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落在我眼里便罢,既亲眼见那老头下此毒手,出家人以慈悲为本,方便为门,实不能坐视不理!少年人喜无端作弄人,固是可恶;但罪不至死!老头的举动,未免过于毒辣些!我得小小的惩治他一番!”
朱复问道:“师傅将如何惩治他呢?”
智远起身说道:“往后你自知道,此时没工夫细说。我们算了帐走罢。”
於今且不说智远师徒去向何方。须趁此把刚才那个少爷的来历,夹叙一番,方不使看官们纳闷。
那位少爷姓周,名敦秉,湖南湘潭县人。兄弟排行,第二,人都称他周二少爷。因他曾入学,也有许多人称他周二相公。他父亲周尚纲,是一个榜下即用知县,在湖北一省,转辗调任了十多次知县。未了在嘉鱼县任上,拿了一名大盗叫孙全福;依律应处死罪。
但是论那孙全福的本领,像嘉鱼县那种不牢实的监狱,要越狱图逃,直是易如反掌的事!
不过他一进牢监,就向同牢的囚犯,及牢头禁卒宣言道:“我犯的本是死罪!惟我此时尚不愿死,也不屑冲监逃走,然不冲监逃走,便没法能免一死!假若有人能救我从正牢门出去,我自愿将我平生的道法本领,完全传授给他。他不能开正牢门放我,我是不出去的!”
这时周敦秉正随任读书,年已二十岁了。生性极是不羁,虽是在县衙里读书,却终日欢喜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周尚纲初因溺恋,不加禁阻;后来禁阻不住了!
孙全福宣言的这派话,传到了周敦秉耳里,立时到孙全福耳里,试探孙全福有些甚么道法?甚么本领?两人见面谈论之下,异常投合。周敦秉甘愿冒大不韪,偷偷的打开正牢门,把孙全福放出来,自己跟着逃走。等到看管监狱的报知周尚纲,派人追缉时,早已逃得无影无形,不知去向了!周尚纲就因这案,把前程误了!
此时周尚纲已有六十岁,丢官倒不放在心上。就为自己心爱的儿子,竟跟着强盗逃走了,不由得忧忿成疾!下任没多时,便呜呼死了!周敦秉一去六年,毫无消息!他母亲终日忧煎哭泣,两眼已哭瞎了,加以老病不能起床,家里人都以为老太太去死不远了,忙着准备后事。
周敦秉忽然走了回来。
施评
冰庐主人评曰:朱复能继承父志,以光复祖物为怀,继训之身虽死,继训之志末泯。魂魄有知,亦当含笑九泉矣。
和尚饮酒食肉,确犯五戒。然吾见近世茹素礼佛之南和子,表面虽循循然谨守佛训,其实作奸犯科,或有甚於饮酒食肉之和尚者焉?则和尚之真假,岂在食肉舆不食肉而分哉!
周敦秉以一时好弄,开罪排客,迨至身受七星钉,无法解救,方才大哭。然哭已晚矣!
智远正色对朱复说,你年轻人,须记这回所见的事,便是好多事的报应。吾谓读“江湖奇侠传”之年轻人,亦应记着,方不负作者一番苦心也。
周敦秉喜与三教九流的人厮混,周尚纲初因溺爱不加禁阻,後来便禁阻不住。是乃不善教子者之通病。世家子弟沦入下流,亦为初因溺爱,不加禁阻而致。为家长者当三复斯言。
第二十八回 剪纸枷救人锁鬼 抽芦席替夫报仇
话说周敦秉正在他老母病在危急的时候,忽然走回家来。家里人惊喜,自不待言!他老母的病,原是因儿子急成的,危急的时候,忽见儿子回来,心里一欢喜,精神不觉陡长起来,病魔也就吓退了好远!
