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怜我一个终身不出闺房门的女子,身体又素来孱弱,不但没有反抗他的力量,连躲闪也躲闪不来。近来知道我有了身孕。若是寻常人家见媳妇怀了孕,举家都应该欢喜,教媳妇好生调养的。惟有我的翁姑、丈夫不然,硬说我怀中的身孕,不是他儿子的骨血,将我吊起来拷打,间我曾和甚么人通奸。唉,这真是黑天的冤枉。我是何等人家的小姐,何等人家的媳妇,翁姑、丈夫现在正不欢喜,我岂肯自寻苦恼,再干这种辱没家声的事呢?我也不知道我翁姑、丈夫,前生和我有甚么冤孽?有多大的仇恨?任凭我如何表白,如何发誓愿,只是咬紧牙关,说不是他家的。
我要他儿子子自己凭良心说,那东西确是没有良心的人,板着面孔不做声,也不说是,也不说不是。翁姑见他儿子这样的情形。更坐实我曾和人通奸。每日朝骂暮打,吃没饱的给我吃,穿没好的给我穿。我忍气吞声过到今日,连那没良心的人,今日都说出我怀中的孕,不是他骨血的话来了。我实在不能再忍了,问他不是你的骨血,是谁的骨血?我半年之内不曾回娘家,也不曾离你家的大门,有甚么人能飞进来和我通奸?你虽说在外面嫖娼的日子多,然手边没了钱的时候,归家向我要钱,那一次不在家中歇宿?如何能说怀中身孕不是你的。凡人既不要天良,便没有不能做的事,没有不能说的话。他是我的丈夫,他要咬紧牙关这们说,我就有一百张口,也分辩不了。
“做人做到了我这种地步,活在世上,除了受罪而外,还有甚么可享受的呢?万不得已,只得趁他家人都睡了的时候,悄悄的到厕所里,打算悬梁自尽,拼一死了却前生冤孽。那知道苦命的人,孽报不曾受了,连寻死都不能如愿。他家当差的,早不上厕屋,迟不上厕屋,偏巧在我正套好绳索,刚将脑袋伸进圈里去的时候,那当差的擎着一枝蜡烛走进来了。一见我已上了吊,就一面大声则唤,一面把我解救下来。翁姑从梦中惊醒,到厕屋里一看,登时怒火冲天,大骂我有意害他家遭人命官司。一人拿了一条鞭子,将我按在厕屋地上痛打。两个人都打得精疲力竭了。
就逼着我立刻回娘家,不许在他家停留。要寻死也得去外面寻死,死了不干他家的事。我说:我娘家虽是我生长之地,然我在娘家一十八年,一次也不曾在外面走过,出大门就不认识路径。便是嫁来这里一年,也不知道大门外是甚么情形?这时分教我回娘家,不派人送我,我如何认识路径呢?翁姑齐说:认识路径也好,不认识路径也好,他们不管。只要出了他家的大门。那怕走不到三步,就寻了短见,也不与他家相干。
“只怪我自己命短,他们既对我这们恶毒,我如何能再停留?只好横了心,打算真个出大门就寻死。因此才走了出来。但是我走到门外一想,此时就这们死了不妥。翁姑、丈夫既说我怀中身孕,是和人通奸来的,若就这们死了,不仅这冤诬没有伸雪的时候,他们还要骂我是因奸情败露了,含羞自尽的。我一个人蒙了这不白之冤还不要紧,我怀中的孕,既确是我丈夫的亲骨肉,尚不曾出世,也就跟着我蒙了这不白之冤而死,未免太可怜了。并且我娘家是书香世族,若因我这不争气的女儿,把世代清白的家声沾污了,我就到九泉之下,有何面目能见祖先?因有此一转念,觉得短见暂时是不能寻的。既不能死,又既被翁姑驱逐出来。除了回娘家,实在无路可走。
但是,我娘家的地名虽知道,路有多少里,应该朝着那方面走,都茫然不知。黑夜又无人可问,只得勉强挣扎着,随着脚步走去。走到这桥上,两脚委实痛的走不动了,不得不坐下来歇息些时。
当此凄凉的月夜,回想起种种伤心的事来,不由我不痛哭。想不到惊动了先生,承情关切,感激之至。”
蓝辛石呆呆的立着,听女子说完了这一篇的话,心中也未始不有些感动。但是总觉得这女子的态度太风流,言语太伶俐,既不像是大家的闺秀,更不像是穷家的女儿,始终疑心来历不正当。
