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书一转身,又转入一丛密林之中,枯枝败叶一地,春日的生机似乎尚未普照到此处,但他却觉得,即便这死气沉沉的阴森老林,也突然有了无穷意趣。他似乎是听见了蝙蝠捕猎时的叫声;而枯死的老木正在长出细小的嫩芽,蕴藉生意。
他哈哈一笑,大声道:“重生!这才是重生!我便以天地为棋局,和老天爷你对弈一局!”将身数纵,上到峰顶,运使轻功之时,微有滞涩,却无关紧要。峡中长风西来,激得他衣发飒飒作响。青书蓦地向着东方,划然长啸,啸声逆风远送,引得群山回响,经久不绝,昆仑山处,但凡高手都是听得,心中俱是一凛,俱是猜测此人为谁,却始终不得其果。不远处的杨逍闻得啸声,也是大为心惊,抬眼望去,便见月光之下,朦朦胧胧看不大清,只见流岚峰上一袭青影傲然挺立,不由暗自惊道:“老蝙蝠?他内力进益好快!”当即又转回洞内用功。
这般几日,青书仰观天地明晦,日月升落,俯视山川河脉,草木丛林,隐隐然觉得这天地,这万物,本来就是一个圆,且不论那“轮回”是否存在,也不论那“天命”是否暗中操纵着一切,四季轮转,阴阳交泰之中,却的的确确存在着那轮看不到摸不着的“圆”。他猛然间明白了张三丰所谓的“太极”二字,归结到底,还是一个“圆”。
他几日里勤修内力,竟又是微有精进,虽比之前要弱上一些,但却精萃纯炼了不少。又将这几日里连番大战好生的回想了一遍,脑中无比清晰的回放着一招一式,对那“体用”之道,又有了更深一层的体味。
第七日间,他伤口的痂痕层层脱落,真气运转之间全无滞涩,他长笑一声:“想来这几日间,江湖上定然盛传武当派出了个败类宋青书吧!是时候出去了!”他心态完全转变,对这类江湖浮名也就毫不在意。便仿佛禅宗的“真我”境界一般,于万事万物无所畏惧,勇往精进,却圆融通透。
青书长啸一声,大袖一展,也不攀爬纵跃,便飘飘荡荡的落下峰去。
不远处,坐忘峰上,正在疗伤的杨逍听到啸声,蓦地一惊,又是忍不住出门观望,便见一袭青影直直从流岚峰上跳下,不时伸展袍袖,拂过长满青苔的峭壁,每一拂堕势便消减一分,而后堕势又增,他便又伸展袍袖一拂,则又消减下来,不多时便落了不下百丈。杨逍心中惊骇韦一笑手段高超,只怕已然盖过自己。当即定睛望去,蓦地发现此人身形较韦一笑要矮上许多,颇是眼熟,但绝非韦一笑那瘦长身形,心中细细一想,方才恍然大悟,这人竟是前几日和自己比拼的两败俱伤的武当弟子宋青书,心内一时极度震撼:“这人,这人进益好快,几日不见,不但伤势尽复,便连‘六穴返魂’之术也没影响到他多少!”蓦地长叹一声:“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真是老啦!”他见青书每伸袖一拂,都仿佛蕴藏许多奥妙在其中,但却恍如羚羊挂角,让人看不出来。
不过半刻钟,青书便已从高达千丈的流岚峰顶纵下,这一纵,将他毕生武学之精华用尽,他微微喘气,暗道:“便是以韦一笑之能,在此陡壁之畔,也只能攀爬而下吧!”心中得意,哈哈大笑起来。
袍袖一展,想到自家行囊还在朱家庄中,甚至还有宋远桥手书与何太冲的一封信,心中苦笑,自言自语道:“秘籍到手,结果被烧。武当威名,只怕也堕尽。一行昆仑,所得所失,都成烟云吧!”也不打算去取回包袱,当即哈哈一笑道:“那包袱我已抛去,又何须重新担上?”一语双关,从从容容的大步踏走。
