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分离呢?”方振藻忽然长叹一声道:“数由前定,谁也不知道为着怎的。前次我向你要五百两银子的事,你不曾忘记么?”后成道:“还记得是曾有这们一回事,不过日子久了,没人把这事放在心上,师傅不提起,弟子是差不多忘怀了。”方振藻点头笑道:
“我平日拿旁人的钱使用,也记不清一个数目,从来也没想到偿还,惟有你那五百两银子,便到临死也不会忘记。”后成道: ‘那算得甚么,何必这们搁在心上。”
方振藻道:“那却有个缘故,银子虽只五百两,用处倒很大。六塘口如是庵的住持尼净缘,早五年前本来就和我要好。我嫌他年纪大了些,有三十六七岁了,不愿意时常到如是庵里去。净缘恐怕我把他抛弃,想出些方法来牢笼我,他有几个年纪很轻的徒弟,他都一个一个的用药酒灌醉了,陪着我睡,我只是不大称心如意。离如是庵四五里路远近,有一家姓陶的绅士,是有名的富户。陶家有个在浙江做镇台③的,死在任上,留下一个新讨进来的姨太太,年纪才十七岁,生得着实漂亮,并是良家的女子,陶镇台设计讨进来的。陶镇台一死,陶夫人的醋心不退,逼着这十七岁的姨太太在陶家守节。姨太太不敢违拗,就随着陶镇台的灵柩一同归到陶家来。
“凑巧搬运灵柩的那日,我在半路上遇着了。像那姨太太那般娇丽的女子,我白在世间鬼混了几十年,两只无福的乌珠,实在不曾瞧见过一次。这时虽是在半路上偶然遇见,但我的三魂七魄,简直完全被他勾着去了。我知道陶家是个有钱有势的人家,那陶夫人治家又十二分的严谨,谁也不能到他家做出奸情事来。我寻思无法,只好求净缘替我出主意。净缘倒肯出力,专为这事在陶家走动了好几个月,劝说得姨太太情愿落发出家,终身皈依三宝,就要拜净缘为师。叵耐陶夫人不答应,说是落发出家可以,但不许在如是庵出家。自己拿出钱来建了一个小小的尼庵,就在陶家的住宅背后。不知从甚么地方招来一个五十多岁的老尼姑,陪伴那姨太大。姨太太便真个落发修行起来,只苦了我和净缘,用了多少心思,费了多少气力,到底不曾如着我的心愿。
“幸亏净缘能干,渐渐的和那老尼姑弄热了,知道老尼姑也不是个六根清净的人,生性极是贪财。净缘费了许多唇舌,他才答应了能送他五百两银子,他方肯耽这惊恐。因此我那日向你要五百两银子,就在那夜,老尼姑将净缘给他的药酒哄骗得姨太太喝了,迷迷糊糊的与我成了好事。次早醒来,生米已经煮成了熟饭,翻悔也无益了,索性要嫁给我做老婆。若论他的模样性格,本来做我的老婆也够得上。不过,我是一个天空海阔来去没有挂碍的汉子,多添一房妻小,便多添一层挂碍。并且他已经落了头发,娶回家来也不吉利。只是我心里虽然这们着想,口里仍敷衍他,教他安心等待,等到顶上的头发复了原,即娶他回家。他怨我没有娶他的真心,几番对我说,你既不能娶我回家,这里是佛门清净之地,你从此就不要到我这里来了罢。免得风声传到夫人耳里,我的性命便活不了。”
后成听到这里,不觉惨然说道:“可怜,可怜。”方振藻道:“这有甚么可怜?我花了五百银子,用了许多心计,才把他弄到手,没快活得几日。我不是呆子,怎么能随意丢开呢?
并且我花钱费事,受怕耽惊,为的就是他一个人。我对他这们有情,论理他对我也应该如此,而他竟忍心教我不要再去,我如何能甘心咧?好在我不比寻常人容易被人识破,每夜等大家睡净了才去,天未明就出来,一晌除了净缘和老尼姑之外,绝无人知道。
“前夜也是合当有事。二更时候,我到他那里,他还坐在床上等候,不曾睡下。一见我窗眼蹿进去,即跳下床对我扬手,教我不要高声。我问为甚么?他指着对面房间,就我耳边低声说道:‘今夜有两个年轻的尼姑,到夫人那里化缘,夫人见天色晚了,就留两个尼姑歇宿,亲自送到这里来,此刻在对面房间里睡了。我恐怕你不知就里,进房和我随便谈话,给他们听见了,不是耍处,所以坐在床上等候。’我当下听了这些话,也不把放在心上,打算上床睡觉。无奈他的胆小,定不肯我在那里睡,逼着我离开那房。我心里不免疑惑起来,暗想:若真是两个年轻的尼姑来这里化缘,出家人断不肯多管闲事,怕到这个样子干甚么呢?