自念从方绍德学道以来,所冶服的山魈野魅、木怪花妖,实在太多了,恐怕这女子就是那一类的余孽,乘黑夜酒醉之后,前来图报复的。只是他凭着所学的本领,和从来驱除丑类的志愿,即令这女子果是那一类东西的余孽,也不觉得可怕。心想:此时天色昏暗,究竟是不是妖怪鬼魅,纵有本领,也无从辨别确实。若这女子所言的,果然真实不虚,也可称得一个很贤孝,很可怜的女子。便是古时候的烈女贞姑,行为品格,也不过如此。我生性仰慕古来豪侠之士,这种贤德女子,在如此遭际之中遇了我,我若因疑心他是妖怪鬼魅,不竭力救他,岂不是徒慕豪侠之名,观有豪侠之实吗?我凭一点慈悲之心,便是认错了,中了妖魔的圈套,也可以无悔。并且就是妖魔,也不见得能奈何我,我只存着一点防范的心思罢了。想罢,自觉如此做去不错遂向这女子叹道:
“原来娘子有这般凄凄的遭际,真是可怜可敬。以我替娘子着想,暂时也只有且回娘家的一条路可走,娘子的娘家叫甚么地名,何不说给我听?我可以立刻送娘子回去。”女子似乎有点为难的意思,踌躇着不肯就说。
蓝辛石道:“娘子是不是因恐怕有伤限家的声望,所以不愿意说给我听呢?娘子不可生气,这念头实在错了。休说这种事是世间极寻常的事,即算可丑,也是婆家没道理,与娘家不仅不伤声望,象娘子所说这般贤淑的性情,孝顺的行径,娘家并很有光彩,为甚么反怕人知道呢?”女子至此,才发出带些欢喜的声音,答道:“先生的高见自是不错,只是先生不知道家父的性情、脾气最是古怪。他老人家若听我讲是被翁姑、丈夫驱逐回家的,必不问情由,即时大怒,也将我驱逐出大门之外。因为我未出嫁以前,家父时常拿烈女传、女四书一类的书教我,对于三贞九烈之道,解说得很仔细。并曾说过:若女儿嫁到婆家,不能孝敬翁姑,顺从丈夫,得翁姑、文夫的欢心,以致被退回娘家来了,这女凡简直可以置之死地,毫不足惜。如念骨肉之情,不忍下毒手,就惟有也和婆家-样,驱逐出去。这女儿既是娘婆二家都不要了,逼得没有路走,看他不自去寻死,有何法生活。家父的性格,素来是能说能行的,平时已有这种话,今日轮到他自己家里来了,请先生说,他老人家如何肯容留我?我刚才被翁姑逼得出门的时候,虽只好打算回娘家,然心里计议是万不能向家父说实话的。于今承先生的美意,送我回家。我正是要回家不认识的人,自然感激万分,岂有恐怕有损家声,不敢将地名说出之理?并且一个地名。与舍下声望也绝不相关,我其所以踌躇的缘故,完全不在这上面。先生不要误会了。”
蓝辛石问道:“然则娘子不肯说,是为的甚么呢?女子道:“这其中有两个缘故,我都觉得甚是为难。我就把地名对先生说了,先生也不能立刻送我回去,说与不说无异,所以不得不踌躇。
蓝辛石道:“只要有地名,那怕在天涯海角,我既说了送你回去,不问如何为难,我都不怕。请娘子且把第一个缘故是甚么说出来,看我觉得为难不为难,不为难,就再说第二个。”女子带些笑声说道:“我婆家离我娘家,平日听得人说有三十里路。我今夜走了许久,不知方向错也没错,若是错了,此地离我家,就应该还不止三十里。这们远的道路,如何好烦先生相送呢?况且我所知道的是小地名,只近处的人知道。此地若相离太远,就说给先生听,先生平时没听说过那地名,岂不也和我一样不知道东西南北吗?”蓝辛石也笑着截住说道:“这便是第一个为难的缘故吗?
不用说三十里不算远,就是三百里也不过两三日的程途。地名虽小,只在几十里路以内,我就不知道,也好向人打听出来的。你且把地名说出,看我知道不知道。”女子道:“既是如此,舍下的地名叫做雄鸡岭,先生知道么?”
蓝辛石哈哈大笑道;”雄鸡岭吗?岂但知道,并且是我归家所必经之地,我每个月至少也得走那山上经过一两趟的。此处还不上十里路。你这第一个为难的缘故。可说是毫不为难了,第二个呢?”女子很高兴的问道“原来此去雄鸡岭,已不到十里路了吗?我倒不明白何以信步乱走,居然没走错方向,而且走的这们快?从来不曾走过稍远些儿的路,今夜居然不觉着就走了二十来里。这是甚么道理呢?我只怕地名叫做雄鸿岭的,不仅这里一处,舍下那边也叫做雄鸡岭。听说两地同名的很多,先生可知道旁处还有地名叫做雄鸡岭的么?不知是不是有第二个雄鸡岭?
