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力,翻转不动。心里不由得暗自惊疑道:“我在未曾修道以前,身上的皮肉很容易觉得痛痒,多走几里路便脚痛,多睡一会觉便周身都痛,若睡的地方不平,醒来更是痛的厉害。自从修道以后,身体不因不由的结实了,休说走路永不觉脚痛,那怕就睡在刀山上,周身也不会有一些儿痛苦。几年来都是如此。怎么此时睡在这平地,又会觉得背痛起来呢?我又没害病,如何这般没有气力,连身体都不能转动呢?我不是跪在这地下,听师傅教训,忽被师傅一脚,踢得昏倒的吗?此时师傅到哪里去呢?
“师傅教训我的话,我还记得清楚。末了曾拿出六十两银子来,是说给我做回四川的路费。
唉,师傅也真是糊涂了,特地传授我的道法做甚么?从云南到四川这一点儿路,只一遁便到了,用得着甚么路费。我那次下山回四川去,原是想一路风光些,才弄钱置办行装,好大模大样的回家乡,使人家知道我在外并不落寞。于今发了财回来,并不是我不能借遁,顷刻千里。师傅大约是误会了,以为若不拿这六十两银子给我,又怕我仍蹈故辙,用道法去搬运人家的银钱。其实我刚才受了师傅的教训,以后总得敛迹一点。师傅虽说不要我做徒弟了,然我既相从师傅几年,又学了师傅这们多法术,师傅又何能真个不要我做徒弟呢?
“我这回略施小技,劫了三十多万饷银,师傅就吓得这个样子,说得受祖师的责罚。若师傅真个不要我做徒弟,以后不管我了,我一旦没有管束的人,岂不为所欲为,更要闹出乱子来吗?
我无论到甚么时候,闹出了乱子,师傅终究脱不了干系。可见得师傅不要我做徒弟的话,不过故意是这们说了恐吓我的。嗄,嗄,师傅拿这话来恐吓我,那知道我的法术既已学成,便如愿已走了。巴不得没有师傅,倒少一个管束我的人。人生在世,能活多少年?辛辛苦苦的,修炼了法术干甚么?不趁这年纪不大,身体未衰的时候,仗着法术快乐快乐,岂不成了一个呆子?师傅说不论有多大道行的人,从来都不敢劫饷银,大概因饷银是皇家的,来头太大,所以不敢动手。我此时只须拿定一个主意,凡事等打听明白了,确实没有大来头,不会有后患的再做。我从下山起,到劫饷银止,中间也不知用法术搬运了人家多少银两,放火烧了多少人家房屋,并不见师傅前来责骂我不该。可见得那些小事,是不甚要紧的。我千不该,万不该想发大横财,才弄出这乱子来。
此后若再不知道谨慎,再累得师傅受责罚,也就太无味了。”
戴福成心里如此胡思乱想,自以为拿定的主意不错,从此没有管束的人,更好作恶了。心里既这们着想,自然不觉高兴起来。勉强挣扎了几下,虽有些觉着吃力,然毕竟坐了起来。低头看那包银子,还在地下,随伸手拾起,揣入怀中。猛然想起坐在石上的童子,忙回头看时,只见那童子正垂眉合目,盘膝而坐,仿佛不知道有人在他面前的样子。
此时戴福成正觉肚中有些饥饿了,暗自好笑道:“原来我是肚中饿了,怪道睡得背痛,四肢不得气力。”遂立起身,向那童子说道:“没请教师弟贵姓大名?”童子只当没听得。戴福成也不怪,仍陪着笑说道;“对不起师弟,师弟正在用功的时陕,愚兄本不应该多言分你的神。不过此时又当别论,师尊在这里教训我的时候,师弟也在跟前。我于今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师弟这里必有干粮,千万求师弟分给我一点儿充充饥,我还有话问师弟。”童子听了这话,才慢慢的睁开眼来,点了点头说道:“这瓦罐里有干粮,请师兄随便用些罢。”说毕,又将眼合上了。
戴福成取了些干粮吃下去,顿时精神振作起来,不禁暗自安慰道:“果然是因饿得太厉害了,所以没一些儿气力。此刻吃了些干粮,背上也不觉得痛了。这小孩有甚么能耐?甚么道行?师傅却当着我称赞道气盎然。我看他是没甚么道气,师傅必是有意呕我的。他这一点点年纪,在这里修炼了几天,哪里就看得出甚么道气?师傅既当我的面,如此称赞他,我倒要寻他开个玩笑,看毕竟是谁有道气?”想毕,即向童子说道:“我请教师弟贵姓大名,如何不肯赐教?”戴福成说这话的时候,带着些儿发怒的声调。果将童子惊得张开眼来,陪笑说道:“对不起师兄,我姓贯,名晓钟。只因师傅曾吩咐过,在做工夫的时候,无论如何不能使身外的物,分了身内的心,入正道只在方寸之间,入魔障也只在方寸之间,就这一点,师傅再三吩咐我仔细。我所以不敢和师兄多说话。”戴福成听了,哈哈笑道:“原来老弟错解了师傅的话。这话在几年前,师傅也曾在这地方,再三吩咐过我的。我是此中过来人,确知道一点儿不错。不过老弟须先将师傅这两句话解释明白。甚么谓之身外之物?甚么谓之身内之心?老弟此刻能解释得明白么?”贯晓钟道:“我想这两句话,没有难解释的所在。心便是修道的心,是在身体之内的,身体以外的东西,不拘甚么,都可以谓之身外之物。分了道心,便是魔障。”戴福成摇头笑道:“只怕师尊的意思,不是这般解法。”贯晓钟连忙问道:“不是这般解,怎么解呢?”戴福成道:“若依老弟这般解法,师尊是不是你身外之物呢?是不是分你身内之心的呢?”
