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汶祥又待开口,郑时连忙截住,说道:“话虽如此,我拜托总是应该拜托的。四弟上去回大哥的话,请顺便说三弟为人疏散惯了,在此地打扰了这们久,于今也想到别的地方走走。不待说他的家眷也是要寄居这里的,”施星标道:“公文里面既没有三哥的名字,三哥何必走甚么咧?”张汶祥道:“定要公文中有名字才好走吗?等到那时,只怕已经迟了呢。”郑时惟恐张汶祥再说出甚么话来,急将手中银包交给张汶祥道:“三弟不要说这些闲言杂语,且把这银子收起来罢。我两人的盘缠都在这里,搁在你的身边妥当些。”这们一来,才将张汶祥的话头打断了。好在施星标是个心粗气浮的人,听了也不在意,当下就回身复命去了。
郑时见施星标已去,便跺脚埋怨张汶祥道:“我的性命,只怕就断送在你这些话上头上。”
张汶祥吃惊问道:“这话怎么讲?”郑时道:“你听人说过强盗出于赌博,人命出于奸情这两句古语么?寻常和人女子通奸,给女子的丈夫知道了,尚且多有谋杀亲夫的举动。何况一个官居极品,一个有罪名可借的呢?我就处处做作得使他不疑心我已识破,还愁他不肯放我过去,故意发出言语来使他知道,还了得吗?”张汶祥忿然说道:“二哥不要是这般前怕龙后怕虎,为人生有定时,死有定地,杀了头,也不过一个碗大的疤。他不要二哥的命便罢,他要了二哥的命,我若不能要他的命,算我不是个人。”郑时急忙掩住他的口,说道:“我其所以不早向你说,就是为你的性子不好,怕你胡闹。你要知道,我们此刻不能和在四川的时候比了。便是在四川,手下有那么多兄弟,也只能与不成才的县府官为难,司道以上,就不容易惹动他了。于今你我都是赤手空拳,常言:单丝不成线,独木不成林。一轻举妄动,便是自送性命,于事情无益,反遭了骂名。”
张汶祥听了这些话,心里益发呕气,只口里懒得辩论。这夜二人等到天明发晓,就不动声色的走出了巡抚部院。张汶祥道:“我们何不就此出城走他娘,还去鸿兴栈做甚么呢?”郑时道:
“不然。我原是不打算偷逃,才等到今日,早走本十分容易,已到今日,他若没有杀害我的心思,我用不着逃走。有心杀害我,岂容我一个人单身逃走?”张汶祥没得
话说,跟着走到鸿兴栈。郑时与张汶祥商议道:“我仔细想来,你我命里,于妻、财、子、禄都是无缘。亏得当日经营了一个红莲寺,从此只好出家不问世事。我在这里等着,你去街上买两件随身换洗的衣服,和长行人应带的雨具之类,马心仪来过之后,我们便好登程。”张汶祥应着:“是。”带了银两出来,匆匆忙忙买了些东西,连同银两做一个包袱捆了。忽然觉得有些心惊肉跳,不敢多耽搁,回头向鸿兴栈这条街上走来。
离鸿兴栈还有半里远近,陡见前面有无数的人,如潮涌一般的奔来,少壮的争先恐后,将老弱的挤倒在地,背后的人又拥上了,就在老弱的身上踏践过去。只挤得呼号哭叫,登时显得纷乱不堪。张汶祥看那些人面上,都露出一种惊疑的神气。心里正想扯住一个年老些儿的人,问他们为甚么这般惊慌逃跑。那些人跑的真快,一霎眼就拥到跟前来了。张汶祥向旁边一闪,打算让在前面的几个少壮男子冲过去,再扯往年老的问话。谁知这一闪却闪坏了,脚便还不曾踏稳,猛觉有一个人向胳膊上撞来。这一下撞的不轻,只撞得张汶祥头脑一昏,被撞的胳膊,痛的与挨了一铁锤相似,两脚站立不住,一翻身就栽倒了。张汶祥心想:这东西好厉害,那来的这们大的气力,竟能将我撞成这个样子。会武艺的人毕竟不同,便是躺下了也比寻常人起来得快些,张汶祥正待奋身跃起,就觉有人将他的胳膊挽住,往上一提,说道:“对不起,对不起!”张汶祥乘势跳起身来看时,仿佛是很面熟的一个人,已撇开手上前挤去了。
张汶祥陡觉背上轻了,反手一摸,不见了包袱,不由得着惊,暗想道:“难道连缠在背上的包袱都撞掉了么?”再回头向地下寻找,那里有甚么包袱呢,随口骂道:“将我撞倒的那个东西,一定是个剪绺的贼。怪道他那们重的撞我一下,原来是有意来偷我包袱的。这包袱是我兄弟逃命的盘缠,由你偷去了就是吗?怪道他挽住我的胳膊,把我提了起来,若不然也取我背上的包袱不住。”一面骂着,一面不迟疑的折身追赶,喜得那人还走得不远。分明看见他一手提了那个包袱,向前跑几步又回头望望,好象看失包袱的追来没有追来的神气。
