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该死的睿智精灵真是活该!”埃蒂说,接着他大笑起来,可听上去更像哭声。他觉得他终于理解了那句委婉说法——世界已经转换——真正的含义,里面掩藏了太宽广的无知与罪恶。
太宽广了。
扩音喇叭是战争爆发时的临时设施,苏珊娜暗想。它们当然是。只有上帝知道是什么战争,多久以前爆发,但肯定不是件小事。剌德城的统治者从市中心的防空掩体里——那种二战结束前希特勒用来发布撤退命令的碉堡——用扩音喇叭通知、公告。
而且她可以听见从扩音喇叭里传出的广播——就像她清晰地听见货车吱呀作响地经过河岔口、清晰地听见皮鞭打在奋力拉车的牛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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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兵第九、十与十二班请速至寄河边报到。
八点到十点间预计会有空袭。所有不参加战斗的居民请到各自分配的避难棚。请携带防毒面具。重复一遍,请携带防毒面具。
广播,是的……还有些新闻片断——那种被乔治·奥威尔①『注:乔治·奥威尔(George Orwell,1903—1950),英国著名作家,代表作有《1984》,《动物庄园》。』称作夸大其词的军事宣传。尖锐的军乐插播在新闻与广播的间隙,夹杂着蛊惑煽动的言词,假借尊重牺牲者的名义要把更多的男男女女派往战争的屠宰场送死。
后来战争结束,世界重新归于平静……却没有多长时间。某天,扩音喇叭又开始广播。那是多久以前?一百年?五十年?可是这又有什么关系?真正重要的是当这些扩音喇叭重新启用时,它们惟一做的就是重复广播一段磁带……鼓点声的磁带。城市最初居民的后代以为这是……是什么?乌龟的歌声?光束的意愿?
苏珊娜回忆起她父亲是个颇为愤世嫉俗的人。以前她问过他是否相信天堂有上帝控制着人类的一切。呃,他当时回答,我认为这事儿是一半对一半,奥黛塔。我确信有上帝存在,但我觉得如今上帝和我们已经没有任何联系了,我相信自打我们杀了他的儿子以后,他最终想通了,他对亚当和夏娃的子女无能为力,终于决定洗手不干了。聪明的家伙。
听了父亲的回答(正在她的意料之中;十一岁的她已经颇能领会她父亲的思路了)后她给父亲看了一则刊登在当地报纸社区教堂版的小文章,上面说循道卫理联合教会主恩堂的莫多克神父将在礼拜日就“上帝每天都与每个信徒对话”的话题讲道——并会引用《哥多林前书》②『注:《哥多林前书》(First Corinthians),《圣经·新约全书》中的一章。』的一段原文。她父亲笑得前仰后合,甚至从眼角渗出几滴眼泪。呃,我猜我们每个人都会听见某些人说话,他最后说,有一桩事情你永远不用怀疑,亲爱的:我们每个人——包括现在的莫多克神父在内——都会听见那个声音说出他们恰好想听的话。这样可非常方便。
显而易见,这些人想从鼓点磁带中听见的就是进行祭祀杀戮的邀请。而现在,当鼓点声从成千上万的扩音喇叭中播放出来时——只是Z。Z。托普合唱团《尼龙飞虫》的背景节奏,如果埃蒂没说错的话——这声音立即就变成让他们解开绞首绳套、把几个家伙吊上钢柱的信号。
有多少人?她心中暗问,同时埃蒂推着她的轮椅经过满地的玻璃碴和大堆的废纸,伤痕累累的轮子轧在这些垃圾上面咔嚓作响。这么多年来有多少人因为这种某处电路出的小毛病而丢了性命?这一切的起因难道是他们发现了这段音乐不属于这里——就像我们,那架飞机和街上的一些汽车一样——而来自另一个世界?