坐忘峰较之流岚峰要矮上许多,远远能见青书步履潇洒,逍遥而去,杨逍心内又是一震:“这少年只怕又得了什么奇遇,之前看他眉间积郁甚多,此刻却是仿佛卸下什么物事,勃勃生机从体内溢乎其外。若是等他功力恢复,我和他再行对上,能胜他么?”杨逍眉头皱了半晌,蓦地一舒,哈哈大笑道:“我想这许多作甚?好好疗伤用功便是!何况,这少年似乎于我明教无甚敌意呢!”大袖一展,又回到居所,静静打坐疗伤。
第二十七章 … 三爷
“宋青书,武当大侠宋远桥之子,年方十四。相貌俊美,天资聪颖,武学天赋极强,一身内力颇是浑厚,更深得张三丰喜爱,武当上下莫不宠他。”
孤灯照下,一卷书帛上印着这样的字迹。小丫头嘻嘻笑道:“这个宋青书很有意思,鹤叔叔,你说若是把他抓来,武当派岂不大乱,派人四处搜寻他的下落?待到时机一到,再用他来要挟张三丰,武当一派则不足为虑了。”
矮胖敦实的汉子应道:“郡主聪慧,天下无双。只是……武当派绝非浪得虚名,张三丰那老道一身纯阳功力深厚无比,恰是我师兄弟的克星。将宋青书抓来,属下、属下只怕力有未逮。”
小丫头明璨璨的眸子里闪烁着狡黠的光芒,蓦地笑道:“鹤叔叔,那武当的张翠山可有踪迹了?”
那汉子应道:“据探子回报,张翠山,殷素素两人结为夫妇,有子名为无忌,正在赶往武当的路上。”
小丫头嘻嘻一笑:“无忌?无忌……嘻嘻,好名字,鹤叔叔,你去把那个张无忌抓来,然后逼问谢逊的下落。我看圆真大师对谢逊行踪,也十分在意呢。”
那汉子目光一亮,嘿嘿笑道:“是么?圆真大师对谢逊……”
夜无声,静无尘,晚风呜咽,大都城外,一匹快马绝尘而去。
小丫头歪了歪头,又是嘻嘻笑道:“青书,青书,嘻嘻。”她蓦地打了个哈欠,以手支颐,显是极为困倦了,不过半刻,她头一歪,躺在桌上睡得熟了。
却听得门吱呀一声响了,一个奴仆装束的抱剑男子走了进来,紧接着的是个胖大秃顶男人。那抱剑男子愁眉苦脸,叹道:“老二,郡主乏了,送她回去吧!”那胖子嘿嘿笑道:“老三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偏叫我来做这等活!”那抱剑男子低喝道:“老二!住口!”那胖子悚然一惊,先看了看熟睡的小姑娘,又四野望了望,见无人方才心有余悸道:“这话,这话的确乱说不得,郡主听到了可不得了。”抱剑男子摇头道:“你以后莫图嘴巴爽快,多吃饭,少说话。”说完之后,转身便走,那胖子嘟囔两句,将小姑娘抱在怀中,而后也随着抱剑男子走了出去,将小丫头小心翼翼的置放在铺了软垫的豪车之中,翻身跳上马车,那抱剑男子一扬马鞭,便听得腾腾腾马蹄声起,尘土飞扬间便走的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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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书孑然一身,潇潇洒洒的大步前行,他此刻内力只有未受伤时候的七成,但却神完气足,眉间的带着一丝天然的洒脱,显然逃脱桎梏枷锁,任意去留。他也不再去三圣坳拜见何太冲夫妇,只信步而走,内力虽损,但轻功却愈发圆转如意,约莫走了四五日,便出了昆仑山脉。
