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头看的时候,黑眼却从半空中一声呼哨直扑过来,白狼皮一甩,就像是饿狼扑食,凌空迎面骑在他的头上。
年特被冲得一晃,下意识地扶住黑眼的胳膊。他的身体尚未停稳,晃动着,面部便扎在黑眼裸露的雪白大腿之间,突然一片漆黑,年特什么也看不见,只觉得一股热流喷到他的脸上,顺着头发和鼻子流得满身都是——黑眼竟然在他的脸上撒了一泡尿。
屈辱。
年特明白过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狂叫着把黑眼从肩膀上扔下去,站在原地浑身发抖,做梦也想不到会遇到这种事。光辉的骑士,骄傲的贵族领主,人类中的男人,竟然脸上被……
黑眼小心地落在地上,抖了抖便跳回到自己的骆驼上,满脸得意之色,兴奋得小脸红扑扑的。年特猛然朝她怒视,黑眼的表情变得有些懊恼,叫了一声,不理他向前跑去。一个狐狼青年骑着骆驼跑过来,跳下来将缰绳交给年特,似乎是奉命给他坐骑。
“哼!”年特狠狠打开对方的手,本以为那个狐狼青年会冲他咆哮不已,谁知那人却躲
开两步,眼中尽是哀求的神色。年特心中一动,突然发现所有的人对他的态度都变了,那狐狼青年除了态度恭敬之外似乎还有些(炫)畏(书)惧(网),举目望去,所有的人一改原先的妒忌和仇视,眼神都变得十分羡慕和恭敬。
那青年半站在那里犹豫着,突然躺下去在湿掉的沙地上打起滚来,将脸在年特腿上蹭了蹭。年特诧异地向后退了一步,看到很多尿液从他身上淌下来。黑眼这一次解决很充分,水量相当充足,那青年便是想沾些光。
年特顿时明白气味对狐狼族来说是很重要的阶级划分,那青年这种举动无疑是在投机,顿时惹来了很多人的怒吼。一群人冲过来对他又抽又打,那青年被打得不住哀叫,一群老狐狼跑过来踩在他身上撒尿,骚得不得了,将那青年辛苦沾上的气味完全覆盖了才罢休。
年特闻着自己身上,很是想吐,但看到那青年的惨状,又觉得吐出来一定会惹来狐狼族的众怒,只好站在那里发呆,看着那青年像是十分羞耻地缩着头跑回去,人人对他怒视。
“我怎么会落到这个地步,竟然有女人在我脸上撒尿来升级!”年特实在不知道该不该生气,他望着黑眼的背影,很想不顾一切把她从驼背上揪下来暴捶一番,但是又觉得黑眼实力不俗,说不定打不过她。
“我要忍耐!”为了报仇眼下必须忍下这口气,也许这是个好机会……年特只能这样劝告自己,这是他能找到的惟一不发作的借口,而且很有效。
黑眼回过身来招手,有人跑过来捡起铁链把他往前面带,神态上又很小心,生怕年特发火到他头上,不住焦急地暗示着,神色当真已经像狗一样可怜,直到年特上了骆驼,才敢拉着骆驼的缰绳往前面去,将铁链交还给黑眼。
黑眼拉着铁链一直处在兴奋中,一只手揽着白狼皮像甩头发一样捋了一下,神采飞扬,一种媚到骨子里的表情如同昙花一现,年特盛怒中突然心神一荡,随即扭过头去不看,铁青着脸不住运气。
黑眼似乎有些气恼,低叫着轻轻拉铁链,想让他扭过头来,年特只是不理。黑眼似乎知道他有些脾气,也不勉强,无可奈何地抱怨了两声,突然吐出一句人话让年特吃了一惊:“南蛮!”
