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五每饮辄醉,醉后就舞流星。赵五的年纪不过三十岁,酒之外并喜嫖窑子,湘阴人也只得拿出钱来,给赵五充夜度资。
喜得为时不久,转眼就到了新年。赵老板带着赵五下乡,拿出平日舞的红球给赵五看。赵五看了,摇头道:“这东西舞起来有什么好看?不如索性用我的两个流星,用红绸包裹起来,舞时倒还好看。”一般人听了,更加欢喜,召集舞龙的人,练习了几日。有了这们一对特别的龙珠舞起来,果然分外精采。从十二日起,赵五便手舞双流星,率着这条经过特别训练的龙灯出发,向长沙地界舞去。长沙地方舞龙的人,看了这种特别的龙珠,知道是有意请来图报复的。就是平日以善舞龙珠自豪的人,也自料不是赵五的对手。既是明知赛不过,遂大家议定:这年不舞龙灯,免得受湘阴人的羞辱。以为投入与他们比赛,一方面鼓不起兴来,自非罢休不可。不料湘阴人见占了上风,那里肯就此罢手呢?
旧例:各人家对待龙灯,本境的无不迎接。舞龙灯的也无须通知,挨家拜去就是了。外境的谓之客灯,便有接有不接,听各人家自便。客灯得先事派人通知,这家答应接灯,舞龙灯的方可进去。办酒菜接待客灯的极少,因为客灯多是不认识的人,平日没有感情,用不着费酒菜接待。
这年长沙境内既因有赵五停止舞龙灯,地方各人家自然都商妥了不接待客灯。那知湘阴人不问各人家答应与否,竟照本境龙灯的样,也挨家舞去。赵五舞着一对流星,到人家东打西敲,只吓得各家的妇人小孩躲避不迭。有时不留神挡了赵五的去路,赵五是老实不客气的就举流星打去。但是他的流星很有分寸,刚刚将挡路的人打倒,并不受伤。然被打的无不吓得魂飞天外。长沙人如何能受的了这种羞辱呢?于是集合了许多绅士,商议对付的方法。柳迟的父亲柳大成,也是地方绅士之一。有一个绅士,对柳大成说道:“湘阴人这回全仗赵五一个人,在我们长沙耀武扬威。
看赵五这厮的本领,委实不错。非有绝大本领的人,对付这厮不了。听说你家迟少爷多与奇人往来,想必他的本领已不小亍。这是地方公事,有关我们长沙人的颜面,想请他出来,替我们大家争回这一口恶气。”柳大成还不曾回答,许多绅士已齐声说道,“不差,不差!我们这地方,周围数十里内,谁不知道柳迟,得了异人的传授,有非常的本领。这事非找他出头,我们是无法出气的。去,去,我们一同到柳家去,当面请他出来,料他也却不过我们的情面。”柳大成见众人都这们说,自己也不知道柳迟究竟有没有这种本领,不好怎样说法,只得答应带众绅士来家。
柳迟正在书房中做日常的功课,忽从窗眼里看见来了这们多绅士,以为是寻常会议地方事务,不与自己相干的,便懒得出来周旋。只见自己父亲竟引着一大群绅士,直走到自己书房门口来了,只得起身迎接。一个年老的绅士在前,向柳迟拱手说道:“我们长沙人于今被湘阴人欺负到这一步了,你迟少爷学了一身本领,也忍心不出来替我们大家出出气吗?”柳迟突然听了这番话,那里摸得着头脑呢?望了那老绅士怔了一怔,说道:“湘阴人如何欺负我们长沙人?我因不大出门,不得知道。”柳大成让众绅士坐了,即将湘阴人越境舞龙灯的情形说了一遍道:“诸位绅士说你多与奇人往来,必有本领可以对付这赵五,好替长沙人争回这口恶气。你究竟有没有这种能耐,你自己知道。若自信有力量能对付赵五,就不妨遵诸位绅士的命,出来想想对付的方法,如果自问没有这般能耐,这也不是一件当耍的事,须得谨慎。”柳迟笑对众绅士说道:“柳迟还是一个小孩子,那里有这种大本领?实在辜负了诸位老先生一番奖惜的盛意。不过湘阴人这种举动,也未免太使人难堪了。长沙人每到新年,照例是要舞龙灯的。今年因见湘阴人请了个赵五,情愿停止龙灯不舞,就算是认输退让了。得了这样的上风,尚不知足,还只管在长沙境内横冲直擅,情形也实在可恶。不过依柳迟的愚见,让人不为怕人。我们已因让他不舞龙灯,好在明日就是元宵了,不如索性再让他一日。照例龙灯舞到元宵日为止,忍过明日便没事了,赵五既是山东人,不能每年来湘阴帮助他们舞龙灯,到明年看他们湘阴人又仗谁的势?我们长沙人是与湘阴人争胜,不是与山东人争胜。他们借山东的人材来比赛,究竟不但不能算湘阴人胜了,反为丢尽了湘阴人的脸,不理会他最好。”众绅士听了柳迟这话,也觉有理,便各自散归家去了。
