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惹麻烦他要就这们脱开,你便不应该不答应。好,大家都不用说了,你做帐房的赔不起帐,自是实在话。然看他身上这般衣服,就到县衙里去,姑无论这场官司问下来,谁曲谁直,即算能办他使用假银子的罪,判令他再拿出八两多真银子来还酒菜帐,你说他有真银子拿出来么?到底仍免不了是给他一场白吃。八两多银子,算不了甚么大事,我身上还有点儿散碎银子,虽不曾秤过,不知有多少,然大约相差也不多,我替他会了这笔帐罢。若相差在一两上下,说不得要你做帐房的吃点儿亏。”
陆伟成边说边将怀中所带的散碎银两尽数掏了出来,放在帐桌上,教帐房用天秤量量看有多少。帐房看了看都是十足纹银,拿到天秤盘里量起来,笑道:“这真巧极了,一分不多,也一分不少,恰好是八两七钱六分,众位看巧不巧。”这人指着天秤盘里的银子,说道:“不要又看走了眼呢。于今有人替我会了帐,你还有甚么
话说么?”帐房笑道:“这位先生身上拿出来的银子,那有假的道理。用假银子是何等样人呢?我这次不但看走了眼,简直是瞎了眼。”说得众人都笑起来。这人倒不觉得难为情,向帐房要回假银包,在手中掂了两掂,笑道:“我有这包东西,到处有得酒菜吃,不一定要照顾你这里。”说着,也不向陆伟成道谢,高一脚,低一脚,偏偏倒倒的往外走。众人都说:这人真不是个好东西。有人替他会了帐,连姓名都不请教一声,谢也不谢一句,就掉头不顾的走了。陆伟成听了,却毫不在意。
等众人散了,才待据鞍上马,只见这人又走回头来,走到陆伟成跟前,偏着头在陆伟成浑身上下端详了几眼,问道:“刚才替我会帐的就是你么?”陆伟成原是一个聪明绝顶的人,在两江总督衙门里的时候,便能看出徐书元是个异人来。这番若不是觉得这人有些奇异之处,也不至出头多管闲事。在陆伟成心里想,在酒楼里当帐房的人,银子的真假应该落眼便能分别。这帐房既存心防备这人白吃,而这人竟能交出这们多银子来,岂有不仔细看清成色的道理?并且说是十三两五钱,秤起来又多了四两,尤应该仔细看看。假银子居然瞒过了帐房,这一层已很奇怪。一桌上等翅席,纵办的不丰盛,大盘小碗也有二三十样,一个人便有牛大的食量,也吃不下这些。一坛陈绍酒,怕不有二十来斤,一个人要一顿喝下肚里去,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层就更是奇怪了。这假银子帐房既当时不曾看出来,已代收管了半日。这人若一口咬定是帐房换了,数目又不相符,谁能说是这人没道理的话。便闹到官衙里去,这人也担不了甚么罪名。何苦自己招承出来,当着一干人丢自己的脸呢。城隍爷不是活神仙,这人岂真个不敢发誓,怕犯了咒神么?这一层不也很奇怪吗?
陆伟成因觉得有这几种奇怪的地方,所以忍不住出头多事。及至自己掏出来的银数,恰好够还帐,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心里更惊诧的了不得。本想就当面请教这人姓名的,只因一转念这里看热闹的人太多了,异人决不肯在这种地方露出真面目。打算等众人散了,才骑马赶上去。想不到这人却已回头来了。听了这人问的话,即陪笑说道:“小事何足挂齿。请问长者尊姓大名?
仙乡何处?”这人翻起两眼,将陆伟成望了一会,也不回答,好像疯了的人一般,忽然对陆伟成点了点头,说道:“孺子可教。”说毕,又一偏一跛的走了。陆伟成此时虽觉得这人有些奇异之处,然自己毕竟是个读书人,在父母师保跟前长大的,不明白江湖上三教九流的勾当,不知应如何对待才好?只眼睁睁的望着这人走得远了,才上马回家。
陆伟成家里房屋很宽大,是常德城里有名的巨第。陆伟成因图读书清净,独自住在靠花园的一间楼上。这夜因白天去乌鸦山拜师,来回骑了四五十里路的马,身体觉得有些疲乏了。又因拜师遭了拒绝,心上甚不爽快,没心情读书,二更时分就上床睡了。刚睡了一觉醒来,正待下床小解,猛听得花园里风声陡起,只刮得花枝树叶瑟瑟作响。对园里的窗门,原是关闭严密的,这一阵大风过去,接着就听得喳喇一声,两扇窗门大开了。亏得房中的灯光是有琉璃罩笼着的,不曾被风刮息,只刮得一闪一闪,摇摇不定。
陆伟成的胆气极壮,连忙翻身坐起来,打算下床仍将窗门关好。才一伸手撩开帐门,举眼向窗口一望,就见凭空飘进一个人来,直到床前落下。陆伟成虽在这时候,心里并不惧怯,只觉得很奇怪,也没有防备这凭空飘进来的人,有加害自己的心思。目不转睛的看飘进来的这人,衣服身段,和黄昏时在酒楼底下所见的一般无二。眼里一看得明白,胆气就更加壮了。慌忙跳下床来,迎着这人一躬到地,说道:“我固知长者不是凡俗之辈,今果得法驾降临,还求恕我不曾扫径恭迎。”只见这人笑容满面的说道:“有根气的毕竟不同。徐黑子的眼力,果是不错。”这人说时,弯腰取出一件黄灿灿的东西往桌上一搁,听那搁下的响声,很象有些分量。陆伟成就灯光看那东西时,不觉吃了一惊。不知是甚么东西?
