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媛看着小影那皮肉翻卷,不堪入目的小脸,只觉得心痛欲死,眸中泪水狂涌着,微弱地喊:“小影……”
“阿媛,别说话,你没事的,你会没事的,你没事的……”小影不断地重复着,费力地将衣服撕成一条一条,颤抖着双手将阿媛那不断溢血的伤口包扎起来。
阿媛无声地哭了起来,哽咽着叫:“小影……”
小影蓦然停住,抬眸看着她那毫无人色的小脸。
阿媛眼神绝望,惨白的嘴唇兀自抖动着道:“我害了你,我害了你……”
小影的泪一下涌了出来,不停地流进颊上沟渠一般的伤口,和着鲜血一起从她颌下滴落。“不,阿媛,是我害了你。你一定要坚持住,只要你挺过这一次,我再不提报仇了,我再不离开你了,我们一起回青湖去……快乐地生活……”她哽咽得语不成声。
阿媛看着她,微微摇头,道:“看着你这样……我已生不如死……”
“不,你会好起来的,我也会好起来的,我马上带你去镇上治伤……”小影低头,急急地包扎着她的伤口。
“小影,不要忙了……陪我说说话吧……”阿媛颤抖着手,轻轻碰着她的手。
“不,等你治好了伤,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慢慢说。”小影一刻不停。
阿媛刚有些清明的眼眸又模糊起来,小影是大夫,如何会看不出她已无生望,她只是不愿相信,不愿接受吧。
她奋力地眨去眼中的泪光,轻声道:“镇上好远……我怕疼,坚持不到……”
小影一怔,抬眸看向她,道:“你胡说。”
阿媛勉强勾了勾嘴角,道:“小影,我有一件事情……要求你……”
“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小影将浑身是血的她扶起来,背到背上,屏住一口气,站了起来,却在迈出第一步的时候,口内鲜血狂涌。
她咬牙,不顾眼前金星乱冒,一步一步往前挪。
阿媛头搁在小影瘦弱的肩上,感觉她身体的颤抖,撕心裂肺地痛。但她知道,她若不死,小影便绝不会放弃。
“小影……你对少主的怨……和恨,就让我替他背负了吧……他是真心……要你好的,像……像我一样……”她艰难道。小影是喜欢少主的,她知道。
小影眼中未干的泪再次汹涌起来,心中极度的痛让她感觉不到唇被咬破的痛,她只听到自己声音沙哑道:“好,我答应你。”
“还有……要是我死了……你答应我,好好地活下去……不要为我报仇……不要为我一直……难过……我不要成为……你痛苦的根源……”阿媛的声音越来越低。
“你得寸进尺。”小影哽咽着道。
“你答不答应……”阿媛不肯放弃。
小影重重地点头,哭着道:“我答应……”刚刚说完,又吐出一口血。
阿媛舒了口气,不说话了。
小影心中一颤,微微转过头,鼻音浓重道:“阿媛,阿媛,你不要睡,你跟我说话啊……”
“……你送我的……玉簪……真漂亮……”再开口,阿媛的声音已变得细如蚊蚋,断断续续。
“嗯,我特意挑的,我知道你会喜欢。”小影吸了下鼻子,不间断的泪珠已将脸上大片的鲜血冲刷出几道沟壑来。
“我……怀里……那枚玉……佩……你替我……还……还给他,……叫他……别……别等……我……”比发丝更细的声音到了这里,戛然而止,小影只觉得背上一沉。
她停住了脚步。不,不会的,她服了断续丸,她还能坚持十二个时辰,不会的……
她才走出了十几米而已。
“阿媛,阿媛,阿媛。”她轻轻摇晃着背上的她。
她不应声,只从她酸麻的臂中慢慢地向下滑去。
她极其艰难地蹲下身子,让背上的她轻轻落地,然后转身看着她。
眉目清秀的女孩面色雪白,惨白的嘴角蜿蜒着一缕鲜红的血丝,闭着眼睛无声无息地躺在那里,如同睡着了一般。
目光扫过她紧握成拳的右手,她轻轻分开它,一颗墨绿色的药丸静静地躺在她的手心。
她仰起头,闭上眼睛,半晌,又睁开眼睛,在地上坐了下来,抬起阿媛的头,让她搁在她腿上,伸手轻轻拭去她嘴角的血丝,轻声道:“阿媛,既然你想睡,就睡吧,我守着你。”
天很快就暗了,夜空暗沉一片,既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
有微微的风吹过,却让小影觉得仿佛置身于隆冬的平楚圣女山山下,冰冷彻骨的风从每一根汗毛拼命地往身体里钻,遍体刺骨的痛。
黑暗中,她大睁着眼睛。她和阿媛从初遇至今的每一个片段,不停地在她眼前飘来飘去,她盯住一个看,刚刚看清,画面却开始出现裂缝,然后砰的一声,碎成无数纸片。她转眸去看另一个,又碎掉,再看,再碎掉。
她的眼睛开始发酸,发痛,她闭上眼睛,感觉却突然变得灵敏起来,两颊上刺刺的痛,胸口闷闷的痛,膝盖上阵阵的痛。脑海中空白一片,只剩下一个痛字,痛得她冷汗直冒,痛得她生不如死。
再睁眼,天却亮了。她僵硬着脖子,缓缓低头去看阿媛,见她犹闭着双眼,便伸手推了推她,道:“阿媛,天亮了。”
隐约看见她迷迷糊糊地揉着眼睛,抬头看着自己,问:“小影,你起来这么早干吗?”