到了晚上,米蕾尼娅当然对年特大发脾气,不许他靠近。年特用沙子在脸上涂抹,用仅有的一点儿净水擦来擦去,也没有什么效果。脸上还好说,头发和衣服上都是黑眼的尿骚味儿,已经干了,真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
西亚夫倒是挺高兴,解释说这是看得起他,尤其是尿在脸上,简直是恩宠,是独占的表示。
“好什么!”年特恨恨地说,“拿我当一条狗!早晚报这个愁!”
西亚夫“嗯”了一声,似乎觉得这是一种“恩将仇报”,但是从人类的角度和战士的尊严上都可以理解。狮子族生来高傲,这一点和人类的自尊心倒是比较相通。大概狮子族与狐狼族不和,看不惯他们的这种下贱习俗也是原因之一。
“米蕾尼娅,这根本不是我的错。”
“讨厌!我不管!不要靠近我!”
就这样,米蕾尼娅二十多天不许年特碰她,说直到洗过澡为止。煎熬中经过二十多天的沙漠旅程,终于到达了沙漠的边缘,狐狼森林的交界处。竟然有一条驼马路一直延伸进去,常青的灌木丛,然后是黑乎乎的森林。驼队停了下来休整,年特回头望着沙漠,真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那最后一个沙丘,就好像在呼唤着他,向他告别。脚下已经是坚实的土壤,从密林深处飘来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落下的枯叶,随着风一直飘到广阔的沙丘那一边去了。风吹动着,沙丘上的沙子便缓缓流动,年特突然有一种冲动想要跑回去,看看那沙丘后面的样子。明明自己就是从那边来的,但是永远在变换着形状的沙丘就是有那种魅力。
人是不是永远这么多疑?永远想要回头看一看?
狐狼族的队伍鸦雀无声,驼马偶然跺跺蹄子,声音就显得格外清晰。黑眼跃上驼背站起来,昂首发出了一声非常悠长的嚎叫,远远传进密林深处,而密林深处也回音一般传回一声狼嗥,队伍便继续往前走。
年特的脖子一紧,黑眼在拉他。颓然叹息,年特回身跟了上去,竟然已是身不由己。沙漠虽然残酷,却是一个无比自由的世界。此刻满眼青翠,年特的心却飞到了那黄沙漫天的世界,流连在宝石湖边的绿洲。
灌木丛只是衍生在密林的外缘,似乎是狐狼族有意保留一般,这个季节已经有些花蕾。
黑眼摘下一个红红的东西,高兴地吃了,“呜呜”叫两声,竟然还丢给了年特一个。
年特依然生气,但是习惯性一把接过来了,也不想丢掉。这东西似乎是花苞,年特放在嘴里,又涩又酸,舌头也像是被蜇了一样麻木起来,连忙呸呸吐了。黑眼也不生气,嘻嘻笑着,便和普通的少女没有什么两样。
年特瞪她一眼,过了这么多日子,对她的行为已经适应了很多。黑眼是个混血儿,但是明显人类的优点都保留在她身上了。年特是她所见到的第一个人类的陌生男子,若从野蛮人的角度来说,黑眼对待俘虏已经很不错了,年特知道她有很多好意,但是在他的角度,那习俗好意就像是主人对待狗,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
黑眼突然停了停,年特注意到她的耳朵稍微有些尖,而且非常灵活地转动着。前面的树林里冲出很多狐狼族的妇女来,队伍便热闹起来,到处是呜呜的说话声。妇女们拥着黑眼,帮忙拉骆驼、递水和湿布,很多人急着看驼队带回来的东西。有人看到年特尖叫了两声,闻
到他身上的气味又很惊奇。
黑眼得意洋洋,神色间似乎在不住夸耀。妇女们对狐狼的年轻男子似乎不是太尊重,帮助的对象都是老狐狼和女子,最后才轮到年轻男子。这使年特多了一个疑问——难道狐狼族是母权至上?