贯晓钟想了想,也笑道:“这是我错了,师尊是传道给我的,固然不至分我的道心。师兄先我得了师尊的传授,也只于我有益,不至有损。我不应该怕师兄分了我的道心,理应求师兄指示才是,望师兄恕我才来这里学道不久不是经师兄提醒,我不懂这道理?请问师兄姓甚么?已跟师尊多少年了?”戴福成说了自己的姓名,道:“我在你此刻坐的这块石上,整整的坐过三年。你已坐过多少日子了呢?”贯晓钟笑着摇头道:“差得远啊,我还不过三个多月呢。师兄既是在这里坐过了三年,服气的工夫,想必已是很好的了。”戴福成点头道:“那是不须说的,服气的工夫,不做到那一步,不能成遁法。这是勉强不来的。你才做了三个多月的工夫,任凭你如何下苦工,也还够不上说能服气的话。我忝在先进,做了你的师兄,你休怪我托大。你要知道,服气是我辈学道的基础工夫,初学固然是从服气下手做工夫,直到成道的一日,也还是在这上面,不能放松半点。所谓神仙不食人间烟火,不就是服气有了那种火候的缘故吗?”贯晓钟道:“我就因听了师尊也是这们说,所以才请问师兄服气的工夫,是不是已做得很好了?”戴福成笑道:“这是不待问的,你只听我说在这块石上,整整坐了三年的话,便可想到我服气的工夫,实在有个样子了。若不然,我在修道的时候,莫说下山采办食物,是很扰乱道心的勾当,就是现成的食物在这里,每日要用火来煮两三次充饥,也是分心的事。师尊只许半年火食,半年之后,便是干粮。
干粮也只许一年半,第三年连干粮也不许吃了,仅能略略吃些儿果实。服气的工夫,不做得有个样子,不要饿得不能动吗?”贯晓钟问道;“要半年后才许吃干粮吗?”戴福成道:“不是不许吃干粮,服气工夫不做到半年,吃干粮一则免不了饿,二则工夫不到这一步,便勉强支持,吃下也要生出毛病来。”贯晓钟道:“我只在这里吃了两个半月的火食,何以师尊就要我吃干粮?怎的已吃了一个月,却不见生出毛病来呢?”戴福成道:“你是小孩子,或者工夫容易些,我是整整的吃了六个月火食。”贯晓钟点头道:“师兄服气工夫,既做到很有个样子了,刚才却说实在觉得饥饿不能忍了,倒要取干粮吃,这是甚么道理,师兄可以指教我么?”
戴福成一听这话,仿佛被提醒了似的,登时也不由得暗自惊疑起来。心想我只知道解释背痛和四肢无力是因为肚中饥饿了,便没想到平时常十天半月不吃一点儿东西,从来不觉着饥饿。何以此时忽然饿得这般厉害,究竟又是甚么道理?哦,只怕是了。遂问贯晓钟道:“师尊已去多久了呢?”贯晓钟道:“刚去一会儿。”戴福成又问道:“师傅教训我的时候,用脚在我额上踢那们一下,我就睡倒了。你看见的么?”贯晓钟道:“师兄就睡倒在我面前,怎么没看见?”戴福成道:“你记得我睡了多少日子么?“贯晓钟怔了一怔,反问道:“怎么记得睡多少日子?师兄难道真个睡着了,不知道吗?”戴福成道:“岂但睡着了不知道,简真和死了的一样。也不知昏昏沉沉的经过了多久,才忽然清醒转来。大概是魂灵已经出窍,在空中飘荡了许久,忽然寻着了躯壳,所以又清醒转来。就在你面前你都看不出,你学道真是差远了。”贯晓钟道:“我眼里看见的情形,和师兄说的不对。我只见师傅一脚将师兄踢倒,即时吩咐了我几句话便走了。我跪送过师傅之后,刚坐好合上眼来,就听得师兄翻身坐起来了。从师尊带师兄到这里来起,至现在总共还不到一刻儿工夫。却问我记得睡了多少日子,教我听了,如何能不发怔?”
戴福成听了这们说,也不觉怔了半天。说道:“依你说来,这话就更希奇了,更使我不得明白了。你既以为我并不曾睡着,自是为时不久,然若真个没睡多久的时间,我不仅不至于觉得肚中饥饿难忍,并何至只在地下略躺一会,便觉得背上被石子顶得生痛,四肢便懒洋洋的,没一些儿气力呢?”