她使劲眨一眨眼,再看,熟悉的容颜却依然沉睡着,她睡得那样沉,仿佛今生都不会再醒来了。
泪珠颗颗坠落,心痛得无以复加。仰头,天空碧蓝,澄净透明得刺眼。她闭上眼睛,对着天空,野兽般地放声尖叫起来。
第126章 两处沉痛
十月的京北,从北方刮来的风已带上了平楚冰雪的寒意。
京北最北面的枕霞关,是百州抵御平楚入侵的第一道关口。
歇马客栈,原名枕霞客栈,是枕霞关内唯一的一家客栈,这家客栈专为来往于两国之间的商旅散客所设,只因平日投宿的客人中间以马贩为多,故而有“歇马”之名。
这正是一个黄昏,景澹站在歇马客栈三楼面西的窗口,微微仰头看着北方那高耸的城墙。天上的晚霞红得似血一般,而那城墙是那样的高,以至于让人觉得,那晚霞正铺在城墙上,艳色的霞光在城墙上大片大片的蔓延,犹如正在流淌的鲜血。
他背过身,在房内的书桌边坐下,铺开纸墨。失了霞光映照的脸庞,有憔悴的苍白。
伸笔蘸了墨,他极其细致而又缓慢地写着家书,字迹一如既往的工整有序,词句也一如既往的简洁干练,然而才写两行,笔尖却微微地颤抖起来,他提起笔顿了一顿,然就在这一刻,两滴泪却落在了纸上。
他收起纸,将它团成一团,扔到一旁,重新铺开一张纸,还未拿起笔,泪却比墨更快一步湿润了它。
他微微一愣,随即,泪水开始不间断地向纸上落去,他垂下脸,极力想控制自己濒临崩溃的情绪,手中的笔却‘咔’的一声,折成了两段。
他无力地靠向椅背,仰起头,任泪水在脸上恣意宣泄。
他只是想找到小影,想将她好好地带回去,他是找到了她,但,要将她好好地带回去,只怕,再也不能了。
他记不清他们究竟是如何发现她的踪迹,又是在何时何地截住了她,他也记不清她究竟杀了他们几个人,又是以何种武器杀的,他更记不清当时她为何要对他出手,而那样来势凌厉的一刀,为何又只是划过了他的右臂?
在他记忆中,唯一他不想记得,却偏偏比任何一幕都更清晰的是,他看到的那张脸,那张,犹如在噩梦中才会出现的脸。
他多么希望,那只是她的易容,只是她故意贴到脸上的血痂,可是,当她和死卫们激烈交手的时候,他分明看到,那些不小心被碰触的伤口仍然在缓缓地向下淌着血。
他多么希望,那并不是小影,是他们认错了,追错了。他记忆中的小影,是一个有着甜美笑容柔软嗓音的温和女孩,而那个女孩,沉默,冰冷,稍微近一点的距离就能引来她凌厉的杀招。她是如此阴狠,阴狠到,甚至于她自己,都毫不怜惜。
可他又那样地确信,那就是小影。若是别人,他不会在见她的第一眼时,就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若是别人,他不可能那样愣怔地去迎接那照面而来的刀光。
只能是小影。
她被人伤成了那样,她变成了那样……
他不曾料到,世上会有这样一件事情,让他在无以复加的痛苦中,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接受。
他更不曾料到,他竟会留不住她,眼睁睁地看着她带着那样的一身伤痛消失在自己眼前,只因为,害怕过多的靠近,不可避免地会给她造成更多的新伤。
而今,她终是逆着这寒冷的秋风,穿过枕霞关的城门,进了平楚的国境。
他第一次感觉写家书会这样难,只因,当他提起笔,他便要将那天的情景彻彻底底仔仔细细地回忆一遍,可是这无异于活生生地凌迟他的心。
但他终究需要收拾好自己的心情,他不能在家书中令父亲看出端倪,他希望父亲能准许他去平楚继续追踪她,他一定要将她带回去,找天下最好的大夫给她治伤,即使,再也治不好,那也没有关系,他会照顾她一生一世。
平楚即墨府琉华园。
即墨晟的书桌第一次被收拾得如此干净,所有的笔墨纸砚都移到了一旁的几案上,宽大的书桌上此时只铺着一张图,一张手绘的,自雪都烈城往北一直到平楚以西海面之上的图。
图上有一条醒目的红线,自雪都烈城即墨府门前开始向北延伸,越过怒江一直蜿蜒到海边。即墨晟站在书桌边,一边听着池莲棹的讲解一边思索着这条逃生之路的可行性。
