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里,郭大路突然一个鹞子翻身,“砰”的一拳将后面的墙打破了个大洞,“呼”的一脚将街角系马的石柱子连根踢倒——他自己的裤子当然也被踢破了。
只听一片惊呼,满街的人突然全部落荒而逃,有几家店甚至将大门都上了起来,只因街上来了个吃错药的疯子。这就是郭大路卖艺的经过,他练了一趟拳,还加一招开山功,一招扫堂腿,换来的只不过是条破裤子。
他的故事为什么不象别的落魄英雄那么好听呢?
这实在没法子,世上本就有很多事听来很美,做来就不美了。
这天晚上,郭大路只有饿着肚子,在破庙的供桌上睡了一觉。
他当然还可以上最好的馆子先吃了再说,上最好的客栈睡下再说,但我们的英雄虽然有些糊涂,却决不赖皮。丢人的事,死也不肯做的。
“就算要做贼,也得做大强盗,决不能做偷鸡摸狗的小偷。”
到了第二天下午,郭大路忽然想到做贼。
这念头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来的——大概是从他那已快被磨穿了的肚子里来的。
“做贼也并不太坏,有很多劫富济贫的义盗,他们的故事岂非也一样在江湖中流芳千古么?”
于是郭大路决定做强盗,当然是做个义盗、大盗。
这次他决定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要做好一件事,还未开始时,就一定先得计划周密。”
要做个贼,该计划些什么?
第一,当然是要找个合适的对象下手,这人一定要很有钱,而且为富不仁,如果是贪官污吏更好。
你抢了这种人的钱,别人非但不会怪你,反而会拍手称快。
郭大路打起精神,开始四下找,找了很久,终于找到对象。
那是一栋坐落在山腰上的房子,房子很大,建筑得很堂皇。
那表示房主一定很有钱。
房子距离市区很远,很偏僻,附近简直可说是荒无人烟,距离这房子最近的地方,就是坟场。
这表示房主一定不是光明正大的人,光明正大的人决不会住在这种地方。
所有的条件都很适合,现在只等到合适的时候,就去下手。
最适合的时候自然是晚上。
但郭大路却等不及了,黄昏时就闯进了这房子。
他第一眼看到的东西,是张床。
一张很大很大、很舒服很舒服的床。
床上躺着个人。
除此外,他再也没看到别的。
这房子很大,建筑很堂皇,前前后后,至少也有叁十间房,最大的一间房大的可以同时摆下十几桌酒。
但前前后后几十间屋子全是空的。连厨房都是空的。
郭大路怔住了。
躺在床上的那个人并没有睡着,眼睛一直睁得很大,可是尽管他前前后后的跑,前前后后的找,这人始终没有理他。
到后来郭大路忍不住冲到这人床前,想问问他究竟是怎么回事。
这人反而先问:“找到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有?”
郭大路只好摇摇头。
这人叹了一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找不到的,我已经找了叁天,连最后一个破铁锅都被我拿去换烧饼了。你若还能找到别的,那本事真不小。”
他长得本不算难看,只不过显得面黄肌瘦,连说话都是有气无力的样子,的确象是已饿了好几天。
但他睡的这张床,却不折不扣是张好床。
这空屋子里怎么还会有这么样的一张好床?这人睡在床上干什么?
郭大路忍不住问道:“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这人道:“说起这庄主,可真是大大有名。”
郭大路道:“有名?有什么名?”
这人道:“你听见过富贵山庄这名字没有?这里就是富贵山庄。”
郭大路几乎忍不住叫了起来,道:“富贵山庄?这见鬼的地方居然叫富贵山庄?”
这人道:“一点也不错,胖子既然可能变得很瘦,富贵山庄也可能变得很穷,这又有什么好希奇的呢?”
郭大路道:“那么,你又是何许人也?耽在这种鬼地方干什么?”
这人清了清喉咙,道:“我不耽在这里耽在哪里?我就是富贵山庄第七代的庄主。”
郭大路又怔住了。
这人的眼睛一直盯着他手里的剑,忽又道:“你这把剑看来倒不错。”
郭大路道:“本来就不错。”
这人道:“看来总还值好几两银子吧。”
郭大路又叫了起来道:“好几两?你识货不识货?”
过了很久,他才叹出口气,你叫我去把自己的剑当了,买酒肉回来送给你吃?”
这人笑道:“你总算听懂了。”
郭大路道:“你知不知道我到这里来,是想来干什么的?”