他记得西亚夫说过,黑眼的亲哥哥,也就是他一心想要杀死的白牙曾经狂妄地说过已经把黑眼献给野蛮人之王,根据他对西亚夫的了解,在狮子族女人似乎也是没有什么地位可言,但是眼前的这种景象来判断,所有的人都对黑眼毕恭毕敬,几乎是恭顺得丝毫不敢忤逆,黑眼就俨然像是他们的王。
年特心中带着这个疑问跟随队伍往前走,一个女人帮他拉着骆驼,他的待遇似乎比很多真正的狐狼族人还要好,相比也是拜黑眼的“当头淋浴”所赐。
后面传来米蕾尼娅的哭声,年特一惊,一把从黑眼手里扯过铁链,抢回缰绳往后跑。黑眼和女人们都是一惊,但是黑眼没有表示,也就没有任何人阻拦。年特远远地望见几个狐狼女人长长的指甲捏着米蕾尼娅的胳膊和下巴,就像是在肉铺挑肉。
西亚夫和几个狮子族的人冲她们怒吼,将她们推开了。周围的狐狼人不住鼓噪,越叫越凶。米蕾尼娅似乎受了委屈,加上害怕,已经忍无可忍,周身的气流开始凝结,想要为自己添加魔法防御,但是一个狐狼族的战士用长矛顶着她的后心,她只好又放弃了。
年特一过来,周围的狐狼族闻着他的气味顿时恭敬地退开了,脸上的表情就好像是秋天的云,丰富善变。米蕾尼娅扑进他怀里大哭,哭了一会儿觉得他怀里气味不好,又揉着眼睛将他推开了。
年特气急,米蕾尼娅受到委屈比他自己受到侮辱更加难以忍受,那种感觉就像是一股红色的火焰直冲到脑门,烧得眼前血红一片。
他突然将上身的衣服一件一件撕成两半,露出结实的胸膛,冲着周围的狐狼族露出牙齿“嗷……!”的一声咆哮,喉咙都在蠕动,唾液也喷了出来。
他一生下来就学会克制,似乎文明的意义就在于克制,但是现在他要咆哮,他大声咆哮,就好像他才是一只真正的野兽,冲过去伸手捏住一个狐狼族女子的脖子“喀嚓”一声便扭断了,周围的人一面哀嚎一面四散奔逃,却不敢反抗,甚至不敢用武器对着他。
米蕾尼娅轻轻拉他的手臂,年特冷静下来,狐狼族的人围成一个圈小心地望着他。人群分开,黑眼走了过来,在弓腰的狐狼族中,她是惟一直立的生灵,和年特遥遥相对,脸上的表情显得十分捉摸不定,似乎气恼但又似乎是担忧,思考着如何解决这个问题,显得有些头疼,最后终于说起人话来:“跟我走,我带你去见你的主人。”
“主人?”年特愕然,他还以为黑眼已经自认是他的主人,听上去,像是黑眼又想把他送给什么人。
黑眼见他不理解,又解释说:“就是你的……母亲,创造你的人!将你……画出来的人!”