周敦秉到床前,安慰了他母亲几句,便从怀中摸出些药来,给他母亲吃了,极容易的就将他母亲的病治好。他母亲自从服下那药,精神上复增加了愉快,不但病患若失,反较下病的时候,强健了许多!周敦秉自此便在家奉养老母,全不与闻外事,他也不曾向人说过,在外几年的情形。
他有一个姑母,住在湘潭乡下。这时他特地跑到乡里,去看他的姑母。一进他姑母的门,便听得里面哭声震地,十分凄惨!不觉吃了—惊,以为他姑母死了。连忙走进去,只见厅堂上,围着一大堆的人,哭的哭,叫的叫,忙乱做一团!他姑母也在人丛之内,哭的更厉害!
原来是周敦秉的表兄弟,失脚跌在塘里,被水淹死了!等到他姑母家知道,叫人从水中捞起来,已是断了气!这时正在尽尽人事,用铁锅覆在厅堂上,锅底顶住死者的肚皮,想将肚里的水挤出来,施救了好一会无效!他姑母痛子心切,自是哭的厉害!而沾亲带故的人,看了这惨死情形,也都免不了同声一哭!
周敦秉看了,喊道:“不用哭!水淹死了没要紧,我能立刻将表弟救活!”
他姑母见是自己侄儿来了,虽不知道周敦秉真有起死回生的本领,然听了能将表弟救活的话,自是欢喜!当下便停了哭声,问周敦秉:应该怎生救法?周敦秉道:“只要淹死的人,尸体不曾朽坏,我都有方法,能救治得活!何况表弟才从水里捞出来?容易容易!快拿一张白纸、一把剪刀来!”
他姑母家里人,即依话拿了给他。他接在手中剪成一片纸枷,又剪了一副缭铐,用食指在纸枷镣铐上,都画了一道符;教他姑母家里的人,引他到那落水的塘里去。他一到那塘坳边,即将纸枷、纸镣铐,往水中一抛,口里念念有词。
说也奇怪!纸枷纸镣铐,落在水里,并不浮起,见水竟沉下去了。周敦秉在塘坳上念了一会咒语,忽回头笑向同去的人道:“你们见过落水鬼没有?”
同去的人摇头道:“只听人说过有落水鬼,却不曾见过!”
周敦秉道:“你们想见识见识么?”
同去的人笑道:“青天白日,怎么能见得着落水鬼呢?”
周敦秉随用手向对面柳树下一指说:“怎么见不着?那披枷带锁的黑东西,下就是落水鬼吗?”
好几个人跟着他手指的地方一看,都分明看见一只浑身漆黑的东西,仿佛三四岁小孩一般大,头顶上四五寸长的黑毛乱丛丛的蓬松着:两只圆小有光的眼睛,滴溜溜的看人,颈上披着一面枷,脚镣手铐,都不像是纸剪的,蹲在柳树底下,露出很懊丧,很惶恐的样子。
同去的人看了,都觉得很诧异!只回头问周敦秉一两句话,再看那东西就不见了!这里才将落水鬼锁上岸,那边经多方救治不活的表兄弟,已悠悠的回过气来了,自行吐出肚中的水,即如末落水一般!
周敦秉自从这回显手段,救活了自己表弟。这消息不须多日,即传遍了湘潭一县。这一县中,凡是落水淹死了的人,几十里,几百里来求他去救的,弄得他忙的不可开交!
湖南人的性格,本来是十分迷信神怪,平生不曾见过鬼怪模样的人,尚且异口同声,说鬼怪是有的,於今周敦秉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鬼枷锁给一般人看,这迷信的程度,增加的还了得吗?因此不仅落水淹死了的人家,请他去惩治落水鬼,就是患了稍微奇异些儿的病症,没能耐的医生诊治不好的,也以为是鬼怪缠了,哀求苦告的请周敦秉去,降鬼捉怪。周敦秉少年好事,也不觉得厌烦,终日奔波与鬼怪作对。
这夜周敦秉替人治病回家,才合上眼睡着,就梦见他师傅走来向他说道:“我传授你的道术,是为你自己修持,作防身之用的,不是给你拿了在外面招摇的!你可知道,你归家後,种种行为,已上干天怒么?你从今後,若不痛自改悔,闭门修练,再拿着我传的道术,随处逞能;等到大祸临头,只怕追悔也来不及了呢!”