青书风餐露宿,溯大河而上,初时只觉气候极是苦寒,浩瀚千里,渺无人烟,巨大盐湖时时可见,而后渐往东行,黄河水由清变浊,河道由窄变宽。再往东行,走了约莫一个来月,某一日但见滔滔河水翻滚不休,猛然间四处乱注,流离千里,万顷良田尽成泽国,数万灾民星散开来,挣扎呼号,遍野哀鸿。他正觉民众苦难,欲出手救几人来,但脑中蓦地轰然一响:“无奈奈何,便是命!”,但觉膝盖一凉,却原来河水决堤,已淹没到此,当即飞身纵上一棵大树,见树下河水浑浊,四处乱流,灾民们在水中扑腾挣扎,人间惨剧,这一刻也不知发生了多少,青书只觉心中一阵无力,但觉在大自然伟力之前,一人之力委实太过渺小,脑中一时间只被“无可奈何”四字占满。
他仰头望天,却被阳光刺的眼睛发疼,将眼垂下,却见远山之上,大群侍卫拱卫之间,一个身着蒙古官服的官员手指山下横流的河水,哈哈大笑,见那服饰,竟是总督一类人物,青书目力极强,定睛望去,便见这人油光满面,大腹便便,显然是用无数民脂民膏填起的。正恼怒间,忽听远远有人哀声歌道:“山峦如聚,波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望西都,意踌躇,伤心秦汉经行处,宫阙万间都做了土。兴,百姓苦,亡,百姓苦。”歌声苍凉顿挫,刺得青书心头隐隐作痛,回头看去,却只见万民哀号,却不见歌者踪影,不由忖道:“唱的是命,是无可奈何,但若无所作为,岂非永受苦楚?”他望着川流不息的河水中飘着的木板或浮尸,蓦地纵身跳下大树,足尖在一块三尺来长的木条上一点,又是纵出两丈,落脚之处却是一具尸体,再一点,又纵出数丈,如此这般,竟让他横跨整个灾区,武当派的武学精髓若要用四字来说,只怕还是“借力用力”,梯云纵尤为如此,借自身之力在空中转折自如,借外力就更加出神入化了。青书反复如此,纵到一座小丘之上,不远处便是那个被官兵拱卫着的蒙古官员。
那官员见青书从树上飘落,横渡数十丈宽的水面,登时大为惊讶,又见这人一身汉民装束,只怕就是江湖上仗剑杀人的豪杰,登时惊骇不已,忙呵斥众兵士拱卫回府,远远听得,竟是汉语。青书微微冷笑,心中仿佛明镜一般,这两人定是假公济私,吞没了赈灾的款项,才令大河修缮不济,坍塌致此,而他们却坐享其成,只须上报说天灾无可抗衡,如今顺帝暗弱,自以为仁德,又怎会怪罪?青书只恨得牙痒痒,他是商人没错,但商亦有道。这般以万民性命为饵,掉的这条大鱼,是天大的罪过,而非所谓渔利。
他打定主意,待得水微微退了,问明方向,召集了几十个难民,他虽年不足十五,但看起来却十分老成,这些难民见他手段,登时大声欢呼。一行人直趋总督衙门,趁夜闯入。那总督正与同僚听歌看舞,宾主欢洽,瞧见青书,不由大呼小叫,几个家人扑来,都被青书踢翻,众官四散逃走,但哪逃得过,一个个都被按住捆了。青书上座,叫过河监,询问为何不理汛情。那官员颤声应道:“此刻虽是初夏,但雨水甚足,以致水满,难免决堤,往年朝廷都有治水之策,但如今却是,却是还未拨下款来。下官…下官也不知从何治起呀!”