只是张汶祥走街边追赶,那人只回头看街心的人,眼光不曾做到张汶祥身上,张汶祥气得胸脯几乎破裂了,暗骂:你这不睁眼的小贼,怎么剪绺会剪到我身上来了呢。紧追了几步,忍不住旋追旋喊道:“唗,你抢了我的包袱,打算跑到那里去?你若是知趣的,赶紧退我还没事,定要我追上,就休怪我不饶你啊。”张汶祥不是这们喊,便也罢了,那人跑得并不快,且不断的回头,要追上还不容易些,这几句话一喊出来,那人听得回头望张汶祥一眼,两脚登时和打鼓的一样,急急的跑起来了,似乎嫌包袱提在手中不好畅所欲跑,边跑边将包袱照样缠在背上,这种气教张汶祥如何能受,也就尽力量追上去。两人的脚步都迅捷如风,顷刻便追到了城外,张汶祥只是追赶不上。又追赶了一会,看见前面有一个庙宇。张汶祥心里才忽然想起来了,原来这个抢包袱的人,便是在那日在街上遇见用胸膛抵住骡车不许过去的异人。因那日这人的酒已喝得酩叮大醉,神情态度与今日大不相同,所以见面但觉面熟。加以心中有事,一时竟想不起来。此时看见了关帝庙,才将那日的事触发了。张汶祥既想起了抢包袱的就是那异人,心里倒不着急了,也不觉气忿了。因为料想有这般大本领的人,决不至存心抢人的包袱,是这般举动,必有原故。再看这人果然背着包袱,跑进关帝庙里去了。
张汶祥跟进庙门,只见这人已将包袱就庙门旁边的地下打开来,取了一件新买的衣披在身上,一摇一摆的,低头打量称身与否,见张汶祥走来,也不理会。张汶祥在江湖上混了多年,遇了这种异人,自然不敢怠慢,当即上前作了个揖,说道:“前日从某处追随老丈到这里,原是要听候指教的,因不敢扰了老丈的酣睡,以为在别处盘桓一会再来,老丈必已睡足了。谁知在别处略耽搁了些时,回头来老丈已酒醒出去了。今日难得老丈肯这们赏脸,特地把我引到这里来,请问有甚么见教之处?”这人抬头看了看张汶祥,做了不认识的样子,说道:“你认识我吗,你既认识我,怎么骂我是剪绺的小贼呢?”张汶祥笑道:“那是我的两只肉眼不争气,因为与老丈亲近的时候太少,突然于无意中遇着,一时想不起来。请问老丈,刚才那许多人,为甚么都惊慌逃跑?”
这人说道:“我也弄不清楚,我有一个朋友初到山东来。寄寓在鸿兴客栈里。我前几日去访了几次,都因去的时候太晏,我那朋友出门拜客去了。今日只得早些起床,等城门一开就到鸿兴客栈去,才和我朋友会了面,正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彼此谈论得非常高兴。忽听得隔壁房间人声嘈杂,满客栈都震动了,那朋友拉我出房探看是甚么事,不看犹可,看时真险些儿反把我吓死了。原来挤满了一客栈的兵,刀枪眩目,威势逼人,就在隔壁房间里。据说捉拿江洋大盗。
一会儿便拖出一个人来了,我看那里象一个江洋大盗,分明是一个很儒雅、很漂亮的斯文人,拖出来连话都没问一句,只怕姓名还不曾问明白,就在客栈门口杀了。杀了那斯文人也罢,忽然那些兵又说逃了一个,大家仍回身到各房间里搜查。是这般拿了不问情由的就杀,你说谁不害怕,自然一个个都向外面逃跑。一半兵在客栈里搜查,一半兵跟着逃跑的客追出来。过路的人不知道甚么事,也吓得乱跑。我怕的最厉害,所以跑得最快,不提防把你撞倒了,临时见财起意,取了你这包袱,谁知你这们小气,拼命跟着追赶。”
张汶祥知道事情不妙,心里和刀割一般的难过,表面上仍竭力镇静着问道:“老丈可曾打听杀的那个江洋大盗姓甚么?”这人摇头道:“杀的人那里是江洋大盗,是鸿兴栈住的熟客,和现在山东的马抚台是亲戚。姓甚名谁虽不知道,只是大家因他确实是一个斯文人,料定他死得很冤枉。”张汶祥听到这里,脸上不由得已急变了颜色,两眼同时忍不住流下泪来,不知这被杀的是不是郑时?