周敦秉醒来,心中很有些畏惧,从此不敢再替人治鬼了!他年少风流,虽是修道之士,仍免不了涉足花柳场中。也有人说他是做采补功夫的。湘潭有名的娼妓,他十九要好。有个名叫花如玉的姑娘,和他更是亲密。
这日花如玉忽对周敦秉笑道:“湘潭无人不知道你会捉鬼,你并且时常捉了鬼给人看,你在我这里,来往了这么久,我很想看看鬼是甚么样子?你能捉几个来,给我瞧瞧么?”
周敦秉笑道:“鬼有甚么好看?你没听得骂人生得不好的,总是骂丑得和鬼一样的话吗?
若是鬼好看,我早已送给你看了!”
花如玉道:“不管鬼好看不好看,我不曾见过的,总得见见才好!你就捉几个来,给我看罢!”
周敦秉摇头道:“不行!你的胆小,见了一定害怕,还是不看的好!”花如玉那里肯依呢?倒在周敦秉怀里,撒娇撒痴的要鬼看。周敦秉拗不过,只得应道:“捉给你看使得!但是你想看甚么鬼呢?”
花如玉道:“随便甚么鬼,只要是鬼就行了。”
周敦秉笑道:“你是女子,只能看男鬼,看了女鬼便得发寒热!”
花如玉问道:“这是甚么道理呢?”
阎敦秉笑道:“男鬼好女色,女鬼好男色。你是个女子,男鬼看了你高兴,不忍害你!
女鬼见你生得这么漂亮,就不由得要妒嫉你,要作弄你了!”
花如玉问道:“难道女子死後变了鬼,还妒嫉人作弄人吗?”
周敦秉道:“男子变了鬼还好色,女子自然变了鬼还妒嫉!”
花如玉低头想了一会道:“那么你就捉男鬼来,给我看罢!只是得捉几个年纪轻些儿的!”周敦秉笑问道:“你要看年纪轻些儿的,打算和色鬼做恩相好么。”
花如玉急得伸手揪周敦秉道:“你胡说!我因恐老鬼的样子怕人,难道你这个还不曾变我的色鬼,也妒嫉起来了吗?”二人笑谑了一会,周敦秉约了明日送鬼给花如玉看。
花如玉次日坐在家中等鬼来,等了一上午,连鬼影也不见一个上门!等到午饭过後,忽有一个弯腰曲背的老头,提着一个大鱼篮,走来对花如玉说道:“周二少爷教我送团鱼到这里来。他等歇来这里吃晚饭。”花如玉教人将团鱼用水养着,不要乾死了不好吃。
老头子去了一刻,又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粗人,也是提着一个大鱼篮,走来说道:“周二爷买了我的鲫鱼,教我送到花姑娘这里来,要花姑娘亲手将鲫鱼养在水缸里。”
花如玉心想:奇怪!我约了他今日送鬼给我看:他不送来,却买这些团鱼、鲫鱼来干甚么呢?但是他既要我亲手将鱼养在水缸里,我只得照他说的做!随即将鲫鱼倒入水缸里:鱼篮退还那粗人去了。
又过了一刻,又有两个小孩,抬着一个大鱼篮走来,说道:“周二爷今夜要在这里请客,买了我们的鳅鱼,要我们送到花姑娘家里。这里有姓花的姑娘么?”
花如玉听了,心想:这小孩说周二少爷,今夜在这里请客;必不是请客,请客要办酒席,那里用得着这些鱼?一定是安排今夜请鬼给我看。当下花如玉出来对小孩说道:“我就姓花。
周二少爷此刻在那里?你们知道么?”