元宵日,赵五带着龙灯,到长沙境内舞的更起劲。无如长沙人都存心不与他们计较,元宵已过,以为此后可以不再受湘阴人的羞辱了。想不到十六日早起,舞龙灯的锣鼓又响进长沙界来了。
地方绅士见湘阴人这们得寸进尺的赶人欺负,不由得都怒不可遏。大家商议,仍主张找柳迟出头设法。于是又同到柳迟家来,仍由前日那老绅士开口对柳迟说道:“我们前日因迟少爷说让人不是怕人,教我们索性再忍耐一日,我们也知道迟少爷少年老成,不愿多事,就依遵了,忍辱让他们湘阴人在长沙闹元宵,毫不与他们计较。郓知道他们湘阴人竟得寸进尺,今日是正月十六,元宵已经过去了。他们闹元宵的尤灯,今日巳大锣大鼓的舞进境内来了。似这般受人欺辱,我等断乎不有再忍了,只得再来求迟少爷出头。如果迟少爷定不肯出头,我们也只好鸣锣聚众,务必把湘阴人打出境去,就打死几个人也说不得了。”柳迟听了,也吃惊似的问道:“过了元宵还来舞龙灯吗?是不是仍由赵五舞着双流星在前头开路呢?”老绅士点头道:“若没有赵五那厮,湘阴人就有天大的胆量,也不敢是这般来耀武扬威,我们也不至来求迟少爷出头了。”
梆迟沉吟了一会,说道:“我科湘阴人虽因往年舞龙灯赛不过我们,心中有些怀恨,今年我长沙人既为不能与他们比赛,停止舞龙灯,他们的上风也占尽了,何苦今日还来舞呢?这不是画蛇添足的举动吗?湘阴绅士中也不少明理的人,何以干出这种无味的事来呢?这其中恐怕尚有旁的缘故。倒不可不派人去湘阴打听打听。”那老绅士道:“无论他们有什么缘故,其存心来侮辱我们长沙人,是毋庸疑议的了。于今请迟少爷爽利些说一句:到底肯不肯为地方出头,对付赵五?”柳迟道:“我没有不肯出头之理。不过我出头也未必能对付赵五。现放着一个武艺极高强的好汉在这里,诸位老先生何以不去请他出来呢?”不知柳迟口中所说的这个武艺极高强的好汉,究竟是什么人?
第一百零八回 柳家郎推荐真好汉 余八叔讨取旧家财
话说那老绅士听了柳迟这句话后,愕然的问道:“这地方只有你迟少爷常有奇人来往,我们料想必有大本领。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的武艺极高呢?”柳迟笑道:“余家大屋的余八叔,不是有极高强的武艺吗?”那老绅士说道:“余八叔才从外省回家的时候,我们确曾听说他练了一身好武艺。只是近年来他专心在家种田,不但没人见他显过武艺,并没人听他谈过武艺。就是从前武艺高强,隔了这们多年不练,只怕也生疏了。”柳迟摇头道:“旁人没见他显过,我曾见他显过。旁人没听他谈过,我曾听他淡过。不但没有生疏,并且无日不有进境。去求他出头,必能替地方人争一口气。”众绅士道:“既是如此,就请迟少爷同去请他。”柳迟连连摇手道:“使不得,使不得,有我去了,他必不肯出头。不仅我不可去,且不可对他说是我推举他的。余八叔的性情脾气,我深知道,最是面软,却不过人的情面,他待人更是谦虚有礼。旁人去请他,除却是不知道他的,他或者不认会武艺的话,象诸位老先生,都是本地方绅耆,为的又是地方公事,我料他断无推诿之理。柳迟决非偷懒不陪诸位老先生同去,实在是恐怕他向柳迟身上推卸。柳迟也非偷懒不出头对付赵五,只因敝老师曾吩咐在家安分事父母,不许干预外事。加以听说赵五的武艺也非同小可,估量也是名人的徒弟。柳迟能不能对付他,既没有把握,又违了敝老师的训示,所以不敢冒昧,敬求诸位老先生原谅。”众绅士至此都没有话可说,只好仍邀柳大成到余家大屋去请余八叔。
这余八叔究竟是怎样一个人,柳迟何以敢推举他出头对付赵五?这其间的历史,不能不趁这当儿交代一番。以下关于余八叔的轶事,还甚多甚多,更得在这当儿将他的来历,略为绍介,此后的正文方有根据。于今且说余家大屋,也是隐居山下的大族人家,聚族而居于隐居山下,已有一百多年了,当初也不过几口人,住在靠山一所小房屋里,全赖种田生活。后来人口日渐加多,房屋也日渐加大。经过一百多年,地方人就叫这屋为余家大屋。传到余八叔的父亲这代,有兄弟四人。余八叔的父亲最小,且最老实。大、二、三房都已抱孙了,余八叔才出世。因兄弟排行第八,大、二、三房的孙子都称他八叔。余八叔生成体弱,五岁方勉强能行走。刚能行走,便把父亲死了,母亲虽尚年轻,但立志守节。无奈大、二、三房的人又多又厉害,不许余八叔的母亲守节,为贪图数十两身价银子,勒逼他母亲出嫁。他母亲因余八叔年纪太小,身体又太弱,明知自己嫁了别人,余八叔没人照顾。