黑眼的人话显然并不怎么样,年特听懂了,只是不明白。米蕾尼娅也是愣愣的,西亚夫更是莫名其妙。他们本来已经打算再次反抗,拼个鱼死网破,说不定能抓几个人当人质,就像是最初商量好的脱身方案,这下再次犹豫起来。
“女人……人类……南蛮女人……大魔法师!”黑眼大喊大叫也不能使年特明白,气恼起来,一把拉住年特脖子上拖着的铁链,不顾一切用力拉扯。她身材窈窕,力气却奇大,把年特拉得摇摇晃晃。
年特听她的意思,似乎是去见一个人类,和米蕾尼娅相视一眼,无可奈何地跟着走了。
米蕾尼娅和西亚夫都小心地跟着,也没有人阻拦。不少妇女嚎叫着提醒黑眼小心,黑眼只是不理。年特见她这副样子,倒真的有些好奇了。
黑眼拖着他一直往前走,走了不远就出现了一个狐狼族的村落,站满了欢迎她的人,老老少少挤在树林两旁,见了这副样子,都高兴地嚎叫起来。年特想来颇为滑稽,黑眼用铁链子拉着他,就像是人们大丰收的时候拉着猪和牛,或是扛着成捆的麦穗,显然是很风光。
黑眼不理他们,只是往前走,对着一个迎来的女子“嗷嗷”叫了几声,又含含糊糊地说了几句怪话,声音较长,似乎就是正经的狐狼族语言,恐怕只有比较复杂的事情才会用到,年特这么长的时间也只听见过几回。
那女子立刻带路往村里面走,到处都是木头搭成的屋子,竟然有一些还是比较别致的。
他们来到一个很大的木屋前,那屋子明显比周围的屋子都好,不但外墙全部是漂亮的红色树干精巧地搭建,屋顶甚至还装饰了一些特意栽种的野花,伸出来的木料端顶都刻意削成整齐的尖形,高高的,好几间连在一起,门口钉着老大一张熊皮。
一个小狐狼族女孩端着一个坛子走出来,迎上她们立刻惊恐地让到一边,爬在地上挪了挪,似乎是刚刚伺候过屋里的人。
“是什么人能在食人部落享受这种待遇?”在年特的想法中,都是该杀的人,和狐狼族同流合污的人,人类的叛徒,但是又为什么会和自己扯上关系?年特无论如何也不明白。
那屋里的地面上整个铺满了兽皮,墙角的泥坛子里插着鲜花,春天新发的百合花,使屋里淡淡地散发着一股香气。在屋子的后窗边有一张床,柔软的兽皮里躺着一个女人,似乎病得很重,面朝里躺着,呼吸很虚弱。
一个老巫医穿着豹子皮正在往她额头上洒水,见到黑眼进来“嗷嗷”叫了几声,黑眼努了一下嘴他就连滚带爬地出去了。年特从那床上人的背影里看到一只纤弱无力的胳膊垂下来,头发散乱地长长垂下来,根部是那么漆黑,发梢却已经发黄,黯淡没有光泽。就像是所有受尽磨难的人,那姑娘只剩下一口气了。
年特突然想起绿洲时所听说被掳走的姑娘,猜不透怎么会扯上自己,心中有些纳闷。黑眼使了个眼色,年特朝前小心地走过去,用手指轻轻拨开挡在脸上的头发,那一瞬间,如同五雷轰顶,年特用厚实手掌抚摸着那姑娘的脸庞,眼泪大颗地往外冒。
美莲。
她如何来到这里,年特已经不想知道。他觉得自己罪孽深重,欠她太多。他没有力气站立,跪在地上用胳膊肘撑在枕边,眼前发黑,那一阵眩晕几乎要了他的命。
如果一个柔弱的女子不懂任何防身之术,一辈子只会画画,却躲过战乱跑去死亡沙漠的中央,最终出现在食人族的营帐里和他相见,他还能说什么?他只会拼命捧住那毫无生气的脸庞,拼命地呼唤美莲的名字。美莲费力地转过身来,睁开眼,一只手无力地摸上他的脸庞。
年特抓着那只手,孩子一样哭泣。
那哭泣声毫无保留地展露着人的内心世界,他和美莲,从一开始便很奇怪的感情纠葛,到这时终于可以明明白白。他知道是什么让美莲跑到这里来,他又怎么能不爱她!
也许他从来都是在敷衍着,他以为除了米蕾尼娅,他不会真心喜爱任何女人。对咪咪,他可以说是遗憾,但是他可以补偿或是包容;对安卓美,他可以说是遗憾,并且打算逃避;对美莲,他一直都在因为义务而敷衍,他其实觉得有些麻烦。
他曾经发誓,除了米蕾尼娅,他谁也不爱。但是现在,那感情强烈地冲击着他,就连站在一边的米蕾尼娅,他也几乎忘记。他是个有感情的男人,这样,才对得起那努力出现在这里的姑娘。
米蕾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