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突然用力甩了甩头,然后举杯:“来,干一杯!”
杯子相碰,发出清脆的响声。
三
唐朝时,高宗为其母文德皇后筑大雁塔,名僧玄藏曾在此译经,初建五层,做西域浮屠祠,后加建为七级,是为七级浮屠。
现在任飘伶就站在大雁塔下。
塔下没有阴影。
因为今天没有阳光,春雨中午过后就停了,太阳仍躲在乌云后。
没有阳光就没有阴影。
雨珠停留在瓦檐边,发出晶莹的光芒,远处有春蛙在鸣。
这是一个祥和的下午天。春风虽然料峭,可是对喝过酒的任飘伶来说,他一点都不觉得冷。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这塔下站了多久了,也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对方才会来。
可是他都觉得无所谓,因为从小他本就在等待、忍耐中长大的。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为了等一只兔子爬出洞,在冰天雪地里一等就两天。
那时,他不能不等,不等就只有饿死。
没有人再比他了解饥饿的痛苦。
所以只要有得吃的,他一定尽量吃,一点都不浪费。
他一生中最痛恨浪费食物的人,他认为这种人一定要将他送到冰天雪地里去饿个五六天,他才会知道食物的可贵。
幸好现在他已不必再为饥饿而等待了。
他要等的人已经出现了。
白天羽仍穿着一身纯白的衣裳,走在满布污泥的小路上,就仿佛是莲花。
他远远的就看见任飘伶站在大雁塔下,远远的看过去,任飘伶就仿佛是自千古以来就塑在那儿的石像。
一看见塔下的任飘伶,白天羽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就更加清澈。
任飘伶第一眼就看见了白天羽那双雪亮的眼睛和漆黑的眸子。
一看见白天羽出现在水平线时,任飘伶那黯淡无神的眼睛,就更加辩淡无神了。
白天羽终于走到大雁塔下,走到任飘伶面前,他静静的看着任飘伶。
任飘伶也在看着白天羽,看着他的眼神,看着他的脸色,看着他的样子。
任飘伶静静的看了他半天,才开口:“你来了。”
“我来了。”
“你来晚了。”
“早晚都一样。”白天羽说:“结局是不变的。”
“不,会变。”任飘伶说:“你来晚,是想让我等得心烦,等得气躁。”
白天羽不否认。
“可是你忘了一点。”任飘伶说:“我在等你的同时,你也在等。”
“是的,我现在已知道了,我要别人等的时候,我自己也在等。”白天羽说:“我要别人等的心烦,等的气躁,我也是同时等的心烦,等的气躁。”
“只可惜很多人都不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他们都死了。”
他冷静得完全不像是来决斗的人。“其实现在你自己也应该知道你已经败了。”
他又说:“高手决斗,最主要的是一口气。”
一口慢慢凝结而出的真气。
“你昨夜战胜了铁燕他们,已将那口真气消掉了一半,下午你又让我等,你自己也将那剩下来的半口真 气等掉了。”任飘伶说:“你现在整个人都己经是空的,就好像一口装米的麻袋,已经被人把袋子里的米倒空了一样。”
——一个空的人和一个空的麻袋都是站不起来的。
如果一个人己空得如空麻袋一样,他又怎能胜?
这个道理自远古以来就存在,千年以后还是会存在。
白天羽一直静静的在听任飘伶说,等到任飘伶说完了以后,他才开口。
“你错了!”
“哦?”
“我虽然已等得心烦,等得气躁,已将那口凝结而出的块气等掉了。”白天羽很平静的说:“可是我却因此而凝结出另外一种气。”
“另外一种气?”任飘伶问:“另外一种什么样的气?”
“空气。”
“空气?”任飘伶一愣:“什么空气?”
“空空荡荡,空空无无,空空灵灵的空灵之气。”白天羽说。
“空灵之气?”
“是的。”白天羽解释:“就因为我整个人已空了,所以才能达到这空无之界,才能凝结出空灵之气。”
空即是不空,不空即是空。
空空如空,人生本就是空。
人因空而出,又因空而结。
空是人生之始,变是人生之终结。
空又如何?
不空又如何?
“空灵之气?”任飘伶喃喃的说:“想不到世上真有这种气存在,想不到真的有人达到了这个境界。”
“是的。”白天羽说:“所以,你败了。”
“你败了,败就是死。”这句话在刚刚不久前,任飘伶才对白天羽说过,没想到现在却变成他自己在听。
世事之无常,又岂是人能预料的?