不忍抛弃不顾,要求带到嫁的人家去,等到余八叔长大成人,再送回余家来。大、二、三房也不许可。可怜这个年才五岁身体极瘦弱的余八叔,已成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了。余家所种的田,是自家的产业,四房并不曾分析。第四房就只余八叔一人,所应承受的产业,山场田亩,也可供一家数口生活之资。大、二、三房因觊觎这一分产业,所以将寡弟媳逼嫁。余八叔那时仅五六岁的小孩,什么事也不知道,听凭大、二、三房的人欺负凌虐。感觉痛苦的时候,除却哭泣之外,别无方法对忖。而大、二、三房的人,既是存心欺负他,又如何能容他哭泣呢?挨打的时分,不哭倒也罢了,一开口哭痛,打的更厉害。他真是天生的命苦。余家共有二三十个年相上下的小孩,独有余八叔不但身躯孱弱,头顶上并害满了癞痢。加以眼泪鼻涕终日不干,望去简直是一个极不堪的乞儿。是这般受了三年磨折,地方上人知道余家情形的,无不代为不平。不过乡下人大半胆小怕事,余家又人多势大,旁人尽管心里不平,却不能有什么举动。至多谈到余家的事,大家叹息叹息罢了。
这年,忽然来了一个游方的和尚。夜间睡在隐居山上的狮子岩里,白天下山化缘,一不要钱,二不要米,每家只化一钵饭。隐居山上虽有丛林庙宇,这和尚并不进去挂单。有好事的人间他:
柯以不到丛林庙宇去?和尚摇头道:“他们也可怜,他们的夜食,也都是由十方募化得来的,贫僧怎好再去叨扰?”又同他:何以不要钱,不要米?和尚说:“得了钱,没处使用,也没处安放,得了米,没有闲工夫,不能煮成熟扳。”问他:有什么事这么忙?他说:“生死大事,安得不忙。”他上山下山,必走余家大屋门前经过。余家的小孩多,见这和尚在六月炎天还穿着一件破烂腌臜的棉僧袍。科头赤足的,在如火一般的红日之下行走,头上不见一点汗珠,都觉得这和尚古怪。一见和尚走过,就大家跑出来,跟在和尚后面,指指点点的说道。和尚也好象是极欢喜小孩子,每见这一大群小孩追出来,必回头逗着在前头的几个小孩玩耍。有一次余八叔也跟着跑出来,抢在众小孩的前头。这和尚回头看见余八叔,便很注意似的打量了几眼。刚待开口问话,后面即有两个小孩跑上前来,年纪都比余八叔大两三岁,一个举手向癞痢头上就打,一个揪住胳膀,往后就拖。余八叔只向两孩望了一望,即低头不做声。这和尚看了,仿佛有点儿不平的神气,随指着余八叔,问两小孩道:“他不是你们一家的人吗?你们无缘无故打他,揪他做什么?”两孩之中的一个大些儿的说道:“他不是个好东西,随便什么人都可以打他,就打死他也不敢哭。”
说时凑近身去。又举脚向余八叔踢了两下。跟在后进的许多小孩,也都握着小拳头,仿佛都要上前打两下,以表示不算一回事的神气,余八叔只吓得浑身发抖,显出欲逃不敢,不逃不能的样子。
边和尚忙上前拉了余八叔的手,用身躯遮挡着众小孩,很温和的说道:“你不要害怕。有我在这里,他们断不能打你。你说:你姓什么?家住在那里?他们是你的什么人?”余八叔道:
“我也姓余,也是这屋里的。方才打我的是我的侄孙。揪我的是我的侄儿。”这和尚十分诧异的样子说道:“是你的侄孙侄几吗?还有这许多呢,都是你什么人?”余八叔一一指点着道:“这也是我侄孙。这也是我侄儿。”和尚回头问那些小孩道,“你们叫他什么?”几个口快的答道:
“叫他八叔。”和尚问道:“你们的班辈比他小。怎么倒可以随意打他呢?”有一个小孩答道:
“他又没有娘,又没有爷。打他怕什么,我爷爷还把他捆起打呢。你不信,看他背上。不是还有一条一条的红印吗了就是用篾片打成这样子的。”和尚看余八叔的背上,果然不见有半寸没有受伤的好皮肉。一面抚摸着伤处。一面问道:“你夜间睡觉是一个人睡的吗?”余八叔点头道是。
和尚道:“睡在那一间房里呢?”余八叔道:“睡在厨房里。”和尚笑问道:“厨房里有床铺吗?”余八叔摇头说:“没有床铺。热天唾在地上,冷天睡在草里。”和尚道:“厨房在什么地方?你家里共有几间耳房?”余八叔道:“只有一间厨房。你看那边屋上有烟囱的。底下就是厨房。”和尚回头对这些小孩说道:“他的班辈比你们大,你们不应打他。下次我若再遇见你们打他时,我就帮着他打你们了。”众小孩也没有话回答,和尚自掉头不顾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