第四十六回 铜脚道运米救饥民 陆伟成酬庸清道藏
话说陆伟成见这人弯腰取出一件黄灿灿的东西搁在桌上,连忙就灯光看时,乃是一只铜铸的脚,形式大小和人脚一样。正待问这人这铜脚有何用处?这人已指着铜脚说道:“你无须问我的姓名,只认明这个就得了。你是富贵中人,原不能甘寂寞耐劳苦,潜心学道。只因你在两江总督衙门的时候,曾动过一点儿向道之念,我道家和佛家一般的以渡人为主,我所以特地前来传你道法。朱镇岳从来是个独善其身的人,徐书元错认了他,将你引上这条行不通的道路。”陆作成见铜脚道人说出来的话,和亲目所见的一般,不由得不惊服。当下铜脚道人便传陆伟成修养之道,隔几日来指点一次,来时必在半夜。如是经过了一年多。
一夜,铜脚道人向陆伟成道:“我不能长久在此地教你,你也不能长久住在家中修道。我于今有事须往别处去,此后你我何时再会,就得看你修持的力量和缘法。”陆伟成听铜脚道人这般说,不觉黯然问道:“师傅此去何方,不能将地址说给弟子听吗?”铜脚道人摇头道:“说给你听,你也不能知道。”陆伟成道:“弟子他日若想寻觅师傅,可向何方寻觅呢?”铜脚道人笑道:
“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寻觅是没有用处的。”陆伟成道:“然则弟子这一年来,受了师傅成全之德,将如何报答呢?”铜脚道人道:“各结各的缘,各修各的道,无所谓成全报答。”陆伟成道:“话虽如此,然受恩的究不能忘报。”铜脚道人捏指轮算了一会,说道:“且等你到了襄阳再说。你此时还有甚么心事要说的么?”陆伟成一时竟想不出要说的话来。铜脚道人好象等待甚么似的立了一会,见陆伟成没
话说,才叹了一声气道:“缘尽于此矣。”话才说了,陆伟成再看铜脚道人时,已去的无踪无影了,心里很觉得奇怪。暗想:我原没有要说的心事,何以师傅是这们问我呢?更何以忽然叹气说缘尽于此矣的话呢?
陆伟成正在疑惑,猛听得花园里有人发笑声说道:“可惜,可惜。少爷为甚么学了一年的道,不提起拜师的话呢?”陆伟成大吃一惊,听声音知道是徐书元。才放大了胆说道:“徐先生请上这里来,我正在非常想念你。”陆伟成说毕,不听得回答,高声叫了两遍,也没人应。急忙赶到园里寻找,哪里还找得着徐书元呢?料知是说了那两句话就走了。
当下陆伟成也研究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失悔自己太不细心,叫了一年的师傅,竟不曾想起没叩头拜师,这师傅两个字,从哪里叫起?然而只心里懊悔一阵,也就罢了。至于不叩头拜师,何以就说缘尽于此的道理,陆伟成也不知道。
过了五六年之后,陆伟成得着陶文毅公的接引,由州县次第升迁,这年升到襄阳府知府。陆伟成本是个能员,到任后爱民勤政,一府的百姓都很感念他。只是他上任的这一年,天时雨水极少,田禾都干枯死了。入秋颗粒无收,灾区并且极广,把个陆作成急得甚么似的。只得召集襄阳一府的官绅大贾,募捐赈济。但是灾区既广,灾民自多,富绅大贾捐助的有限,杯水车薪,济甚么事呢?陆伟成是个爱民的官,正急得无法可施。
这日,忽报玄妙观的老道人求见。陆伟成到任的时候,就听说玄妙观的住持黄叶道人道行高妙,没人知道这道人的年纪究有多少岁,每年必到襄阳玄妙观住几个月。襄阳七八十岁的老人,都说在做小孙子的时候,就看见这黄叶道人每年到襄阳玄妙观住持几个月,七八十年中没有更变。
道人的容颜神采,永远如初见的时候,一些儿不觉得比前苍老。道人每年到玄妙观住持的时候,必做一坛水陆道场,赈济一般孤魂野鬼,此外一事不做。玄妙观的观产极富,襄阳一府中,房屋田地最多的当首推玄妙观。黄叶道人从来不肯结交官府,有许多贪婪的官垂涎观产,借故去拜黄叶道人的,都见道人不着。陆伟成知道黄叶道人不肯与官府往来,所以募捐不到玄妙观去。
这日忽听报黄叶道人来拜,不觉十分诧异。暗想黄叶道人是个历来不与官府往来的人,我到任便闻他的名,就因为前几任的官府去拜都碰了钉子,恐怕他对我也一例拒绝不见。难得他今日竟肯来拜我,他来必有缘故。随吩咐开中门迎接,自己也恭恭敬敬的降阶恭候。不一会,只见一个须发如银的老道,身穿杏黄色道袍,潇洒风神,望去如经霜之菊,全没一些儿尘俗之气。不问是甚么人见了,都得肃然起敬。