第六十二回 蓝辛石月下钉妖精 宋乐林山中识神虎
话说蓝辛石听那女子问旁处可有地名也叫做雄鸡岭的,摇头说道:“这雄鸡岭并不是小地名,周围百数十里左右的人,除妇人小孩子而外,不知道这地名的很少。这样大地名,在几十里以内,怎么会有相同的呢?我所知道的决不会错,娘子不用疑虑。至于素来不曾走过远路,今夜不觉着就走了二十来里,这并不希奇,道理很容易明白。二十来里路本不算远。娘子被那不仁的翁姑逼出门之后,心里又悲伤,又忿恨,自是巴不得从速远离那受辱之地,急匆匆的向前走,也无心计算路程。直走到两脚痛不可当,精力疲惫极了,才忍不住坐下来休息。娘子平日虽不曾走过远路,然年轻的人,走路而至于两脚走不动了。若没有二三十里路,又何至如此呢?这尤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闲话步说,请把第二个缘故说出来罢。”
女子笑道:“第二个缘故么,你己知道了,无须乎我再说。”蓝辛石现出诧异的神气,问道:
“这话怎么讲,你没说出来,我从哪里得知道?这
话说的我不明白。”女子道:“先生确已知道了,也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请先生猜一猜,看究竟是甚么缘故?”
女子说这几句话的时候,很透着挑逗蓝辛石的神气,软语温存,就使铁石心肠的人听了,也难保不心旌摇荡,不能把持。蓝辛石一时觉忘了形,也答以极温和的声口,说道:“你刚才向我说的话很多,我不能一句一句都记在心上。此时教我如何能猜得着?你还是自己说罢。”女子更吃吃的笑道:“我说的话,你自然不把他放在心上。你方才不是说,没有二十来里路,不至于把两脚走痛的吗?”蓝辛石道:“因你对我说走到这桥,上两脚委实痛的走不功了,我才是这们说,并不是由我说出来的。”女子道:“是吗?我原说是我早已说了出来的,很容易猜的一句话,先生却猜不出,这便是第二个缘故。”蓝辛石问道:“这脚痛怎么说是第二个缘故?你虽说出来了,我还是不明白。”女子又吃吃的笑道:“你是大丈夫,如何这话也不明白?我不是说有两个缘故,都觉得很为难吗?此去雄鸡岭虽不远,然毕竟还有十多里路。这十来里路,在你这样金刚一般的人物,自然看的很近,一提脚就到了。像我这们软弱不中用的女子,加以两脚因跑了二十多里。
正在痛彻心肝。几番想立起身来,向你道谢关切我的好意,稍一移动,且痛的如千百口花针,向脚踵里乱戳,只得不动了。请你说:还有这十来里路。教我如何能走?不走在这里坐着,又如何是了?这不是很为难的缘故吗。”蓝辛石听了,也踌躇起来,说道:“这果然有点儿为难,却是怎样好呢?”女子从容说道:“我看你的言谈举止,很象个读书人。果是读了书的么?”蓝辛石道:“够不上称为读书人,不过略能认识几个寻常的字罢了。”女子笑道:“是读书人就好办了。
我立不起来,走不动,只要你用一只手的力量,搀扶我一下,我就不难勉强挣扎了。”蓝辛石道:
“这怎么使得?越是读了书的人,越应谈知道男女授受不亲,何以反说是读书人就好办?”女子笑出声来说道:“你读的是死书吗?男女若限死了授受不亲,何以又说嫂溺援之以手的话呢?叔嫂是极应避嫌的,然到了要紧的关头,也只能援之以手。若那时再拿着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来说,不肯援手,便是豺狼了。我于今和你并非叔嫂,这番承你的好意相救,也和救溺差不多。搀扶我行走,正是读书明理人应做的事。我去年以前,在家做女儿的时侯,常听得家父说,柳下惠能坐怀不乱,可见得男女之间,礼节只能使一般没学向没操守的人,好借此防范白己有非礼的举动,若是有学问有操守的,莫说援手不算一回事,就是绝色女子坐在怀中,也全不要紧。几千年来,何尝有人疵议柳下惠,不应该不遵守男女授受不亲的礼节,将女子搂在怀中坐着呢?”
蓝辛石见这女子竟说出这些话来,不由得有些惊讶,暗想:道理果是不差。但这类言语,诗礼之家的闺秀,在深夜无人之处,对着面生男人,决说不出口。小家女子,便能认识些字,也说不出这种话来。就从这一点儿上看去,已可看得出不是个人了。据他自己所述在婆家的行动,简直是个贤德无比的女子,岂有平日那们贤德的女子,此时肯如此挑逗我的?我倒不可不谨慎些。
大师兄就因犯了色戒,不敢见师傅的面,只等料理了他身后的事,便得择一十地方自杀。我岂可重蹈覆辙,自取灭亡?不过这东西太可恶了,与我有何仇恨,想乘我喝醉了酒的时候,这们来引诱我?我这番若饶了他,不仅将来还是我的后患,并不知道要害死多少年轻没把持的人。我何不将计就计,和他开个玩笑?随即做出涎皮涎脸的样子,说道:“你以为我真有这们呆吗?在这种旷野无人的地方,我搀扶你也好,你搀扶我也好,有谁能看见,只要你我自己不拿着去向人说。
说一句你不嫌轻薄的话:那怕就同在这桥上睡一觉,也只要你我高兴,都算不了一回事。来,来,我就搀扶着你走罢。”边说边凑近一步,伸右手挽住女子软玉温香的臂膊,轻轻的往上一提,左手跟着捏了一个诀。这个诀能防范妖魔鬼怪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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