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了三日,不曾访着,只得罢了。
第四日仍开船向前进发,行了几十里,天色向晚,又到了一个埠头停泊。每次泊船的时候,杨幻照例凭窗向岸上眺望。想不到一举眼,又见那个和尚,仍是与前日一般的眼睁睁向这船上望着,右手还是撑着那支臂膊粗的黑色禅杖。杨幻心里想道:难道这番也是偶然的吗?我看这秃驴的神情,逆料他对我必不怀好意。我平生虽不曾有事得罪过和尚,只是和尚是凡人做成的,说不定这秃驴在未出家以前,曾与我有甚么事过不去。我当时不留意,相隔的年数多了,他又出了家,改变了装束模样,我见面不认识他,他是存心愿报复的,自然能认识我。有一句古
话说得好,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他若不是为寻仇报复的,便不应该是这般跟着我,现出这样神气来。我乘他不防备的时候,赏他一袖箭,我宁可惜杀了他,不能因姑息之念反为他所算。
主意既定,再看那和尚,正掉头望着后面。杨幻不由得暗喜道:这真是绝好的机会。一点儿不踌躇,右手一起,一支箭早已如掣电一般的,直向和尚的后脑射去。杨幻自以为一箭射在没蓄发的头上,至少也得射进去两寸多深,将脑髓射出来。那知道事实完全与理想不对:那箭不偏不倚的射在和尚后脑上,只听得喳的一声,就和碰在钢板上一样,不但没射进去一分、半分,反碰得那箭射回来,足有一两丈远近,落到水里去了。
和尚仿佛吃了一惊似的,一面用左手在袖箭射着的地方搔着,好像表示射着的地方,如被虱子咬了一般的痒。一面掉转脸来,望着杨幻含笑点头。这一来,倒把一个见多识广武艺高强的杨幻,弄得不知道怎么才好。此时船已靠好了码头。那和尚便拖着禅杖,一步一步的向船跟前走来,现出满面笑容,不似以前那般横眉鼓眼凶不可当的模样了。杨幻这时心里虽甚后悔不该鲁莽动手,然事已到了这一步,吉凶祸福,已来不及计虑了,惟有连忙吩咐杨从化在隔舱蹲着,端整兵器在手,准备和尚一动手,就冷不防的钻出来,帮着厮杀。自己也将应手的兵器,安放在便于捞取的地方,装出安闲的样子,走出舱来。
只见和尚已到船头立着,将禅杖倚在身边,双手合十,迎着杨幻笑道:“来者果是杨状元么?
贫僧迎候了好几日,只因不知究竟是也不是,不敢冒昧迸见。幸蒙赏赐了这一袖箭,贫僧方能断定:若不是杨状元,他人决不能打得贫僧的脑门这们发痒,真是幸会之至。”这几句话,只说得杨幻的脸红一阵白一阵。只是看和尚说话的神气甚是诚恳,并没带着讥讽的意味,也不象是前来寻仇报复的,只得也陪着笑脸抱拳说道:“不知大和尚法讳怎么称呼?宝刹在那里?何以知道不才会来此地?”旋说旋让和尚进舱里,分宾主坐定。和尚接着答道:“贫僧法号无垢,这番因云游到陕西,在西安报恩寺雪门师叔那里,听说杨大居士已动身来陕西访友,贫僧久慕大居士的声名,本打算亲到河南拜访,无奈一向都不得方便。近来正喜有机缘可以成行了,偏巧小徒从河南回来,据说曾到了大居士府上,适逢大居士已离开原籍,出门访友,并无一定的行踪,贫僧听了,唯有自叹缘悭。