此话一出,早有难民大声叫骂,说他私吞赈灾银钱,要将他剥皮拆骨方泄心头之恨。青书将手一摆,声音顿时一肃,他冷笑道:“据我所知,这座府邸之下,尚存三仓粮食吧!大人爱民如子,何不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也求得死后功德无量…嘿嘿”他将“死后”两字咬得极重,那官员如何不知这是威胁之语,心里一时间极是害怕,只是想道:“这人…这人怎地知道,我…我有密室藏粮食的?”他不知青书打听衙门下落之时,将一个耀武扬威的师爷擒住,那师爷恰是其中核心人士之一,被他恐吓的全身筛糠一般发抖,登时就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了。
青书猛然一声大喝,将那官员狠狠往地上一掷,喝道:“你放不放粮!”那官员一声痛呼,连忙叫道:“放粮!我放粮!”心中却在暗暗叫苦:“那位大人怎地还不回来!?”
一众难民听得这话,当即大声欢呼,青书微笑道:“那还烦请大人领草民等一干人去领粮食。”又转头对一难民说道:“你去多叫些兄弟过来,将粮食给分发下去。”那难民大声道:“这周遭百里有八座粮仓,壮士,我等大可开仓放粮,召集河工治水!”青书扫他一眼,但见他五官颇是清秀,只是满面污浊,遮住他本来面目,听他这话,不由问道:“你是何人?叫什么名字?”那难民昂然道:“我叫李善长,表字百室,是安徽定远人,是前年逃难到此的。”青书“哦”了一声道:“李善长是吧,你说的倒也没错。大人,您意下如何呢?”心里却嘀咕:“李善长?这名字似乎在哪里见过,怎地却想不起来了?”
那官员哭丧着脸道:“这是朝廷的军饷,我,我怎能下令……”青书微微冷笑,一抽长剑,将他官帽削下,散落一头乱发,直骇的那官员大呼小叫,青书微微冷笑道:“你放不放粮?”那长官吓得魂不附体,说道:“那是军粮,倘若放了,下官人头不保。”青书将明晃晃的长剑在他脖子上一比,笑道:“你若不放,这颗人头也是不保。总之都是不保,你想先死还是后死?哈哈,说不定你治水有功,还可将功补罪。”他连哄带吓,那官员挨不住,心中只叹:“那个煞星刚走,却来个更狠的!天啊,他怎么还不回来?”只得提起笔来,签令放粮。
青书令喻在手,当即令一干难民将府底粮食取出,分发下去,看着忙忙碌碌的人群,他心中一阵满足,又见那官员愁眉苦脸,忍不住好笑起来。
他脑中蓦地灵光一闪:“李善长!莫不是那个李善长?”见李善长正领着一群难民将一袋一袋粮食抬出屋外,忙叫住他道:“李善长,你……”一时之间,竟又忘了说些什么了。
却听得屋外几声惨叫,便见一个筋肉虬结,极为雄壮的大汉醉醺醺的走了进来,左右手连连挥动,扫得十数个难民筋断骨折。却听他满口胡言:“总,总督大人,怎地贵府中多了这许多贱、贱民?”青书目光一寒,先吩咐李善长等待时机,将众难民悄悄领了出去,再伸指点住那总督穴道,一振袍袖,起身长笑道:“这位想必就是总督大人的贵客了吧?”
那大汉醉眼迷离,斜眼睨了青书一眼,傲然道:“你,你是何人?找…找三爷何事?”
第二十八章 … 游斗
青书笑道:“小可…是总督大人请来办事的呢?”那大汉吃吃醉笑道:“办事?你个小娃娃毛都没长齐,能办什么事?”青书见他左脸处有一颗大黑痣,周身处处都是肌肉,虽然孔武有力,但脚步虚浮,显是一晚奢靡酒色。看他适才出手刚猛凌厉,威力十足,一干难民碰着就死,挨着就伤,当是一流高手人物,往日硬拼起来或许可以深厚内力敌住,可现在内力大损,却是难以硬接,心中不由警惕三分,口上却嘻嘻笑道:“所谓有志不在年高,自古英雄出少年,三…三爷这话,未免将天下英雄看得轻了。”
那三爷听得一拍大腿,大声叫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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