看他这样慌张的情形,对面房间里睡的多半不是尼姑。我既生了疑心,益发不肯走了,蛮将他抱上床同睡。平日我本来不待天明就走,前夜却有意睡到日高三丈,还假装睡着不起来。
任凭他推—会揉一会,在耳边低唤一会,掩面饮泣一会,我只作睡着了不做声。他急得无法,穿衣下床出房去了。我在床上听得他走出房门,随手将门带关,在外面锁了。我才睁眼一看窗户,只见窗纸上照着一个黑影。从窗纸小窟窿里,现出一只黑白分明的俊俏眼睛来,那眼光正射在我身上。我心想:不好。他昨夜所说的,并非假话,据这眼光和黑影看来,不是一个年轻尼姑是甚么呢?立时打算踢破窗门逃走。忽听得窗外发出娇滴滴的声音向我叱道:
‘那里来的恶贼,敢污秽佛门清净之地。’我这时见已有人叫破,也就用不着急急的图逃了。
这尼姑的容貌生得怎样,虽隔了一层纸,不曾看出,然那只勾魂的眼睛,是已见过的,觉得比陶家姨太太的还要动人几分。我何不瞧他一个仔细,如果有十分姿色,两个年轻的尼姑,又在外面化缘,料没弄不到手的道理。这主意打好,已走近了窗户跟前,即听得外面又有一个很娇嫩的声音问道:‘妹妹怎的还不动手呢?若给恶贼跑了,岂不可恨吗?’我当下听了这话,只是好笑。若不是想看他们的心急,原以为可以不作理会的,那晓得我这条性命,就险些儿送掉在那房间里。亏得我急于要看他们,一举手冲破了窗门,蹿出窗外,谁知我的脚还不曾点地,迎头就是一剑飞来。我才大惊,不敢怠慢。一面招架,一面偷眼看两尼姑的容貌体态,真是一对嫦娥仙子。我一落眼,浑身骨节都不由得酥软了。只因那两口剑非同小可,紧紧的拣我要害刺来,性命只在呼吸的关头,不容我再有旁的念头。使尽平生本领想将两人制服,无奈两人不肯放松半点。一折身,我屁股上早着了一下。我立脚不牢,便借遁光跑了。
我逆料那两个丫头既有那们大的本领,遇了我必不肯轻轻放过,我昨夜安排好了,专等他们赶来。果不出我所料,昨夜二更以后,他们自投罗网,迳到参将衙来找我,两个都披我活捉生拿了。你想:这们两个天仙也似的人儿,既落到了我手里,还愁他不给我快活么?你看我如何不得意?”
后成听了这番事迹,止不住心头发火,若不因方振藻是自己学道的师傅,早已拔出手枪来打了。这时只得极力按纳住火性,问道:“师傅拿了他们,此刻关在甚么地方呢?”方振藻笑道:“此刻还在参将衙里。只等我将你的事办妥了,我便要把他们带到一个安乐地方去。
有了这们两个人给我享受半世,就是神仙我也不想做了。”后成问道:“我有甚么事要办妥呢?” 方振藻向东方望了一望,说道:“快了,快了,太阳一出就行。”后成不懂是甚么意思,呆呆的望着方振藻发怔。方振藻不住的摇头晃脑,现出极得意的神气。
不多一会,东方一轮红日渐渐的升将上来,登时照得满山苍翠的树木,都和喝醉了酒的一般红艳。后成猛然想起背后山岩里的祖师来,即回头随着阳光射线,向那岩石里面望去。
觉得阳光还低了些儿,里面仍是漆黑的,看不分明。方振藻一手挽起后成,笑道:“带你见祖师去,今日是你成功的时候了。”后成跟着从树林里穿到岩前,方振藻指着岩口一片青石道:“快叩见祖师。”后成连忙跪下叩头。一拾眼,便见一具很高大的骷髅,端正趺坐④在一个四方石桌上。
方振藻在旁呼着欧阳后成,说道:“仔细端详。祖师的法身,就在这里。你的师傅,也就在这里。我不是你的师傅,我是你第三个师兄。你要知道拜师的时候,便是得道的时候。
你此刻拜师,须拜受师傅的戒律,发誓遵守。”方振藻旋说旋从怀中摸出一张字纸来,展开朗念道:“第一戒妄杀,第二戒窃盗,第三戒邪淫,第四戒酗酒,……”接着念第五戒甚么,第六戒甚么。方振藻念一戒,欧阳后成伏在青石上答应一句。方振藻念完了,说道:“当着祖师发誓,要赌本身咒,不许推诿到来生。”
欧阳后成虔心发了誓,立起来,忽觉得心里一动,眼看了方振藻,便遏不住心头忿怒,随即厉声向方振藻问道:“师兄也是祖师的徒弟么?”方振藻道:“怎么不是?”后成道:
“师兄拜师的时候,也曾受过戒么?”方振藻道:“怎么不受?”后成道:“也曾发过誓么?”