却想不到一来西安,无意中倒得着大居士的踪迹,所以特地来河边等候。“杨幻见无垢和尚说得这般恳切,料知决无恶意,忙起身拱手道:“承大和尚如此厚意殷勤,不才真是又感激又惭愧,大和尚刚才说西安报恩寺的雪门师叔,不知是不是和江南周发廷老爹同门的雪门师傅?”无垢连连点头,笑道:“正是他老人家,居士原来和江南周老爹相熟么?那是贫僧的师伯。”杨幻笑道:“江南周老爹谁不知道,更是不才平生最服膺的老辈,听说周老爹同门兄弟,并雪门师傅只有主人,还有一位田老师,多年隐居不出,外人知道的很少。想必大和尚的尊师,就是他老人家了。”无垢和尚微笑点头道:“贫僧俗姓田,字义周,居士所说的,便是贫僧的俗父,已于五年前去世了。”杨幻喜道:“怪道大和尚有这等惊人的本领,原来是大名家之后。我真是肉眼凡胎,唐突了大和尚,罪该万死。”
无垢和尚摆手说道:“居士不用客气。贫僧虽是出了家,然贫僧的工夫,不是在出家后练的,你我都是同道的人,贫僧因听得小徒说,居士有一位公子,工夫甚是了得,居士带着一路出门,何不请出来给贫僧见见?”杨幻谦逊道:“小该子顽劣不堪,怎够得上说工夫。”旋说旋向隔舱叫道:“我儿快出来向大和尚请安,”
前舱说话,杨从化在后舱听得分明。连忙放下手中兵器,理了理身上衣服,应声出来,恭恭敬敬的向无垢和尚行礼。无垢慌忙双手拉了起来,两眼在杨从化浑身打量了一遍,不住的点头笑道:“好气宇,好骨格。怪不得小徒再三称赞。”杨幻问道:“令徒是那位?曾见过小子么?”
无垢道:“自然是见过的。”说着,拉了杨从化的手问道:“你今年有十六岁了么?”杨从化应是。无垢又问道:“从几岁起练工夫?”杨从化道:“五岁。”无垢叫着“哎呀”道:“练过十一年了,难得,难得。你也读过书,认识字么?”杨从化道:“书也略读了些,字也略认识一些。”无垢道:“书是从几岁读起的?”杨从化道:“也是五岁。”无垢听了,欢喜得哈哈大笑道:“书也不间断的读了十一年。像这般文武全才的童子,除了你恐怕没有第二个。”杨从化不做声。杨幻在旁谦谢道:“大和尚太夸奖他了,小子今日能遇见大和尚,实可谓之三生有幸,得恳求大和尚玉成他才好。”
说罢,起身对无垢一躬到地。无垢欣然答道:“令郎合该与贫僧有缘。贫僧在十年前虽收了一个徒弟,只是他有他自己的事业,不能随侍左右。多久就存心要物色一个,无如称我心愿的实不容易找着。就是我那小徒,也随处替我留意,因此见了令郎,对贫僧称道不置。”杨从化生性聪明,听得自己父亲求无垢玉成他,无垢已应允了,不待他父亲开口,即双膝往舱板上一跪,捣蒜一般的磕了四个头,无垢很高兴的坐受了,对杨幻说道:“贫僧近年募化十方,已在湖南长沙、浏阳交界之处,买了些田地。那地方原有一所古寺叫红莲寺,规模不大,地形却甚好。贫僧已从四川、陕西两省,雇了二三十名很工巧的泥木匠,到湖南重新盖造起来,此刻已造成一所大寺院了。那地方最好修炼。令郎即拜给贫僧做徒弟,就得跟随贫僧到红莲寺去。不过出家不出家,倒可听凭尊便,那是不能勉强的。”
第八十二回 述根由大禅师收徒 隐姓氏张义士访友