路是险峻而隐秘的,计划也是周密可行的,但池莲棹一再强调的“随行之人必须要配合”却让他心中隐隐有些焦虑。这一路上,多是平楚的险山恶水,池莲棹的意思是,借助这难得有人能逾越而过的天险来摆脱追兵,虽然每到险要之地,都有擅长登山擅长涉水的部下接力,但若是随行之人不配合,其生命安全是难以保障的。
小影会配合吗?他没有把握。
他并不知她了解真相后心中做过了哪些挣扎,对于自己的复仇之路,自己的人生,又有怎样的安排?他这样的未雨绸缪,只是因为不论如何,他希望她能活着,好好的,不受任何人威胁地活着。
“这座山的情况如何?”他指点着海面上那个圆圈问道,
“回少主,这座山,是属下们此行最为满意之处,此山位于我平楚和百州边境线的延长线上,山上气候温和,风景秀美,飞禽走兽颇多,而且面积很大,因而,属下们给这座山起了个名字,叫,海上春山。属下留了一个精于星相之术的部下在这山上住了两个月,据他所言,若非大晴之天,这座山周围的海面便终日笼着白雾,要想凭双目在海面上找到这座山,极难。但若是能如他一般用星辰定位之法,则不管晴天阴天,都可以找到这座山。”池莲棹道。
即墨晟点点头,道:“很好。”说着,踱到窗口,注目于窗外那一径或粉或白的秋菊。
“少主,请恕属下冒昧,请问少主,随行之人的体重如何?如果超过一个人的背负极限,那属下这份计划还要稍作修改。”池莲棹看着他修长的背影道。
即墨晟微微仰头,今日并无阳光,空中飘着大朵大朵的浮云,脑中突然浮现“白云苍狗,世事浮沉”两句来,心下些微黯然,道:“她是一个十四岁……或者十五岁,有些瘦弱的女孩子。”
池莲棹微微一愣,显然,他并没有想到少主这样大费周章,会是为了一个女孩。
正待俯首称是,门上却响起了轻叩声,与之一起传来的,是朱峤的声音:“少主。”
即墨晟倏然转身,沉稳中带着一丝急切,道:“进来。”
朱峤推门进来,行至书桌前向即墨晟行礼。
即墨晟看着他有些苍白的脸色,心下微微一疑,问:“找到没有?”
朱峤垂下脸,良久,方才点了点头。
“没能将她带来?”见他神情不自然,即墨晟微皱了眉头。
朱峤垂首不语,室内一时静默,然就在这静默中,朱峤却直直地跪了下去,语气沉痛道:“少主,属下办事不力,请少主责罚。”
即墨晟心中一震,莫非,是小影遇到了不测?当即问道:“情况究竟如何?”
朱峤捏紧了双拳,艰难道:“少主让属下带出去的部下,属下,并没能再将他们带回来。”
“折在何人之手?”即墨晟问。
朱峤再次垂首,道:“影小郡主。”
即墨晟有短暂的怔忪,少时,失神问道:“她先动的手?”
朱峤头垂得更低了,“是,属下先动的手。”
即墨晟皱起眉头,似乎不敢相信地问:“你说什么?”
“是……属下先动的手。”朱峤察觉到即墨晟语气中的惊诧之意,不由将头压得更低。
即墨晟愣怔了片刻,眼底突然划过冷怒之光,抬起一脚便踹在朱峤的胸口,这一脚他委实没有控制力道,直将朱峤踹得向后飞撞在东墙之上,落地嘴角便沁出了血丝。
一旁的池莲棹惊了一跳,只怕即墨晟盛怒之下做出什么过激之事,当下向前迈了几步,准备如果即墨晟再要上前便从中相劝。
即墨晟没有再逼上前,而是眸光既怒且痛地看着朱峤,一字一字问道:“临行之前,我怎么跟你说的?”
朱峤右胸本来就被小影所伤,如今再被即墨晟这么一踹,伤口崩裂,衣服上隐隐透出血色。他拭去嘴角的血丝,重新跪在地上,仰头道:“少主,您的吩咐属下不敢忘。可是,她要来伤害王爷,伤害少主您啊。属下如何能拼着性命护她?这样,属下不就成了她的帮凶了吗?”
“如果你真的记住了我的话,那你应该清楚,即便她当着你的面杀了我,你也是要不惜一切保证她的安全的,这才是我的意思。”即墨晟目光冷遂地盯着他道。
池莲棹和朱峤齐齐一怔,不知该如何反应。
“她怎么样?”即墨晟收回目光,语气中压抑着一丝深刻的担忧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