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仵作点点头:“嗯,我相信,以你猎人一样的嗅觉和经验,很快就可以找到他。”
鹰,击长空、搏狂风、傲万物。
现在,这只巨大孤独的鹰就兀立在同样孤独的主人旁边,与深遂的黑暗融为一体,静静的,如两尊无言的雕塑,默默注视着山下起伏无垠的大地。苍穹浩渺,夜色凄迷,微雨洒芳尘,真是一个杀人的好日子;古朴庙宇,山颠入云,高处不胜寒,真是一个杀人的好地方。
杀气慢慢地在空中迷漫。
日子妙,地方好,人已至,今夜谁人将不归?
“山就似父亲,登山就好像去拥抱父亲伟岸的身躯,依偎在父亲的怀中,有一种安全幸福的感觉。”每次在山顶“一览众山小”,鬼鹰都会想起这句话。现在,他已成了四个孩子的父亲,为家人撑起了一片宁静的天空。
只是,这片天空能宁静多久?
他忽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为江湖,为自己,也为无法左右的命运,为每天动物蛰居般的生活。
可是,他却不能有丝毫的软弱,因为软弱就意味着死亡。
“你为什么每次杀人前都要叹气?杀人是一种乐趣,何必叹气呢!”山颠的庙宇中缓缓走出来一个人,瘦如猴,耳如翼,尖嘴猴腮,三角眼,形如病虎,戴着一顶高高的冠,神情不可一世,一脸横肉,黄黄的面色中透出一股炽烈的怪异杀气。
浓烈杀气随着此人如影随形而来。
一见此人,鬼鹰皱了皱眉头,露出一丝无奈与厌恶。每次见到这个人,都有一种背脊发冷的感觉。
这个人叫疯狗,“狗苟蝇营”的狗,也是“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狗,是鬼鹰的搭档,自称为“食肉动物”,通常是鬼鹰杀人,他作恶;鬼鹰在前,他扫尾,鬼鹰在明,他在暗。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叫的。
黑锅当然由鬼鹰来背,造成人们只知鬼雁,而不知疯狗。可是,为什么鬼鹰却甘愿如此呢?因为他们是一种“共栖”依存关系。
疯狗很有用,许多鬼鹰不愿做、不屑做的事,都可以放心地交给他。比如,刑讯,他以逼供为趣,以施暴为勇,以杀人为乐,以作恶为荣,已经没有人性可言奇。com书,剩下的只有“狗性”。经他刑讯过的人,没有一个人不招认的。
有一次,一位号称“铁嘴不开”的江湖大侠,仅用了七十二种刑法中的三种,就把“小时候偷女同窗内衣的事”都供了出来。
——这一特长,让龙湉乖乖拿出那样东西,是非常有用的。
“老虎进庙——拜佛是假,吃人是真。”疯狗皮笑肉不笑地看了看鬼鹰:“你认为,龙湉今晚会来吗?”
“我想,会来的,要证明他自己的清白,就一定要想方设法找到我。”鬼鹰平静地说:“如果找不到我,这样的人,也不配本人出刀!”
“你用什么方法让他找到你?”
“方圆几十里之内,此山为最高处,也是最适合苍鹰盘据的地方,龙湉从小在这里长大,不会想不到。”鬼鹰胸有成竹地说:“况且,我会让冷雨为他引路。”
冷雨仿佛知道在说它,鹰眼如电,轻展羽翅,傲然而立。
“可是,这里也有一个问题。”疯狗深思说:“冷雨在天空飞翔,龙湉可以看到,一路裸奔难道不会见到?”
“你说得对,可是,比我们更不想见到一路裸奔的,是龙湉,如果他是个聪明人,就一定会想法子甩开捕快。”鬼鹰解释说:“不过,为了万无一失,我还让孤雁去拦截一路裸奔,只放龙湉上山。”
“你认为龙湉会在什么时候来?”
“应当就在今夜。”鬼鹰说得合情合理:“晚上鹰的视野会受限制,飞得再高也看不远,这样,他就可以悄无声息地上山,我也会少一个帮手。”
“嗯,他现在被官府追捕,当然是越早来越好。”疯狗阴阴地说:“可是,他不知道,冷雨是夜眼,视线在漆黑的夜晚同样如同白昼。”
“是的。”鬼鹰说:“他还不知道,山上还有你,有你在暗中出手,一百个龙湉也会没命的。”
“这么说,龙湉不是死定了?”
“是的。”鬼鹰的声音没有任何感情,说得极有把握:“从上山的那一刻起,他就死定了。”
计划很简单,但却绝对实用而有效。
通常,所谓“半渡击之”指的是渡河时攻击比较有利,攀顶也一样,宜“拦腰斩之”。就是计划在龙湉刚冒出半个身子的时候,首先由冷雨凌空飞击,断其退路,再由鬼鹰迎头雷霆一刀,一上一下,一前一后夹击龙湉于“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状态。
没有人能躲过如此周密而致命的一击,也从来没有人能躲过鬼鹰的“敲骨吸髓”!