四
“你败了。”白天羽冷冷的看着他:“在我剑下,败就是死。”
任飘伶没有在看白天羽,他的目光透过了白天羽而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
他的脸没什么表情,只是那双灰黯无神的眼中有一丝丝迷惘而已。
他用一种几乎接近没有情感的声音告诉白天羽:“我败了。”任飘伶又接着说:“你也败了。”
白天羽不懂他这话的意思,幸好任飘伶马上又解释着。
“今天我败了。”他淡淡的话:“你却败在十天之后。”
“败在十天之后?为什么?”
“今天你要胜我,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必定要经过一番苦战。”任飘伶说:“虽然你已凝结成空灵之气,必定因为今日之战而消耗掉。”
他的目光仍停留在远方。“空灵之气百年难得一成,今日你纵然胜了我,十日之后必死在神剑山庄。”
“十天之后,我将一个人,带着一把剑,前往神剑山庄。”
这句话是白天羽昨夜在水月楼当着大家面前告诉谢小玉的。
江湖中的人说出来的话,就跟亲手签下合约一样,绝不反悔的。
既然下了挑战约,就必须践约,临阵脱逃,比战败还可耻。
白天羽静静的看着任飘伶,静静的听着他的话。
任飘伶说得不错,今日他纵然胜了任飘伶,十日之后必死在三少爷的剑下。
虽然明知结局是这样,他又怎能不战?
败又如何?死又如何?
在他还未出生时,就已注定一生是为决斗而活。
泳者溺于水,剑客亡于剑。
生又怎样?死又怎样?
今日纵然侥幸未死,他日能死在谢晓峰剑下,也算是做为一个剑客的最佳归处。
西边已现出彩霞,白天羽也已将拔剑。
任飘伶的目光还是落在远方一个不知名的高山上,他的脸上依然没有任何表情。
当白天羽将拔剑时,他忽然又开口:“今日复明日,明日亦有今日,日日亦今日,今日之约,何妨十日后见。”
说完这句话后,任飘伶头也不回的走了。
这次白天羽没有扑过去拦住他,只是用一种仿佛感激,又仿佛倜怅的目光看着他的背影。
等白天羽也离去后,在大雁塔的第四级阴暗处,突然走出身穿深蓝色的衣裳的载思。
他那双如豹眼的眼晴,凝视着离去的两个背影,他的眼中突然闪出一丝狡酷之意。
“今日你们两人虽然不战而散,他日必将遭遇更悲惨的事。”
第二章 空地上的破摊子
一
谢小玉并没有回神剑山庄。
经过了昨夜水月楼事件后,她本应该立即回家的,可是她没有回去。
她没有回去,并不是为了济南城还有什么好玩的地方。
她留在这里,只为了一个理由。
一个通常都能让少女留下的理由。
二
大雁塔回来后,白天羽并没有回到醉柳阁。
因为那里还有些讨厌的人在,他不想见到这些人,他只想找一个能聊聊天,喝喝酒的人,安安静静的度过今晚。
这个人最佳人选,当然是藏花。
只可惜白天羽现在找不到她,或许她的人会在醉柳阁里,可是白天羽不想回到那里去。
于是在一个偶然的机会里,谢小玉和白天羽碰面了。
——这个偶然的机会,当然一定是谢小玉造成的。
白天羽知道,但也无所谓。
能有个人陪,总比独自好多了,况且谢小玉并不是个讨人厌的女孩。
——这一点是最主要的。
三
就算在最繁华的城市里,也会有很多的空地,为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被人空置在那。
这些地方本来是准备用来盖房子,做生意的,谁也弄不清后来房子为什么没有盖起,生意为什么没有做成?
到后来人们甚至连这块地的主人是谁,都渐渐弄不清了。
大家只知道那里有块没有人管的空地,无论谁都可以到那里去放牛,去养猪,去打架,去杀人,甚至去撒尿。
只有脑筋动得特别快的人,才会想到利用这空地去赚钱。
用别人买来的地方去赚钱,当然比较轻松愉快,却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因为你不但要脑盘动得比别人快,拳头也得比别人硬些。
这摊子就在一块很大的空地上。
当谢小玉和白天羽偶然相遇后,谢小玉问过白天羽:
“你要带我到哪里去吃东西?”
“到七个半去。”
“七个半是什么意思?”
“七个半就是七文半钱,七个半大钱。”
“那地方就叫七个半?”
“那地方的老板也叫七个半。”
“这人怎么会有这么奇怪的名字?”
“因为别人剃头要十五文钱,他去却只要七文半。”
“为什么呢?”
“因为他是个秃子。”
谢小玉笑了。
“这人在市井中本来并没有名,后来又在那里摆了个牛肉摊子,无论牛肉面也好,猪脚面也好,都只卖七个半钱一碗,到后来生意做出了名,人当然就更出名,这里出来混混的人,不知道七个半的只怕很少。”
“那里的生意很好?”
