莹儿心中不悦,寻思道:“此子怎地连母亲的话也不相信?”
她笑答道:“方英雄你不相信吗?他刚才还在场中坐地呢!”
方洪哪里是对母亲的话不信,他不过情急随口而问,是一种下意识举动而已。只见他呆楞楞,浸入沉思,久久,忽地仰天叫道:“爷爷,爷爷,你何必自苦,你和秦家恩怨,孙儿和秦寒梅妹妹都明白你,明白你必情非得已。爷爷啊!武林中多少恩仇都可解决,都已烟消云散,何况你老人家有恩于寒梅妹妹,怎不可解呢?”
他自顾喃喃,声调凄戚,虎目中的泪儿,已如断了线的串珠般,簌簌而堕。秦寒梅目睹这般情景,也自悲怆莫禁,同声哀哭道:“师傅啊!你老人家怎地这般看不开,徒儿自襁褓之中,是你老人家含辛茹苦抚养,才有今天,前事不提也罢,何必自苦呢!”
当前这对少年男女,幽幽饮泣,好不伤心,葛衣人见了,心中亮了一半,不由地慢慢走到两人身畔,温言问道:“梅儿,洪儿,究竟是怎样一回事,可否说给老夫知道?或者老夫可为你等两家调解这椿恩怨。”
秦寒梅虽然投入紫府门下,但对她家与方镜湖的恩仇,一直没有提过,虽然她明知杀父仇家是抚养自己成人的业师,只缘不明底蕴,是以只自苦在心头,从没对外人道及。
这女孩子自幼在镜湖老人鞠育调教之下,豪侠逾于须眉,心性也极仁慈,且事理分明。她深知镜湖老人为人,知他早年杀父,不是错杀,必是情非得已,因而一直虽悬挂心中,却没有存着报复的念头。此刻见葛衣人问起,不禁泪流披面,把当年习艺初成,随镜湖老人穹风谷顶谒祭先母吕雪梅之墓,在墓前开拆先母遗书,揭发方秦两家这段思怨的事略略说了一遍。
葛衣人听毕,微微颔首道:“照你这般说来,果真造化弄人,老夫与方老师虽然不算深交,但知方老师为人尚侠好义,不似个妄杀无辜,或者出诸误会,错手造成这段恩怨,是以才会令方老师感到惭愧,远走避面不见!”
秦寒梅俯首不语,却听方洪说道:“唐古前辈,依晚辈看,这事必非出于误会,必是……”
说到这儿,他瞧了秦寒梅—眼,竟是说不下去。葛衣人心里困惑,追问道:“不是误会,必是什么?”
方洪数番掀动嘴唇,欲言犹止,似有难宣之隐,只顾怔怔地望着秦寒梅。忽听苗金凤搀腔说道:“老前辈,晚辈曾经数听家翁说过,他所以屡屡放过赤炼人魔,乃在乎以待日后证凶,似此岂无因由?”
葛衣人奇道:“难道梅儿的爹不是方老师杀的,是死于赤炼那魔头之手?”
蓦地,这位武林一派宗主,似有憬悟,忽问秦寒梅道:“你爹的名号叫什么?”
他想自秦寒梅爹爹名号,来了解是武林中一个什么人物。秦寒梅瞪目以对,却是不知所答,葛衣人又问秦九凝和方洪,两人也不知道,场中这么多江湖豪杰,难道没有一个知道秦家姊妹她们爹爹的名字?
剑魔蓦地忆起二十年前旧事,在雷波城郊一荒山中,他与吕雪梅相逢的情景,一幕幕地掠上心头,思索了一会,他记起了秦寒梅爹爹的名字。
剑魔叫道:“唐古前辈,九凝的爹名字我记起了,是她娘亲口告诉我,她爹叫秦寒!”
一提起此人,葛衣人顿有所悟,秦家祖上声名狼藉,一向和阴阳门二怪勾结,为患江湖,这位武林宗主是知道的,秦寒虽是他祖上晚年为避仇家,遁居金沙江,恶迹不彰,但由于祖上名声不好,葛衣人料秦寒也必非一个好人。
一念及此,葛衣人不由沉吟起来,他又不便道破,半晌才开口道:“此事内容必甚复杂,洪儿、梅儿你等也不必过于哀伤,后来自有水落石出之日,待把赤炼人魔擒了,自然分晓!”