可是,万一龙湉运气好,承受了这一攻势,还有半条命呢?不用担心,还有一条“疯狗”——狗急了还要跳墙呢——狗的撕咬有时比人还管用。
根据疯狗的提议,这一行动取了个雅号,就叫做“狗血淋头”。
七、上山
清晨,山中泛起了雾。
林寒涧肃,历历如画。雾锁横山,如薄纱,从沟里迷漫升起,轻轻飘来,或浓如棉,雾里寻踪,青石板的山路在脚下慢慢延伸,山峰、峭壁、树木若隐若现,朦朦胧胧,分不清人在何处。
龙湉带着一个大包裹,坐在一顶蜀中常见的一种上山的交通工具——“滑杆”上,这是用两根长竹子夹住一个简易竹椅制成的抬人工具,两个人抬,上面一个小竹椅,仅坐一人。一抖一摇的,感觉仿佛如坠云雾,真如诗中所云:“不雨征鞍湿,方知雾里行;晓花难辨色,溪水但闻声;对面人千里,终朝天五更。”
两个抬夫小心翼翼地往上走,走过一段山路,龙湉忽然不走了,要休息一会。抬夫没喊累,他到觉得累了。
他做什么事都是慢吞吞的。
——其实,人生,从生到死,可以走得很快,也可以走得很慢。如果匆匆忙忙,从来没有好好看过自己走过的这条路两边到底有什么风景,其实是非常遗憾的。
——很多时候,放慢脚步,放下浮躁和红尘的纷扰,得到的可能会更多。
阳光渐渐升起。
如此走走停停,忽见雾锁着一条弯弯曲曲的栈道,斜插在万仞峭壁之上,头顶是依稀可见的陡壁翠峰;脚下是绝壁深涧和翻滚沸腾的雾海。
龙湉又叫慢行,有急,下来在一棵松树下拉了一泡尿——后来江湖上的史学家经考证,将此处定名为“龙湉拾遗”,这棵松,也叫“龙松”,为当地一景,成了后辈武侠界景仰之地——人如果成名了,走过的地方都可以成风景。
放完尿,再行,忽见一段羊肠小道,几乎垂直而上,山顶快到了。
两位抬夫都松了一口气。
龙湉忽然拍拍头,恍然大悟的样子:“两位,我加点钱,请把滑杆抬回去。”
两个抬夫哭笑不得,后面矮壮的抬夫陪着笑:“客官,马上就要到山巅了,为什么叫回去?”
“嗯。”龙湉装模作样地说:“下面一个亭子附近的风景,我还没有见到,先去瞧瞧。”
矮壮的抬夫说:“客官,太阳快出来了,现在上山,还可以看日出云海。”
“不看了。”龙湉摆摆手:“我多给钱就是了。”
矮壮的抬夫说:“亭子有什么好看的?”
“是这样。”龙湉笑着说:“我肚子有点痛,想到那里方便一下。”
两个抬夫怔住了。
龙湉眨眨眼:“你们是不是怕太阳完全出来之后,雾一散尽,山上的人看到我们的行踪?”
两抬夫均一惊,装傻充愣不下去了。
龙湉作揖苦笑:“一路裸奔,求求你化装技术好一点,别让人一眼就看出来,好不好?”
矮壮的抬夫就是一路裸奔,不禁目瞪口呆:“你怎么看出来的?”
“你那个矮冬瓜一样的模样,傻瓜才看不出来!”龙湉哑然失笑、调侃说:“前面的这位仵作先生,这么大年纪了还来抬滑杆,是不是换个人啊?”
一路裸奔大怒,把滑杆重重往下一放:“他奶奶的。原来你早就看出来了,还让我们抬着到处晃悠。”
龙湉大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了,他笑着说:“如果没有看出来,那么多滑杆不雇,为什么单雇你们的滑杆啊?”
一路裸奔恨恨地一脚踢来。
龙湉大呼小叫,侧身闪过,故意调侃:“我雇滑杆的时候,你们为什么不抓我啊?”
一路裸奔冷哼了一声:“你别得意,我随时可以抓住你。”
“我想有两个原因。”龙湉说:“一、你们认为我不是鬼鹰,想通过我抓住真正的鬼鹰。”他摇摇头:“不过,这种可能性不大。二、你们认为我是鬼鹰,有鹰亦有雁,你们想通过我抓住孤雁,对吧?”
一路裸奔说:“你很聪明。”
“聪明?”龙湉自嘲:“真的聪明就不会被人陷害了。”
“你是束手就擒呢,还是要我动手?”一路裸奔嘿嘿一笑。
“我已经自投罗网了,还用二位动手?要抓我也不急在一时吧?”龙湉淡淡地说:“不过,我真希望二位不要贸然上山顶。”
“为什么?”
“因为不管是鬼鹰还是孤雁,此刻恐怕早已在那里守株待兔、以逸待劳了。”龙湉表情忽然显得很沉重:“这些是诡谲奸诈、口蜜腹剑、凶险邪恶而又残忍荒唐的人,他们的可怕超过你的想象,万不能以常理度之。”
“你说得对,小心使得万年船。”一直沉默的老仵作开口说:“你有什么法子?”
“法子很简单,让他们挑雪填井——枉费心机。”龙湉说:“跟他们耗。”
“耗?”