这人道:“这当然知道,你是想来抢钱的。”
郭大路瞪眼道:“你既然知道我是强盗,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
这人笑道:“你虽是强盗,我却是穷鬼,强盗遇见穷鬼,也只有自认晦气。”郭大路瞧着他,忽然发觉这人笑得很可爱,甚至很妩媚。
他自己也忍不住笑了,道:“就算你想在我身上打主意,至少也该自己把我这柄剑拿去当,自己去买酒回来给我吃才对呀。”
这人道:“要做好人就做到底,还是你走一趟。”
郭大路道:“你呢?你连动都懒得动?”
这人叹了口气,道:“你想,我若是不懒,又怎么会穷成这样子呢?”
郭大路第叁次怔住了。他以前实在也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实在也拿这人没法子。
他居然真的将剑换了酒肉回来。
一条鸭腿、半斤酒下了肚,这人才从床上坐了起来,笑道:“我吃了你的酒,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郭大路道:“我叫郭大路,大方的大,上路的路。”
这人道:“大路——你这人倒真的名副其实,真的很大路。”
郭大路道:“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这人道:“我叫王动,帝王的王,动如脱兔的动。”
郭大路看着他,看了很久,突然大笑,道:“我看你实在应该叫王不动。”
(三)
只有死人才完全不动。
王动虽不是死人,但动的比死人也多不了多少。
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他决不动。
他不想动的时候,谁也没法子要他动。
油瓶子若在面前倒了,任何人都会伸手去扶起来的,王动却不动。天上若突然掉下个大元宝,无论谁都一定会捡起来的,王动也不动,甚至连世上最美的女人脱得光光的坐在他怀里,他还是不会动的。
但他也有动的时候,而且不动则已,一动就很惊人。有一次他在片刻内不停地翻了叁百八十二个跟斗,为的只不过事想让一个刚死了母亲的小孩子笑一笑。
有一次他在两天两夜间赶了一千四百五十里路,为的只不过是去见一个朋友的最后一面。
他那朋友早已死了。
有一次他在叁天叁夜中,踏平了四座山寨,和两百七十四个人交过手,杀了其中一百零叁个,只不过因为那伙强盗杀了赵家村的赵老先生老两口子,还抢走了他们的叁个女儿。
赵老先生和那叁位姑娘他根本全不认得。
若有人欺负了他,甚至吐口痰在他脸上,他都决不会动。你说他奇怪,他的确有点奇怪。
你说他懒,他的确懒得出奇,懒得离谱。
现在,他居然和郭大路交上了朋友。象他们这么样两个人凑到一起,他们若不穷,你说谁穷?
他们虽然穷,却穷得快乐。
因为他们既没有对不起别人,也没有对不起自己。
因为他们既不怨天,也不忧人,无论他们遇到多么大的困难,多么大的挫折,都不会令他们丧失勇气。他们不怕克服困难时所经历的艰苦,却懂得享受克服困难后那种成功的欢愉。
就算失败了,他们也决不气馁,更不灰心。
他们懂得生命是可贵的,也懂得如何去享受生命。
所以他们的生命永远是多彩多姿。这一生中,他们做了许多出人意外、令人绝倒的事,你也许会认为他们做的事很愚蠢、很可笑。
但你却不能不承认,他们做的事别人都做不到。
你也做不到。所以我相信你一定喜欢听他们的故事。
燕七与蚂蚁
(一)
有郭大路和王动这么样两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够叫人瞧老半天的了,怎么能再加上个燕七。
燕七一个人做出来的事,已经比别人叁百个加起来都要精彩,怎么能再加上郭大路?再加上王动?
但老天偏偏要叫他们叁个人凑在一起,你说这怎么得了。
(二)
郭大路和王动并不是天天都穷,时时刻刻都穷的,偶尔他们也会有不穷的时候,只不过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会不穷,更不知道他们钱是从哪里来的。
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
他们的钱总是来得出乎意外,连他们自己都有点莫名其妙。
这也许因为他们花钱更花的莫名其妙。
已经快秋天了,“富贵山庄”后院里的树上,忽然结出了满树又甜又大的梨子,摘下来足足可以装几十篓,卖出去居然卖了二叁十两银子。
梨是自己从树上长出来后,就有人来问价钱,自己从树上摘走,从头到尾都不用他们出一分力,帮一分忙。
这钱简直就好象从天上掉下来的,当然一定要庆祝庆祝。
要庆祝,当然不能没有酒,有了酒,当然更不能没有肉。
“穿威风,赌对冲,嫖成空”,只有“吃”最实惠,这是王动的原则,也是他最大的享受。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躺着吃、睡着吃、吃得高兴的时候,才坐起来,但一吃累了,就又要躺下去。躺下去再吃。
所以他那张床简直比厨房里的桌子还油腻,你无论往什么地方去随手一摸,总会摸出一两块吃剩的肉,叁四根还没啃完的肉骨头。
郭大路虽不是很爱干净的人,但宁可睡地铺,也不敢躺在他床上。
王动就乐得肚子享受一张床,这张床不但是他睡觉的地方,也是他的客厅、他的花园、他的饭桌。
最妙的是,他还能躺在床上喝酒,先把酒瓶子对着嘴,然后“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下去,决不会有半滴酒漏出来。
郭大路对他这手可佩服极了,自己也想学学,又有点犹疑,忍不住问道:“躺着喝酒也能喝得下去么?”