贯晓钟也很诧异的问道:“有这种事吗?师傅常说修道的人,只要服气工夫做到了五成,便能入水不寒,入火不热,与铜筋铁骨相似。所以夏天能着重裘,冬天能睡在冰雪之中。于今师兄服气的工夫,何止做到五成。莫说才躺下没一会,就是在这地下睡了几昼夜,像这般平坦温软的所在,便略有几颗小石子,也断不能将师兄的背顶得生痛。我本是初学,够不上说工夫的,然此刻若教我仰天睡着,尽管睡在尖角石块上,已能不觉得有丝毫痛楚了。”
戴福成心中异常惊骇,面上不由得不有些惭愧。打算显点儿道法给贯晓钟看了,好遮一遮脸上的羞惭。即对贯晓钟说道:“寻常人要显出自己是真心竭力替人做事,都是说赴汤蹈火不辞的话,可见赴汤蹈火在寻常人看了,是一件极难的事,所以拿来做比譬。其实若在我辈修道的人看来,赴汤蹈火算得了甚么。师傅所说,入水不寒,入火不热的话,不就是赴汤蹈火的意思吗?这个平常得很。我今日初次与你见面,你在这里住了三个多月,我是过来人,知道你口里必然清淡得十分难过。我可略施小技,请你饱吃一顿。只看你欢喜吃甚么东西,凡是在一千里以内的,你心里想甚么就说甚么,不问价钱贵贱,我能在一个时辰之内,照你说的,用五鬼搬运法搬来,一样也不会错。这就算是尽了我做师兄的一点儿情分。”
贯晓钟毕竟是个小孩,听了做这种玩意,心里甚是高兴。加以这几个月来,在这石穴里面也实在熬得真够了李铁牛的话,口里淡出鸟来了。慌忙立起身来,笑道:“我倒叨扰师兄,如何使得?不过我此刻还没有这等能耐,不能搬运酒菜来替师兄接风,就只好领师兄的情了。”戴福成得意扬扬的说道:“用不着这们客气你我同门学道,就是亲兄弟一般,横竖不要我破钞的事。你将来练成了我这般本领,也是一般的不问甚么难得之物,都只要一道灵符,便能咄嗟立办。我们修道的人,受尽了千辛万苦,为的就是有这种快乐的日子在后面。”贯晓钟道:“画符不是要纸笔银朱吗?此地没有这些东西,怎么办呢?”戴福成摇头笑道:“有这们些麻烦,还算得了甚么道法?”说时,右手捏了个诀,装腔做势的说道:“你瞧着罢,就只用这们一个诀,是这们向空中画符一道。哦,你想吃甚么,快说出来。看是在哪一方,我好向哪一方画符。横竖是一般不费甚么,乐得拣你心爱的搬来吃个痛快,免得搬运来,都是不欢喜吃的东西。”贯晓钟笑嘻嘻的说道:“能随我的意思,想吃甚么,便有甚么吗?”戴福成摇头晃脑的笑道:“不能是这们便当,我也不要你说了。不但想吃甚么有甚么,你尽管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用秘法制造出来的食物,我都能运来给你吃。若不能这们办,又如何显得出道法的高妙来呢?江湖上卖幻术的,谁也能当众搬运几样东西出来,给人惊讶惊讶,就是不能随人指明要甚么地方甚么人家的东西。当日左慈在曹操跟前钓出松江的鲈鱼来,便是我们这种道法。不是真有本领的人,万万做不到。你试说几样平日欢喜吃的东西。这是要当面见效的。”
贯晓钟真个说了几样乡味,入山修道以来所想望不得的。戴福成问明了地点方向,凝神静气的向空画起符来。贯晓钟立在旁边,留神细看戴福成的举动,以便后来自己学这道法的时候,胸中有了这模范,修炼容易些儿。只见戴福成一面用手画符,一面口中念咒,画念了一会,两脚在地下东踩到西,西踩到东,口里越念越声高,急猝象动怒的样子。这们又闹了一会,就见他将头上的辫发拆散,分一半披在两肩上,一半披到前面来,用牙齿咬住发尾,满脸汗出如洗。
就在这时候,石穴外面陡起了一阵狂风,只刮得山中合抱不交的树,都连根拔了起来。斗大的石块,被风吹得在半空中飞舞,仿佛有千军万马,狂呼杀敌的气象。在这狂风怒号的当中,贯晓钟分明看见有五个身高二三丈的恶鬼,在石穴外面盘旋乱转,再看戴福成已将身体缩做一团,筛糠也似的抖个不了,脸上全没一些儿人色。突然一个霹雳从石穴门口打下来,烟火到处,五个恶鬼已烧得无影无形了。狂风也登时止息,仍回复了清明的天气。只戴福成被这霹雳震倒在地,半晌才苏醒,手脚都慢慢的伸缩起来。
贯晓钟想不到有这种现象发生,一时惊得呆了。年轻初学道的人,见了这般险恶的情形,自不免心中害怕,以为戴福成被雷劈死了。吓得不敢上前。及见戴福成手脚都能伸缩了,才走过去,俯着身了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