小孩答道:“周二少爷此刻在城隍庙,他说一会就到这里来。”
花如玉喜孜孜的收了鳅鱼。小孩才提了鱼篮出去。周敦秉已笑嘻嘻的来了。花如玉迎着问道:“你打算请甚么客,用得着买这些鱼呢?”
周敦秉正色道:“你不是约我今日送鬼给你看的吗?”
花如玉点头问道,“看鬼要买这些团鱼、鲫鱼做甚么呢?鬼欢喜吃鱼吗?”
周敦秉大笑道:“你吵着要看鬼。当面看了鬼,又不认识!”
花如玉诧异道:“那些团鱼、鳅鱼,就是些鬼吗?你昨夜又不向我说明,我怎么会认识呢?”
周敦秉摇头道:“团鱼、鳅鱼那里是鬼?那送鱼来的,才是鬼呢!四个鬼和你谈了话,你还没看清么?”
花如玉不相信道:“送鱼来的,我看的明白,分明是四个人,如何硬派他们做鬼?”
周敦秉打着哈哈道:“於今的人、鬼,本也难得分明!不过你缠着要看鬼,我就只有这种像人的鬼给你看,再要看却没有了!”
花如玉似信不信的问道:“那么些鱼,怎么弄了吃呢?”
周敦秉道:“你说怎么好,就怎么弄,但是要你亲自动手!”
花如玉走到养团鱼的水缸跟前一看,不觉大吃一惊!水缸里何曾有一只团鱼呢?只有七八片梧桐树叶,浮在水面上,拨开梧桐叶看水里,清澈见底,一无所有!花如玉很是疑惑,连忙跑到养鲫鱼的所在一看,浮满了一缸的竹叶,不见有一条鲫鱼!再看鳅鱼缸,竟是一缸水藻!对着缸里怔了一怔,回身出来问周敦秉道:“你捣甚么鬼?分明许多团鱼、鲫鱼,我亲手倒在水缸里的。怎么一会儿都变成竹叶、树叶呢?”
周敦秉笑道:“你看错了!”花如玉连忙摇头道:“不错,不错!鱼都不认得吗?”阁敦秉点头道:“分明是鬼,你看了偏要说分明是人,分明是竹叶、树叶,你看了偏要说分明是鱼,我如何争得过你呢?”
像这样拿鬼当玩意儿的事,周敦秉时常在班子里,做给一般妓女看。
有时妓女偶然闲谈到食品上,说某某地方的甚么东西好吃,可惜这里没有买处!周敦秉一高兴,只到门外转一转,立时提许多妓女所谓好吃的东西进来,并有某某地方、某某店家的招牌纸为凭。如馒头馄饨之类,还是热气腾腾的!弄得湘潭一县的人,个个都知道周敦秉是个奇才,不过他自从受过他师傅在梦中警告之後,绝对不肯和鬼怪作对了!
他当归家不久的时候,不曾向人显过甚么本领。这日他母舅从湘潭县到他家来,看他的母亲,进门已是黄昏时分了。一见周敦秉的面,就跺脚说道:“坏了,坏了!我今日动身仓卒,忘了一件要紧的东西在县里!此时便派人骑快马去取,也来不及进城了!”
周敦秉问道:“你老人家忘了甚么东西?放在甚么地方?”
他母舅道:“我这回到县里,是因一桩田上案子和人打官司。费了无穷之力,才找着一条到县爷跟前进水的门路,送了县里五百两银子。於今把那封引进人的信,和一个手摺的底稿,遗忘在我住的那个客栈里了!
“我因为昨日才知道那客栈的老板,就是和我打官司的人有戚谊,所以下再住那里了,谁知却把这般紧要的东西,遗留在那客栈的西边厢房里。万一客栈里的伙计们看见了,落到那老板手里,我这场官司,一定糟透了!从这里到县里整整的有七十乡里路,在这时分谁还赶得进城呢!”
周敦秉听了,问道:“那东西放在在西边厢房里甚么所在?”他母舅说是放在桌子抽屉里。周敦秉当时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