王动道:“当然喝得下去。”
郭大路道:“会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王动道:“决不会,就算头下脚上吊着喝,也不会从鼻子里喷出来。”
郭大路道:“你怎么知道?”
王动道:“我试过。”
郭大路笑了,道:“你连坐都懒得坐,怎么肯把自己吊起来?”
王动道:“你若不信,为什么不自己试试?”
所以郭大路就把自己吊了起来,然后再将酒瓶对着嘴,慢慢地一口一口往肚里喝,刚喝了两口,酒已从鼻子里喷了出来。
就在这时,他看到了燕七——先看到了燕七的一双脚。
燕七的脚也许和别人没什么两样,但穿的一双靴子却特别极了。
他穿的靴子是用小牛皮做的,手工极精致,上面还带着花纹,比起塞外回回大王爷脚上穿的靴,也毫无逊色。
这并不奇怪。
奇怪的是,他这双靴子什么都有,就是没有靴底。
他身上穿的衣服本来也很华丽,而且很合身,但现在却已被撕得七零八落,简直没有一块完整的地方。
只有他头上戴的帽子,倒不折不扣是顶很漂亮的帽子。
他的人并不太高,但手脚却很长。
他的脸很秀气,甚至有点像小姑娘脸,大大的眼睛,小小的嘴,笑起来的时候还有两个酒窝;但不笑的时候,他的脸立即就变得冷冰冰,脸色也白的发青,几乎令人有点不敢亲近。
他衣服本来好象是淡青色的,现在却是一块红,一块黄。
黄的自然是泥,红的是什么呢?
难道是血?
两个人好好的在家里喝酒,突然看到这么样一个人闯了进来,无论谁都难免要吓上一跳。
但郭大路和王动还是一个睡着、一个吊着,好象根本没有看这个人似的。
你走进一间屋子,若是看到一个人睡在床上喝酒,一个人倒吊着喝酒,只怕会以为自己走进了疯人院,纵然没有被吓得夺门而逃,也难免头皮发毛。
但这人却像是一点也不觉得惊奇,就好象吊着喝酒本来就是很正常的方式,坐着喝酒才应该奇怪。
这人就是燕七。
郭大路的脚倒挂在屋梁上。
燕七突然凌空翻了个跟斗,把一双脚也倒挂上屋梁,脸对着郭大路的脸,象是觉得这样子才好说话。
但他却一句话也没有说。
郭大路又开始觉得这人有趣了,突然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燕七也挤了挤眼,做了个鬼脸。
郭大路道:“你好。”
燕七道:“好。”
郭大路眼珠子一转,道:“喝口酒?”
燕七道:“好。”
郭大路立即将酒瓶递了过去,他存心想看看酒从这人的鼻子里往外冒的模样。
谁知这人的技术比他强多了,“咕嘟咕嘟”,一口气将大半瓶酒全都喝了下去,居然连一滴都没有漏。
郭大路的眼睛已看得发直,道:“你以前就这样喝过酒?”
燕七道:“喝过几次。”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道:“我想试试这么样喝酒是不是能喝得下去。”
一个人若连这种事都试过,他没有做的事只怕就很少了。
郭大路忍不住笑道:“你还试过干什么?”
燕七道:“你能说得出来的事,大概我全试过。”
郭大路笑道:“世上大概很少再有别的事比倒吊着喝酒更难受的吧?”
燕七道:“还有几样。”
郭大路道:“还有?那么最难受的事是什么?”
燕七道:“最难受的事就是被人钉在棺材里,埋在地下。”
郭大路眼睛瞪得更大,道:“这种事你也试过?”
燕七道:“试过的次数也不太多,只不过才两次而已。”
郭大路突然一个跟斗从半空中跳下来,瞪着他。
燕七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
过了很久,郭大路才叹了口气,道:“你这人若不是吹牛大王,就一定是个怪物。”
王动忽然道:“他是怪物。”
燕七笑了笑,道:“彼此彼此。”
郭大路抚掌大笑,道:“不错不错,大家都是怪物,否则也不会到这里来了。”
他忽又接道:“我第一次到这里来,是为了想做强盗,你呢?”
燕七道:“我却不想做强盗,因为,我早就是强盗了。”
郭大路上上下下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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