陆伟成的夙根甚深,生成一双慧眼,少小时便能看出徐书元的根底。从铜脚道人学道年馀之后,两眼观人的能耐,当然比少小时更加确定了。何况一到襄阳府任,就闻黄叶道人的声名呢。
当下忙紧走几步迎上去,打躬说道:“想不到法驾降临,未曾熏沐敬候,罪过罪过。”黄叶道人回礼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折煞贫道了。”陆伟成侧着身子,将黄叶道人引进客厅中,推在上面坐了,自己坐在下面相陪。黄叶道人只略略谦逊了两句,便说道:“贫道因今年旱荒,为百十年来不经见的大灾,灾地之宽广,也为从来所未有,百十万饥民,都奄奄垂毙。贫道有白米三十万石,愿捐供赈济,已派小徒从各处陆续运来襄阳河下。所以亲身前来,请求委员分途按户施放。”陆伟成听说白米有三十万石之多,料知足够赈济这一府的饥民了,不由得又惊又喜,更五体投地的钦佩,从心坎中说出许多代饥民感谢的话。黄叶道人只说明了这话,即告辞起身。陆伟成恭送出大门。回头打发两个衙役,去河边看米船来了没有。
衙役去不多时,两人都气急败坏的样子,回来报道:“河边停泊的大小船只,比平时果然多了几十倍,并且都是重载船。但是各船上一律用芦棚遮盖得严密,一个船户也没看见。小人叫问了几遍,不见船里有人答应。只得拣一只靠岸近些儿的大船,跳上去查问来历。只见一个乞丐似的跛脚,从芦棚里爬出来喝问:‘是甚么人?跑到我船上来干甚么事?’小人回他是府衙里打发来的,看你这船上装的甚么?叵耐那厮可恶,听了小人说是府衙里打发来的这句话,不但不赶紧迎接招待,反将两个乌珠一瞪,对小人骂了许多无礼的话,小人不敢说出来。”陆伟成很惊异的问道:“骂了些甚么无礼的话?尽管说出来,不与你们相干。”衙役才接着说道:“那厮瞪着两个乌珠骂道:‘我船上装的甚么,关你们府里甚么事?要你们来看些甚么?’小人见那厮敢如此无礼,实在是目无王法,打算将他拿回来。谁知那厮形同反叛,竟敢不由分说的一手一个,将小人抓着掼到岸去。并声称:你们回去告知陆某,要看我船上装的是甚么,须他亲自前来。打发你们来是不中用的。小人因那厮的形状虽然猥琐,气力却是很大,不敢再上船去拿他,只得回来禀报。”陆伟成一听衙役的报告,也按不住冒火。但不便对衙役露没度量没涵养的样子来,极力按纳住问道:“没船户的大小船只,共计约有多少艘?”衙役道:“一时也点数不清,大约至少也有几百条。”陆伟成便传谕亲到河边去。
那时的一个知府出门,前护后拥的好不炫赫。陆伟成因听了衙役报告的话,心想如果是寻常驯良船户,断没这大的胆量,敢将知府衙门里的官差,胡乱抓着往岸上掼,并说出那些横蛮无礼的话。便是黄叶道人派遣的运赈米的徒弟,就应该知道赈米当然得由府衙里派人接收,然后分途施放。更不敢对我打发去的人,有那种荒谬言动。也没有数百号米船上,不见一个船户的道理。
陆伟成心里一有这种思想,便不能不预防有意外变动的心思,因此所带随从的人,比平时出门更加多了。
一路鸣锣喝道,全副仪仗的拥到河干。陆伟成坐在大轿中,举目向河边一望,只见一字长蛇阵也似的排列着无数的船只,牵连一二里路远近。每只船桅上,悬挂黄色长方旗一面,旗上分明写着玄妙观赈济襄阳之米九个斗大的黑字。棚席都已除掉,露出一舱一舱的白米来。每船二三个、四五个船户,都寂静无哗的在船头立着。那一种整齐严肃的气概,与衙役所禀报的绝对不相符合,正待将那两个衙役传来,问他谎报之罪。忽一眼看见一艘最大的船上,一个蓬首垢面的人,斜靠着船舱打盹,一双赤脚向前伸直,一只是平常人肉脚,一只黄光灿烂,一望就看得出是铜脚。陡然触发了少年时学道的事,不由得吃了一惊。两眼不转睛的盯住那人,想看个仔细。只是那人低着头打盹,面部又不清洁,认不出是否铜脚道人?陆伟成正在注意的时候,那两个衙役已到轿前禀道:“小人刚才来这里探看的时分,这些船只多不曾靠岸停泊,离岸有丈来远。也没有旗帜,也没有船只,全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