰头便将杯中酒喝了个干净。
此时在府中,稍大一点的举动都有可能惊动汐华园的父亲,即墨晟心中不快,虽不愿继续在此与他攀谈,但见他如此,也只得闷闷坐下。
“我买了一些殷罗今年新研制的烟花,据说,比以往的任何一种都要好看,五十两黄金一盒,你和我同来欣赏一番,是否物有所值。”北堂陌说着,轻挥一下左手。
耳边轻轻传来嘭的一声,湖对面,一点火星冲天而起,到了半空,突然炸开,几十个小火星四散分开,随着轻微的噼啪作响,那几十个小火星又各自炸开一朵朵焰光之花,每一点组成花型的小火星又各自炸开,几十朵花顿时又变成几百朵花,这样重复足有五六次之多,耀眼绚丽的焰光笼罩了整个即墨府上空,恰似下了一场金雪,美得叫人移不开眼。
即墨晟却至始至终都没有抬首,他独自饮着酒,俊美的脸庞在焰光的照耀下格外的灿烂夺目,只是,犹如玉雕一般,没有一丝表情。
五十两黄金一盒的烟花还在继续燃放,半个雪都烈城的百姓都跑出了自己的家门,极力踮着脚抻长了脖颈向即墨府的方向张望,唯独这燃放烟花的人,近在咫尺却不举头去看。
绚丽如梦的场景中,北堂陌也沉寂了表情,执着酒壶,一边给即墨晟斟酒一边问:“你说,若是将这烟花放倒,将这飞溅的火星换成锋利的铁片,再将它放到两军对垒的战场上去,情形会如何?”
闻言,即墨晟放下了手中的酒盏,抬头看向北堂陌,目光复杂。
“怎么?觉得我这想法可怖吗?”北堂陌端着酒盏,悠然一笑,道:“在殷罗,有一个人,正在研制这种令你即使用想象也觉得可怖的武器,也许,不久的将来,它就会真正出现在战场上,带着浓重的血腥味道和死亡气息,不可抗拒的,所向披靡的,出现在你的面前。”
即墨晟的眉头微皱起来,但没有说话。
“若是有一天,一支带着这种武器的军队出现在我平楚的边境上,你说,我该怎么办?”北堂陌问。
即墨晟眉头紧皱,沉默半晌,道:“臣不知。”
北堂陌看着他,忍俊不禁地一笑,道:“除了等死,难道,我还有第二种选择么?”
即墨晟侧脸看看亭外飞雪一般的火星,沉思不语。
“我很庆幸有你这样尽心尽责的丞相,因为你将朝内朝外一应政务都打理的井井有条,所以,我才有精力去关注外面的情况。不幸中的万幸,我的人失去了那女孩的踪迹,却无意中发现了李铸的行踪,你定然听过李铸的名字吧,三国之内唯一的一个铸兵之神,三国军队都想得到的旷世奇才。现今看来,倒是殷罗的霖国公运气好一些,控制住了他。”北堂陌夹起碟中晶莹剔透的鹿筋,慢条斯理地品尝。
“荀放如此做法,实欠考虑。”即墨晟道。
“殷罗黄金遍地,富得流油,发动战争,于他们而言,并没有多少实际的好处,也许,他们只是想用这绝世神兵来震慑百州和我平楚,让他们得以在那富庶之地永保统治地位。但,我却不习惯整天生活在别人的剑锋下。我不愿看到这武器落在殷罗那班脑满肠肥的人手中,也不愿看到百州那些文邹邹的人聚在一起讨论如何使用它,所以,我只好决定去把它拿到我们平楚来,你认为如何?”北堂陌问。
即墨晟微微一怔,拱手道:“臣以为,不论此物在哪一方手中,都将引起三国争端,最好,是毁了它。”
北堂陌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只是,制作的图纸可以烧掉,会制作的人也可以杀掉,但,人脑子里的记忆,可以言传身教的东西,你该如何去确定它是否已经真正的毁灭,而没有一丝一毫泄露出去呢?”
即墨晟看了他一眼,纠结着眉宇陷入了沉思。如此可怕的武器,他并不认为掌握在北堂陌这样的人手中会是一件好事。
“已经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必然有它存在的现实意义,所以,我从未想过要将它彻底毁灭,我也不想费神费力去确定别人是否掌握了它,我只是不想冒险,我需要你父亲的帮助,但你的父亲决定,将这个决定权交给你。”
即墨晟倏然抬头看他,却只看见他眸中一片明亮的笑意。
“你知道,若论悄无声息地凌厉行事,平楚没有哪支军队比得上你即墨一族的黑翎军。当然,你若不喜欢,大可选择拒绝。不过,李铸的藏身之地,与那位影小郡主失踪的地方非常靠近,或许,你可以派你的心腹,随着我的人一起去碰碰运气。”北堂陌嘴角勾着邪气的笑纹,眼神却有些清冷地看着即墨晟道。
半个时辰后,北堂陌走出了即墨府的大门,上车之前,他回过身,对身后的即墨晟道:“你或许不知,我是打心底不希望她出事的,要是她死了,我还真不知该拿你怎么办。”言讫,在即墨晟压抑而沉静的眼神中,他浅笑着登上自己的车辇,消失在府西的拐角处。
北堂陌走后,朱峤跟在即墨晟身后进了府,却见他重又回到了心芳亭,重又在石桌边坐了下来,停了片刻,拿起酒壶,自斟自饮。
即墨晟一向不好饮酒,今日这番举动,倒让朱峤着实地费解心慌起来,虽心知定与北堂陌有关,但又不便相询,只得来到桌边,接了他手中的酒壶,替他斟酒。
即墨晟静默无语地饮了七八杯,原本玉白的脸颊上已有红晕浮现,便用手扣了杯子,侧脸看着暗沉的湖面,半晌,道:“阿峤,跟我来书房,我有事交代你。”言讫,起身便向书房疾行。
朱峤怔了一怔,放下酒壶,顾不得唤人来收拾,忙忙地跟了上去。
到了书房,即墨晟来到书桌前,站立片刻,突然一手撑在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