话说杨幻听了无垢的话,笑道:“师傅知道我父子此刻虽不曾出家,却已没有家了么?十年前,我父子在河南原籍不但有家,并是轰轰烈烈热闹闹的大家。自己家里的眷属奴仆不在内,就只每日在我家盘桓的亲戚朋友,至少也有四五十人,这还不是热热闹闹的大家吗?谁知敝内去世后,家政经理无人,家业便一年不如一年的凋零下来。渐渐供给不起亲友,亲友似渐渐的疏远不大上门了,更渐渐蓄不起奴仆,奴仆也就一个一个的换上主人了。所有相依不去的,只有这个小子。为人到了这一步,还有看不透的世情吗?这小子若没有安顿的所在,我也不舍得就此不顾他。
于今既遇着师傅了,正是他的福报。他果能即时皈依三宝,求师傅剃度,我心不但没有舍不得的念头,并且深庆他能得所。“无垢合十,口念阿弥陀佛道:“这就更难得了。“无垢和尚这夜就在船上歇宿。
杨幻陪着谈论了多少时事,评骘了多少人物,忽然想起无垢所说的徒弟来,忍不住问道:
“师傅在十年前收的那位高足,毕竟姓甚名谁?既到寒舍见过小子,一定也见过我的,我只是想不起何时来过会武艺的出家人来。”无垢略沉吟了一下,笑道:“我那小徒原不曾出家,居士如何想得起来呢。居士不是外人,贫僧不妨直说。小徒到尊府去的时候,贫僧虽不知讲他假托甚么姓名,然可料定他决不肯将真姓名说出。因为他身上的案件很多,在河南地方说出真姓名来,多有不便,并且怕拖累居士。居士广结纳天下豪杰之士,张汶祥这个人,居士曾听人谈起过吗?”
杨幻道:“不是四川的枭匪头目张汶祥么?”无垢和尚笑道:“除了那个张汶祥,哪里还有第二个张汶祥,够得上称天下豪杰之士呢?”杨幻也点头笑道:“那是时常听得有人谈起他,说他武艺高强,性情豪侠,实在是一个数一数二的好汉。不过谈论他的人,没一个不叹息他,说他可惜走错了道路。以那们好的天资能耐,不走向正路上去,建功立业,将来封妻荫子,却专一结交川中无赖,成群结队的贩私盐。听说几次与官兵对垒,都是张汶祥打胜了,官厅几番想招安他,他不但不理,并杀戮了好几名官员,弄得官府没有法子,只好悬重赏捉拿他。我听了张汶祥这种行为,也委实有些替他可惜。大师傅的高足,就是张汶祥么?”无垢也叹了一口气,说道:“凡事不是身历其境的,不容易明白。以张汶祥的聪明智识,何尝分辨不出邪正。譬如骑在老虎背上的人,岂不自知危险,急想跳下虎背来。但是不跳下,不得近虎口;跳下来反不能免了。如果有方法能跳下此背,又可免遭虎口,张汶祥早已改邪归正了。”
杨从化偏着头思索了一会,忽向无垢问道:“张师兄是不是三十来岁年纪,长条身体,紫色脸膛,两道长眉入鬓,说话略带些口吃的呢?”无垢笑道:“你何以见得这般模样的是他呢?”
杨从化望着杨幻说道:“爹爹不记得那个性赵的吗?他说姓赵,行一,就叫赵一,没有名字。他去后,爹爹不是很觉得奇怪吗?说他这般本领高强的人,应该早有很大的声名了,怎么就叫做赵一。而赵一这两个字,却从来没听人谈过呢?我当时听得爹爹这般说,也疑心必是有名的人,或者因恐怕敌不过爹爹,坏了自己的声名,所以不说真姓名。依师傅的话推想起来,那赵一不是张师兄,还有谁呢?”杨幻沉吟看没开口。
无垢笑道:“倒是你推想的不差,你且说那赵一是何时到你家去的?在你家是怎样的情形?”