她不知道答案,但是她知道她已经相信了她父亲对于上帝和上帝与亚当、夏娃的子女对话的观点,尽管有一点愤世嫉俗。这些人只是一直在寻找一个理由相互屠戮,而鼓点声是他们能找到的最合适的选择。
她又想起了路上看到的蜂窝——假如他们愚蠢地误食了那些白蜜蜂的蜂蜜一定已经中毒身亡。而这里,寄河的另一边,则是另一个濒死的蜂窝;里面有更多变种的白蜜蜂,而且它们的困惑、迷惘、混乱与它们的毒刺一样能致人于死地。
而在磁带最终坏掉之前还有多少人要丧命?仿佛是她的想法起了作用,不间断的鼓点突然从扩音喇叭中响起。埃蒂惊呼一声,苏珊娜更是尖叫着捂住耳朵——但在她来得及捂住耳朵之前,她居然隐约听见了音乐的其余部分,仿佛有人在若干年前按下了平衡键(也许完全是意外),消去了其他音轨,导致吉他伴奏与人声演唱全被抹去。
埃蒂继续沿乌龟大街与光束的路径推着轮椅前进。他努力眼观四路、耳听八方,也努力不去闻那些腐尸的气味。感谢上帝,起风了,他心里暗想。
他一路看着白色大楼之间长满杂草的缝隙,不断搜寻绵延在高空的单轨铁道,同时加快了步伐。他希望能尽快走完这段死人大道,却又仿佛怎么也走不到尽头。他又深深吸入了一口带着干桂皮气味的香甜空气,居然发现这味道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的。
19
盖舍毫无预警地拽住杰克的后领、狠命地迫使他刹住脚步,那力道就像残酷的骑手拉住飞奔的坐骑。杰克的眩晕猛然被打破。同时盖舍向前顶出一条腿,杰克猛地向后仰倒,后脑勺撞在地面上,一刹那四周变得一片漆黑。接着,那个不知人道为何物的盖舍拽住杰克的下嘴唇凶残地向上拉,硬生生把他提了起来。
杰克尖叫着坐直身体,双拳在空中胡乱挥动。盖舍毫不费力地躲过了杰克的拳头,同时伸手撑在杰克的腋窝把他拉起身。杰克站起身,像醉汉一样前后摇晃。他现在已经不会抵抗,甚至已经无法思考,惟一确定的就是他身上每块肌肉都在疼痛,手上的伤口就像落入陷阱的困兽一般拼命嚎叫。
显而易见的是盖舍现在需要稍息片刻喘口气。他弓着背站起身,双手撑在绿裤子的膝盖部位,气喘吁吁,每次呼吸都带出嘘嘘哨音。他头上的黄头巾滑歪到一边,而那只没瞎的眼睛就像廉价水钻一样晶亮发光。白丝眼罩起了皱,布满脸颊的脓疮十分可怕,脓水还在不断向外涌。
“你自己抬头看看,小鬼,就会明白我为什么让你停下来。好好看看!”
杰克仰起头,在极度震惊中发现他其实已经预料到会看见的景象:一个房车大小的大理石喷泉就吊在他们头顶八英尺的地方,被两根几乎藏在教堂长椅里的生锈电缆吊在空中。他和盖舍几乎就在喷泉正下方。即使是处于现在近乎麻木的状态,杰克都发现这两根电缆的磨损程度比索桥上所剩无几的吊索要严重得多。
“看见没有?”盖舍咧开嘴笑着问。他的左手举到戴眼罩的那只眼睛边,拉开眼罩从下面挖出一团脓状的东西,然后若无其事地甩到一边。“很漂亮,不是吗?噢,滴答老人可真是聪明,真的,从不犯错。(该死的鼓声到哪里去了?现在应该已经开始了——如果铜头忘记了,我就把一根木棍戳进他的屁股然后他就可以尝到树皮的滋味了)现在向前看,美味的小鬼。”
杰克照做,盖舍猛地打了他一下,杰克向后一仰,差点儿摔下去。
“不是朝对面看,白痴!朝下看!看没看见两块黑色鹅卵石?”
过了一会儿,杰克看见了目标,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你可不要想踩在上面,因为那两块石头就会把上面的东西送到你的脑袋上,你就会脑浆四溅,小鬼,想要给你收尸还得带上一沓儿厚草纸,明白吗?”
杰克又点点头。ūmd/txt電孖书下载到=》wwω。umdtxt。còm
“很好。”盖舍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拍了拍杰克的肩膀。
“接着跑,还在等什么?快!”
杰克跨过第一块变了颜色的石头,发现那实际上并不是鹅卵石,而是一块扭成石块状的金属板。第二块就放在前面,设置得非常狡猾,如果一个不知情的闯入者没踩着第一块也肯定逃不过这第二块。
向前走,然后踩上去,他暗忖。为什么不?枪侠永远不可能走出迷宫找到你。所以踩上去,让那东西掉下来,这样总比盖舍和他的朋友将对你做的事情来得干净。而且也快。
杰克的脚落在了陷阱扳机的前方。他打算再多活一段时间并不是因为他还存着被罗兰救出的希望;这不过是罗兰也会选择的方式——一直向前走直到被迫停止,甚至被迫停止以后还要奋力再向前爬几码。
如果他现在这样做,他可以让盖舍陪着他一起死,但是单独盖舍一个人是不够的——单单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说自己已经是个将死之人丝毫没有说假话。如果他继续坚持下去,他可能有机会让盖舍的朋友陪葬——甚至那个叫做滴答老人的家伙。
如果我真的要死,杰克暗暗打定主意,我宁愿拉上足够多的同伴。
罗兰会明白的。
20