第九十二回 报私恩官衙来侠客 遭急变石穴遇奇人
话说这人见张汶祥急得变了颜色,并忍不住流下泪来,即做出惊异的样子问道:“难道杀死的是你朋友吗?要你哭些甚么?”张汶祥明知这人是个有来历的,其所以有这番抢包袱的举动,是恐怕他回鸿兴栈去自投罗网,有意是这般将他引出城外来,就是在暗中救他性命的,便不再隐瞒了,随即向这人跪下,说道:“我早知您老人家是异人,这番救我的盛意,我也明白了。你老人家既能是这般救我,我和郑二哥在督抚衙门里面的事,不待说是了如观火的了,于今我郑二哥既屈死在那人面兽心的淫贼手里,我惟有求你老人家指引我一条报仇的路,我的性命可以不要,这仇却不可不报。”这人忙伸手将张汶祥扶起来,说道:“泪眼婆娑的跪在地下,若给到这庙里来烧香的人看见了,象甚么模样。”张汶祥立起身来,说道:“我一则感激你老人家救命之恩,二则因报仇心切,非求你老人家指引,恐难如愿,所以不觉得跪下来了。喜得此地离城已远,行人稀少,敢先请示尊姓大名?再述我和郑二哥来山东的履历给你老人家听。”
这人冷冷的笑道:“你也毋须告诉履历,我也毋须通报姓名。那郑时枉担了半世英雄之名,自谓经纶满腹,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好色之徒,将仇人之女骗做老婆。到今日才身首异处,我已嫌他死的太迟了,你还提甚么报仇的话。”张汶祥听了,心中好生不快,若在平日见寻常人这般批评郑时,他必已怒不可遏的和人反脸了。此时因知道这人本领比他自己高,又是曾救他性命的,不敢不耐住性子,说道:“话是不错,我郑二哥好色贪淫,确有应得之罪,但无论如何不能说,应该是这们不明白的死在忘恩负义的马心仪手里。如果是明正典刑,死于王章国法,我有甚么话可说呢?我报仇之念已决,至死不悔。”这人忽然现出欣笑的样子来,说道:“名不虚传,果是好一个义烈汉子,这里为来庙烧香的必经之地,不便谈话。你将包袱拾夺好了,随我到僻静地方商量去。”旋说旋把披在身上的新衣脱下,交给张汶祥。张汶祥心里也就安慰了许多,说道:
“这衣我原是买给我郑二哥穿的,你老人家穿上既合身,何不就将他穿上?”这人笑着摇头不做声。张汶祥知道他是表示用不着的意思,遂不多说。捆好了包袱,仍旧驮在背上,跟随这人走出关帝庙。
到附近一个树林茂密的山里,各自就石头上坐下来。这人先开口说道:“你决心替你郑二哥报仇,自是义烈汉子所应当有的举动。不过你的力量有限,这仇只怕你一时报不了。”张汶祥道:
“寻常的仇恨,便是估量自己的能力是否报得了。至于兄弟之仇,是顾不了许多的,那怕因报仇送了性命,我也甘心瞑目,毫无怨悔。并且我看马心仪那淫贼,除了官高势大之外,一点儿能为没有。我的本领果是不济,但自问对付那淫贼,还勉强能对付得下。我只要报了仇,便已完了心愿,也不想在人世苟且偷生了。”说时气忿填膺的样子,两眼火也似的发赤。这人摇着手,从容说道:“这些话不待你说,我是早已知道的。你报了仇再死,我相信你是甘心瞑目,没有怨悔。
只是若你的仇还不曾报得,反被仇人把你的性命害了,你甘心不甘心,瞑目不瞑目呢?”
张汶祥道:“我在淫贼衙门里住的时候已不少了,淫贼果然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人,就是满衙门的上下人等,也不见一个稍有能为的人。衙门里的路径门窗,我都熟悉。我逆料取这淫贼的性命,如探囊取物。”这人笑道:“谈何容易,真是一相情愿的话。你知道此刻有在暗中保护那淫贼的人,本领比你高强十倍么?”张汶祥不由得露出惊疑的神气,问道:“是甚么人在暗中保护他?像这样的衣冠禽兽,有大本领的人为甚么不杀他,反在暗中保护他?也就大不分皂白吗?”
这人道:“各有各自的交情,不能一概而论。即如那个郑时,据我们看来,不过是一个贪财好色之徒,这回被杀得一点不委屈。而你却不顾性命的要替他报仇,若旁人也和你刚才这一般的议论,不也要骂你太不分皂白吗?究竟在这黑暗中,保护那淫贼的是谁呢?我不妨说给你听,这期间有一段因缘,不仅你住在衙门里不知道,就是马心仪本人也不知道,并且连在暗中身任保护马心仪的人,都不知道。”张汶祥道:“这就奇了,既是大家都不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这人微微的点头道:“自然有知道的人。我说出来,你就明白了。马心仪的母亲,从小就欢喜斋僧拜佛。而马心仪的父亲,却是一个毁僧骂道的人。这日忽有一个年约二十零岁的尼姑来马家化缘。马心仪的父亲不在家,他母亲因这尼姑生得端庄齐整,说话很在道理,就留在家中攀谈。
不料一时天变,雷雨交作,尼姑不能作辞,他母亲便留歇宿。想不到马心仪的父亲回来,见尼姑生得貌美,顿时起了邪念。半夜偷到尼姑睡的所在,想勒逼成奸。那尼姑在危急的时候,亏得马心仪的母亲来了,夫妻大吵了一场,他母亲将私蓄布施给那尼姑,亲自陪尼姑坐到天明,因此保全了那尼姑的节操。那尼姑是谁呢?当时没有名头,无人知道,就是如今人人钦仰的沈栖霞师傅。
沈栖霞因那回在马家受了侮辱,险些儿失身匪人,遂自恨身体孱弱,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