“是的,慢慢耗,看谁的耐心足。”龙湉笑了笑:“上山的路只有一条,这里离山巅也不远,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我们在这里断其下山,安营扎寨,他们在山上喝风,一定比我们难受。”他补充说:“只要我们不上去,不管他们安排了什么陷阱,使了什么诡计,都没有用了。”
老仵作微笑击掌:“好主意!”
龙湉看着一路裸奔,叹道:“现在你明白了吧?我没有让你们抬上去,完全是一番好心啊!”
一路裸奔似笑非笑:“他奶奶的,主意倒是好,不过,在这里我们吃什么?”
龙湉解开带来的大包裹,立即香气扑鼻,里面尽是卤肉、卤鸡、卤鸭……当然还有泸州老窑酒。他的笑容真诚而理由充分,让人无法拒绝:“我知道你们抬了半天,早就饿了,我保证这些东西没有毒,如果有,仵作老先生一定能测出来。”
一路裸奔大喜过望;骂道:“他奶奶的,难怪抬着那么沉。”
龙湉没有说错,仵作这一行本就要精通查毒——下毒也是致人死亡的重要手段之一。一个优秀的仵作要对断肠草、鸩、番木鳖、鹤顶红、砒霜、金刚石、夹竹桃、川乌头、毒箭木等各种毒药的形状、气味、着色、药性、症状应有深入而全面的了解。
“不用看,我也知道没有毒。”老仵作嘴上这么说,还是谨慎地检查了一下,然后放心地拍了拍龙湉的肩膀:“因为我相信你没有杀人。”
“为什么?”
“很简单。”老仵作显得睿智而慈祥:“因为没有人会选择在捕快查案的时候,还要去行凶,这样实在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笑了笑:“除非这个人神经不正常。”
八、陷阱
旭日升、雾散尽、天放晴。
一道黑影穿过云层,从空中飞下,渐渐变大,冷雨扑扑扑地飞回来,停在鬼鹰的肩上,双翅不断的翻腾,像在以此说着什么。鬼鹰一边问,它一边有规律地摇动翅膀,有时还啄啄头。
疯狗好奇地看着这一幕:“冷雨在说什么?”
鬼鹰说:“它在告诉我,龙湉在下面住了下来。”
“嘿,这小子年纪轻轻倒很聪明,很沉得住气。夜里没有来,起雾的清晨也没有来。害我们等了那么久。”疯狗悻悻地说:“他不上来,我们反而显得被动了。”
“是的。”鬼鹰表情严肃:“我们带的干粮不多,只怕撑不了多久。”
“想不到我们挖陷阱,却反被困了;我们要钓人,却反被别人钓了!”疯狗脸露杀气,恶狠狠地说:“我们杀下去,把龙湉杀过片甲不存,生吞活剥,方解心头之恨。”
“他们一共来了三个人。”鬼鹰冷笑:“你难道想去送死?”
“来的还有谁?”
“一路裸奔。”
疯狗很生气:“你不是让孤雁去拦截他吗?”
鬼鹰苦笑:“孤雁不是不想拦,而是没法拦。”
“为什么?”
“因为还有第三个人。”鬼鹰说:“此人表面上是一位老仵作,实际上是京城第一总捕头云先生,一直跟了我们一年零三个月又十八天了。”
——在江湖上,你不知道一路裸奔,还情有可原,但如果没有听说过云先生的大名,那就真的是白活了。
云先生不是一般的捕头,更似一位名医,专治案件中的“各种疑难杂症”。他不具体办案,而是指导破案的思路,提出线索的方向。
“这个老不死的,退而不休,阴魂不散。”疯狗骂了几句:“我们怎么办,难道在这里等死?”
“好像是的。”
香气随着微风阵阵的传到山顶。“没有肉吃,我无法过。”疯狗受不了诱惑,急得心浮气躁,喃喃提出:“不管是猪肉、狗肉还是什么肉,反正我要吃肉。”
在荒芜的山顶,这一要求和西晋惠帝司马衷劝诫无粟米充饥的百姓“何不食肉糜?”的荒谬逻辑如出一辙。晋惠帝时,天下饥荒,许多百姓没饭吃,活活饿死;他反问说,“何不食肉糜?”糜者粥也。为这句话,他被骂到臭头,“千古痴愚说到今”。
考之史实,他是不知民间疾苦;生在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指鹿为马,视稗如稻,不足为奇。可是,疯狗连这点道理也不明白吗?真的是急疯了的狗?
——你能给一头“食肉动物”讲道理吗?
鬼鹰好似见惯不怪,说:“我这里只有一点干粮,定量分着吃,也许可以度过三天。”
“三天之后呢?”
“嗯,冷雨也需要吃肉。”鬼鹰平静地说:“昔日佛祖为救一只即将被吃的兔子;菩提树下割肉喂鹰。”他笑了笑:“到时候,如果你真的想吃肉,就和冷雨一起来吃我吧。”
“吃你?”
“是的。”鬼鹰冷冷地说:“被自己的人吃,总比被别人吃强。”
一天一天又一天,时光在对峙中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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