方振藻道:“怎么不发?”后成道:“发的也是本身咒么?”方振藻道:“怎么不是?”后成道:“发了誓不遵守,不要紧么?”方振藻道:“怎么不要紧,犯了咒是要灵验的?”后成道:“师兄屡次犯了,怎么却不灵验呢?”方振藻哈哈大笑道:“我发的本身咒,是一辈子也不会灵验的。因为我当日发的誓,是倘若犯了戒,就得死在一个未成年的小孩手里。我的道法,休说未成年的小孩不能制死我,我敢说当今之世,没有能死我的人。我怕甚么?”不知欧阳后成听了怎生说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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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旋说旋,边说边……
②随想随,边想边……
③镇台,清时总兵的代称。《皇朝通考》:“总兵官掌一镇之军政,……为军政大臣。”
后世遂称总兵为镇台。
④趺(fū)坐,佛教用语,指双足交叠而坐。唐善导《观念阿弥陀佛祖海三味功德法门》:“行者若欲坐,先须结跏趺坐,左足安右髀上与外齐,右足安左髀上与外齐,右手安左手掌中,二大指面相合,次端身正坐。”
第三十三回 述奸情气坏小豪杰 宣戒律枪杀三师兄
话说欧阳后成见方振藻说当今之世没有能使他死的人,即随口问道:“只要没人能死你,便可随意犯戒,不要紧吗?”方振藻摇头晃脑的说道:“我生性是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没有法力的时候,还有些儿顾忌王法。于今王法既奈何我不了,我还管他甚么戒不戒,高兴怎么便怎么。”欧阳后成气忿说道:“然则祖师收了你这种徒弟,不是罪过吗?王法能容你,但怕祖师不能容你。”方振藻仰天大笑道:“祖师多年不问我的事了,并且祖师若不容我,他自己就得先破杀戒。他自己既能破戒,又何能不容我这破戒的徒弟呢?”后成听了这强词夺理的话,更加生气道:“祖师就能容你,我也不能容你。你若再不忏悔,我必替祖师除了你这败类。”方振藻翻起白眼,望着后成冷笑了一声道:“你配么?你这点微末道行,那里够得上说这话。”后成道:“好,你果真怙恶不悛,我自有够得上的这一日。” 方振藻道: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等你一百年罢。怕了你,还是方振藻吗?”
后成刚待回答,陡觉得耳里有人呼着自己的名字,说道:“你怀中预备杀虎的东西,不能拿出来杀人么?”后成恍然明白了。从怀中拔出那手枪来,枪口才露出,就轰然一声响。
只见方振藻哎呀了一声,两手一张,向后便倒,后成倒吃了一惊,暗想庆老伯教我要开放的时候,须用食指钩动枪机,怎样我才拔出来便响了呢?并且庆老伯曾教我开放时,应如何瞄准,方能打着要打的东西。刚才我并没瞄准,怎么一响便真个把他打死了呢?心里一面疑惑,两眼一面看方振藻仰倒在地下,胸口吐出鲜血来。睁开两只火也似的红眼,望着自己。两手在地下乱抓,好象痛苦得忍耐不住似的,两脚只管一伸一缩,把山土擦了两条坑。
后成本来丝毫没有杀方振藻的心思,平日为人也没有这日这们容易生气,糊里糊涂的,竟做出这种非常的事,仿佛如做了—场恶梦。这时一看方振藻的惨酷情形,不由得心中又是不忍,又是悔恨孟浪①。浑身不由自主的,抖得手枪都掉在地下。见方振藻两眼活动,尚不曾死,不禁走过去双膝跪下,失声痛哭道:“我该万死,我自己实在不知道,何以忽然这们的糊涂?”方振藻悠然长叹了一声,说道:“你也用不着哭,数由前定,并不是你忽然糊涂。
我自作自受,与你无干。不过我和你虽不是师生,也有一番指导的情谊。我今日如此结果,我身后未了的事,你应该替我办了,你能答应么?”后成拭着眼泪说道:“师兄未了的事,我自应代办,请师兄吩咐罢。”
方振藻就地下微微的点头道:“我在南京强占人家的妻子虽有好几个,然我自从诱奸了陶家姨太太之后,那些地方我都断绝了不曾去,各人的丈夫也都团聚如初了。惟有明媒正娶的三房家室,分做三处住了。我平日有的钱,到手就用,没一些儿积蓄。这三房家室,我死之后,毫无依靠,年纪虽都不甚大,又无生育,本不难另嫁,只是与我夫妻一场,三人都不曾有差错,我临死不能不给他们几两银子,或守或嫁,听凭他们自便。我打算每人给五百两银子,你得代替我筹措一千五百两,在三日之内,分送给三人,你能答应我么?”
后成听了,很觉得为难。暗想我自己还是寄人篱下,衣食都仰给于庆老伯,教我从那里去筹措这们多银两呢?上次要我筹五百两,由庆老伯如数拿出来,我心里已很觉不安,于今更多了两倍,难道还好意思向庆老伯开口吗?方振藻见后成踌躇不能答白,即忿然说道:
“你不能答应,也得你答应,来生再见。”说罢,两脚一伸,两眼往上一翻,竟咽气死了。
后成呆呆的望着尸体流泪,一时不知要怎么才好。
就在这为难的当儿,忽听得石岩里有人咳嗽一声,后成不由得吃惊。回头看时,只见一个风神飘逸的少年,宽袍缓带,从石岩里从容走了出来。面上带着笑容,向后成说道:“好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