杰克低估了枪侠在迷宫中跟踪他们的能力;杰克的背包只是留下的最明显的记号,但是罗兰很快意识到他不需要停下来寻找记号。他只需要跟着奥伊就行。
尽管这样,每到岔口他还是会停下来希望能更加确定。而每次他停下来,奥伊都会扭回头发出不耐烦的低吠,仿佛在说,快点儿!你难道想跟丢他们吗?他注意到的记号足足有三次——一条脚印、杰克衬衫上的一根线头、盖舍的黄头巾上的一块碎布——都证明了这头貉獭的选择没错。这以后罗兰就只是跟着奥伊了。他并没有放弃寻找记号,但他不再为此放慢脚步。这时,鼓点声又起,而恰恰是鼓点声——再加上盖舍对杰克随身带的东西的怀疑——在那天下午救了罗兰的命。
他猛地刹住,在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声音之前枪就握在了手里。等他终于反应过来后,他把枪放回了皮套,不耐烦地抱怨了一声。正当他打算继续前进时,杰克的背包首先落入他的眼睑……然后他注意到了书包左边悬在半空的两根微微反光的条纹。罗兰眯缝起眼睛,终于看清楚就在他前面三英尺处,高度大概在膝盖处的半空中交叉着两根细电线。天生身形就矮的奥伊灵巧地钻过了两根电线交叉而成的倒V字形,但是如果不是鼓点声、如果不是他发现了被丢弃的书包,罗兰也许就已经撞上这个陷阱了。他顺着电线的方向望上去,发现两堆垃圾并不是偶然地悬在通道两边的墙头,罗兰的心头一紧。刚才真是千钧一发,是卡救了他。
奥伊催促地叫起来。
罗兰趴下身,小心地从电线下面慢慢爬过去——虽然他比杰克和盖舍都高大,但他发现真正高大的人根本不可能从电线下面安全爬过而不触发这场精心策划的雪崩。鼓点一声声震动他的耳鼓。真不知道这群人是不是全疯了,他暗忖。如果我每天都得听这声音,我想我会疯的。
他爬到电线的另一端,站起身捡起书包,看见杰克的书和几件衣服都还在里面,以及一路上他收集的宝贝——一块带有看上去像金子的黄色条纹的石头;一根估计是以前人留下来的箭头,这是杰克在进入这个世界的第二天从小树林里找到的;一些来自他自己世界的硬币;他父亲的太阳镜;还有一些只有小男孩儿喜欢、理解的东西。他肯定想找回这些物品的……如果罗兰能赶在盖舍和他的朋友改变他、伤害他、导致他丧失所有小男孩儿的纯真、兴趣、追求和好奇心之前把他救回来。
盖舍扭曲的狞笑瞬间涌进罗兰的脑海,那是一副瓶中魔鬼的嘴脸:断裂的牙齿、空洞的眼神、爬满脸颊与下颌的脓疮。如果你敢伤害他……他心里暗想,然后强迫自己不再想下去,因为想下去也是条死胡同。如果盖舍伤害了这个男孩儿(杰克!他心里激烈地坚持更正——不仅是男孩儿,而是杰克!杰克!),罗兰一定会杀了他,是的。但是杀了他还是毫无意义,因为盖舍已经是个死人了。
枪侠调长肩带,这个灵活的带扣让他颇为惊叹,然后自己背上书包站起身。奥伊转身正要离开,罗兰叫了他一声,这头貉獭扭过头。
“到我这儿来,奥伊。”罗兰并不知道这头貉獭是否能听懂他的话(或者即使听懂了是否会顺从),但如果他靠紧过来是最好——也更安全。有第一个陷阱就会有第二个,下次奥伊就不一定这么幸运了。
“杰克!”奥伊没有动,叫了一声。叫声非常肯定,但那双眼睛却流露出他的真实感受:恐惧染黑了他的双眼。
“是的,但是太危险了,”罗兰说。“到我这儿来,奥伊。”
他们过来的路上有样东西重重地砸了下来,估计是被鼓点的巨大震动震下来的。现在罗兰能够看见挂着扩音喇叭的钢柱,仿佛古怪的长颈动物似的从垃圾堆里探出头。
奥伊朝他走过来,喘着气抬起头。
“靠紧点儿。”
“杰克!杰克…杰克!”
“是的。杰克。”他跑起来,奥伊紧紧跟在他身侧,动作比罗兰见过的任何一只狗都要轻巧灵活。
21
对埃蒂来说,一切都好像似曾相识:他推着轮椅与时间赛跑。虽然海滩换成了乌龟大街,但是其它一切都非常相似。噢,还有另一个相应的区别:这回他要找的是火车站(或者又称做摇篮),而不是一扇孤零零的门。
苏珊娜坐在轮椅里,身板挺得笔直,头发被风齐齐吹到脑后,右手紧紧攥着罗兰的左轮枪,枪管指向阴云滚动的天空。鼓点像是大棒一样咚咚咚地震动他们。前方的街上出现了一个圆盘状的巨大物体,埃蒂大概是受到了街道两旁古典风格建筑的启发,紧张过度的脑海中居然浮现出朱庇特与托尔①『注:朱庇特(Jove)是古罗马神话中的主神,众神的首领;托尔(Thor),北欧神话中的雷神。』正在玩飞盘游戏的画面。朱庇特把飞盘掷出很远,托尔没接住让飞盘掉落云层——见了什么鬼了,居然想到了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娱乐时间。
众神的飞盘游戏,他边想边推着苏珊娜绕过两辆生锈的旧汽车,这概念还真是夸张。
他把轮椅推到了人行道上以便绕过这个巨型物体。近距离地看,他发现这东西就像是某种碟形卫星天线。过一会儿他又重新把轮椅推回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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