“好极了!”
这摊子的生意的确好极了。
谢小玉从未在三更半夜里,看到这么多人,也从未在同一个地方,看到这么多种不同的人。
几十张桌子都已坐满了各式各样不同的人。
有人是骑马来的,有人是坐车来的,所以空地方旁边,还停着很多马车。
各式名样不同的马车,有的马车上,居然还有穿的很整齐,很光鲜的车夫在等着。
谢小玉实在想不通,这些人既然养得起这么漂亮的车马,为什么还要到这种破摊子上来吃七个半大钱一碗的牛肉面?
一大片空地上,只有最前面吊着几个昏灯。
灯笼已被油烟熏黑,根本就不太亮,地方却太大,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还是黑黝黝的,连人的面目都分辨不出。
灯光照不到的地方,远比灯光能照到的地方多。
白天羽和谢小玉在旁边等了半天,才总算在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找了张空桌子。
又等了半天,才有个阴阳怪气的伙计过来,把杯筷往桌上一放。
“要不要酒?”
“要。”
“多少?”
“五斤。”
问完了这两句话,这伙计调头就走,甚至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谢小玉怔住了。“这伙计好大的架子!”
“我们是来吃东西的。”白天羽笑笑:“不是来看人的。”
“但他却没有问你要吃什么?”
“他用不着问。”
“为什么?”
“因为这里一共只有四样东西,到这么来的人差不多都每样叫一碟。”
“哪四样?”
“牛肉面、卤牛肉、猪脚面、红烧猪脚。”
“就只这四样?”谢小玉又怔住了。
“这四样岂非已足够?”白天羽笑了笑:“不吃牛肉的人,可以吃猪脚,不吃猪脚的人,可以吃牛肉。”
谢小玉叹了口气,苦笑的说:“能想出这四样东西来的,倒真是个天才。”
——也许就因为这地方只有这四种东西,所以人们才觉得新鲜。
“我知道他绝不是个天才。”
“哦?”谢小玉说。
“就因为他不是天才,所以才会发财。”
谢小玉又笑了。
她不能不承认这话有点道理。
但究竟是什么道理,她却不太清楚。
——世上岂非就有些莫名其妙的道理,没有人能弄清楚的。
没有摆桌子的地方,更暗。
谢小玉忽然发现那些地方有好几条人影,在黑暗中游魂般的荡来荡去,既看不清他们的衣着,更辨不出他们的面目。
只看得到一双双发亮的眼晴,就好像是在等着捉兔子的猎狗一样。
那种目光实在有点不怀好意。
“那些是什么人?”谢小玉忍不住又问。
“做生意的人。”白天羽瞄了瞄那边一眼。
“到这里来做生意?”谢小玉又问:“做什么生意?”
“见不得人的生意。”
谢小玉想了半天,才点了点头,却也不知道她是真懂?还是假懂?
黑暗中不但有男人,还有女人。
这些女人在等着做什么生意——这点她至少还懂。
看完了黑暗的一面,她又回头去看那比较亮的一边。
她看到了各种人,有贫有富,有贵有贱。
差不多每个人都在喝酒。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相同之处,除此之外,他们就完全是从绝不相同的世界中来的。
然后她就看见刚才的伙计托着个大木盘走了过来。
面和肉都是热的,只要是热的,就不会太难吃。
但谢小玉吃了几口,就放下筷子,看着白天羽:“你说这地方很出名?”
“嗯” 。
“就是卖这两种面出名的?”
“嗯。”白天羽在吃面,没有多余的嘴来回答。
谢小玉四面看了看,忽然叹了一口气。
“我看这些人一定都有病。”
“哪些人?”
“这些特地到这里来吃东西的人。”
白天羽好不容易才将面吃光,才长长吐出口气。“他们没有病。”
“这个人呢?”谢小玉的眼晴正在盯着一个人。
这个人坐在灯光比较亮的地方,穿着件看来就很柔软,很舒服的淡青长衫,不但质料很高贵,剪裁得也很合身。
他年纪并不太大,但神情间却自然带着种威严,就算坐在这种破桌子烂板凳上,也令人不敢轻视。
“这个人一定很有地位。”谢小玉说。
“而且地位还不低。”
“像他这种人,家里一定不会没有丫头佣人。”
“非但有,而且还不少。”
“他若想吃什么,一定会有人替他准备好的。”谢小玉说。
“随时都有。”
“那么,他若没有病,为什么要一个人深更半夜还到这种地方来吃东西呢?”
白天羽没有马上回答,他慢慢的喝了一杯酒,目光凝视着远方的黑暗,过了很久,才说:“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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