杨从化道:“那赵一在三年前到我家,只歇宿一夜,就推说事忙走了。初时谈论拳脚武艺,不肯和我爹爹较量,言动很是恭敬,很是客气。问我练了些甚么工夫。似乎十分仔细。后未定要和我交手,我推辞不掉,只得和他走了两趟。他却只是招架,绝不回手。我见他身体矫捷得非常,只顾向后闪退,打算将他逼到没有退路的地方,看他怎样。只见他背贴墙壁,墙壁就洞穿了一个和他身体一般大的窟窿,用斧头钢凿成,也没有这般迅速这般齐整。我记得他次日临走的时候,笑嘻嘻的向我连说了几句后会有期。”杨幻说道:“怪不得那人有如此高强的本领,原来是老师傅的高足。我真粗心,当时也不知道根究他一个来由。”无垢道:“居士当时不根究他的来由也好,小徒生性甚是多疑,他去府上原是好意,没得因无意的根究他来由,倒使他好意变成了恶意。”
杨幻父子这夜又和无垢谈论了一会,就彼此安歇了。
次日,带着杨从化要走。杨幻心里总不免有些依恋,对杨从化说道:“你的缘法好,能得着这样的高明师傅,更有那们了得的师兄。只要你能不辜负你师傅的栽培,将来的造就,实不可限量。我现在己年将花甲,此后得一日清闲,便是享受一日的福报。没有重创家业的心,自然没有再行住家的事,游到那里是那里,在何处死了,便在何处掩埋。你此去但一心伺候师傅,不可想念我。我若有缘游到湖南,必来红莲寺瞧你。你会着你师兄张汶祥的时候,说我问候他,他的境遇,我因与他只有一面之缘,不得而知。不过我十分佩服他是好汉,也十分爱惜他这个好汉。师傅说他骑虎不能下背,自是实在情形。但是我有一句话奉送他,就是劝他得好休时便好休,绿林只是好汉暂时存身之地,不是终生立足之区。他既是得高师,出家岂非跳下虎背的第一妙法?”
杨从化流泪说道:“爹爹的话,孩儿牢记在心,遇见师兄便说。”杨幻又拜托了无垢一番,无垢才带着杨从化作辞去了。杨幻从此单独一个人,游踪无定。不知游了多少年,何时死于何地,正应了那句不知所终的老话了。
于今且说杨从化跟着无垢和尚,一路并不耽搁的回到红莲寺。这时红莲寺里,已有十来个和尚,都是无垢和尚的徒弟。寺里虽一般的供奉了佛像,只是并不开放给俗人烧香礼拜。
无垢和尚在寺里的时候,每日由无垢率领着众和尚做几次照例的功课。一到夜间关闭了山门,无垢便督率着众和尚练习武艺。杨从化聪明出众,武艺本来在众和尚之上,无垢更特别的喜爱他,尽自己的能耐传给他。杨从化一因没有六亲眷属,心无挂碍;二因年轻没有损友引诱他入邪途,除学做佛堂功课以外,能专心一志的练习武艺。无垢在众徒弟中,独喜爱杨从化,也只最信用杨从化。寺中有许多内容,众和尚所不知道的,杨从化无不知道。
原来这红莲寺,表面虽是无垢募化十方得来的银钱,盖造这一所寺院做净修之所的。实在就是张汶祥拿出钱来,由无垢经手盖造这寺院,为他自己将来下台地步的,所以泥木匠都从四川雇来,暗室机关造得异常巧妙,非深知内幕情形,不但在房里房外部寻不出一点儿可疑的破绽来。
尽管动手将这一座寺院拆毁,夷为平地,也不会显出可疑的地方。是这般建造红莲寺的主意,果然不是无垢和尚想出来的,也不是他徒弟张汶祥想出来的,这其中还有一个才高八斗、足智多谋的人物在内。
这人是张汶祥的把兄,姓郑,单名一个时字。讲到张汶祥的事,因为有刺杀马心仪那桩惊天动地的大案,前人笔记上很有不少的记载,并有编为小说的,更有编为戏剧的。不过那案在当时,因有许多忌讳,不但做笔记、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