方、秦二人心中虽然悲切,也是无可奈何,此间各事已了,各人接照方才史三娘、葛衣人俩商量大计,分头进行。
当下,场中各派人物,乃纷纷作别,史三娘与莹儿自领着两拨人马,分途前往西北,访寻赤炼人魔与八骏三雄去。
剑魔夫妇以及玉箫郎君伉俪则自返山门,龙蜃帮主朱洁馨等则和史三娘结伴同行,自返关外总舵,并约定通讯方法,协助追踪。
话说葛衣人带了一双女儿,别过与会群雄,下天姥,西南行,取道长江三峡,遄返唐古拉山。
途次,船渡长江三峡,去势若飞,不一刻已过采石矶,到得长江上游。上游河床淤塞,江面渐窄,舟行渐慢,这儿地近峨嵋,在峨嵋之西,有一条大江名叫金沙江,乃长江上游支流,与岷江背道而流,这其间,他父女三人已不知不觉抵达金沙江流域了。
葛衣人蓦地想起,剑魔在天姥时曾告诉他,秦寒生前故居,正是在雷波城外,金沙江畔的罗浮村里,不由心念怦然一动,便想到那儿一走,好歹打探一下秦寒生前事迹,或者可助未来解决方秦两家恩怨。
主意既定,乃弃舟登岸,带了一双女儿,便沿金沙江向罗浮村进发。他此时出发地点,乃是金沙江首,而罗浮村却在下游,自这儿到那儿,须经雷波城,走旱路一个时辰可达,水路则横贯雷波城内。葛衣人父女三人,此刻已经弃了船只,自然是走旱路了。
且说父女三众,行行重行行,没有多久,雷波城已经在望,这个小城,虽不算出名,但在长江下游要冲,地据津要,地方倒也甚是热闹繁盛。葛衣人屡次来往中原,常川走过这一带,却从没有到雷波城来逛逛,这刻城廓在目,不由动了游兴,心下自忖道:“何不先到城里看看,再抵罗浮村。”
心中想着,脚步不自主地便往城中挪动,他的两个女儿,还是孩子心性,见爹爹要进城逛逛,有好玩的自是高兴,也不提异议。
展眼间三人已进雷波城去,到得市中心,只见商贩云集,闹哄哄一片,一路行来,穿过几条街道,已然到得一家小酒馆,看那招牌,斗大的三个金字写道:“聚宾楼”。
聚宾楼乃是城中唯一大酒馆,卖的吃的,俱是精美可口,生意非常兴旺。葛衣人在门前看觑了一会,为这家酒楼的气派所吸引,不自禁地携着两个孩子,步入登楼,拣得一处雅座坐下。
列位看官谅也记得,这家聚宾楼正是当年剑魔为赤炼人魔暗害下毒酒中,着了道儿的所在,但这些事,葛衣人却不知道。
葛衣人甫坐下,茶博士还未上前招呼,忽听他的姬儿低声说道:“爹,你瞧坐在窗边的那个老儿好怪,多长的须,而且全是雪白的!”
葛衣人一怔,急眼望去,果见坐在临窗的雅座上,有一个须眉俱雪的老人家,此人年约古稀之上,然而长得十分魁梧,精神矍铄,看他打扮,风尘仆仆,一望而知必是个江湖奇士。葛衣人相交遍天下,武林高手几乎无不相识,兀是不识此人。
但见那人似不大注意他们父女三人,只顾擎杯畅饮,不时凭窗眺望,窗外一边是在街道,另一边却是一条大河,河里水流颇为湍急,滔滔滚滚,川流不息,河中帆桅如林,正是横贯雷波城的金沙江。
那老人望的乃是河面,葛衣人因离得远,无法知道他究竟在看些什么,又不好意思走近去瞧。大约过了盏茶光景,那陌生老人偶然回过头来,目光与葛衣人一触,葛衣人不禁心下微微一震。
但觉当前这儿目如电炬,棱光厉射,从他的眼神看,已知是一位内功修为精湛的武林高手,但此人是谁呢?葛衣人兀是猜他不出。
那陌生老人偶然与葛衣人目光一接触,神态也微微一变,瞬即又若无其事地喝起酒来,但这回却不往外眺望,只是俯首沉思。
过了顿饭光景,那老人直身站起离座,会过账,然后匆匆下楼。葛衣人好奇之念陡生,忙不迭地挪座到老人刚才坐过的位子,也一般地朝窗外河中眺着。
但见那陌生老人直趋街外,迳向金沙江边走去。葛衣人暗自留神,却见一片樯林中,杂处众舟最前列处,有一艘海船,船甚古旧而简陋,舟首之上,正立着三个年逾花甲的老翁,看他们的装束,二道一儒,每人肩际均背负宝剑,风尘满面,一望而知是久在江湖中打滚,历涉途程的。此时船上三老汉,正向着奔跑而来那陌生老头子招招手。
转瞬间,陌生老人已经跑近,和河里船的距离尚有十来丈远,但见他轻轻飘飘地一长身便已跃到舟上,和船首迎迓的三个老汉一起闪入舱里去。
陌生老人的轻身功夫好俊,葛衣人看了不由心中微微一怔,更使他惊疑的是,立在船首那三老汉并非别人,正是常常在江湖闯荡,介乎邪正之间的昆仑三剑。
昆仑三剑的行径,葛衣人早自镜湖老人口里获知端详,心中自忖道:“这三个老家伙能耐虽不惊人,但耳目却是灵通,尤其是对于赤炼那魔头,和八骏三雄的行踪必然有些线索,他们前此不是苦苦和耿仲谋厮缠么?”
一念及此,心中不禁怦动,因为昆仑三剑不能和八骏三雄偕行,全是给赤炼人魔迫走的,似此情形,他们和赤炼人魔并非友好了。
葛衣人心中琢磨着如何向昆仑三剑去打听八骏三雄等人的行踪。
他心知倘若一出面,昆仑三剑震于他的声名,必不肯说实话,因为三个老家伙和那白须老人鬼鬼祟祟的行径,两方勾结,势必和图夺阴阳门绝世武笈有关,以己度人,昆仑三剑当然也怕葛衣人插手,和他们争夺秘笈啊!
一时间,葛衣人兀是琢磨不出善法来,正怔怔地朝着窗口呆呆望着,他的一双女儿见状,心中好生奇怪,问道:“爹,那老伯伯已经进船里去了,你还在看什么?”
葛衣人蓦地惊觉,登时触动灵机,笑道:“爹在想和那位老伯伯做朋友呢!”
姬儿心中益是不解,瞪大眼儿又问:“爹既对那老伯伯有好感,方才怎地不上前去,和他打交道?”
葛衣人摇摇头道:“这样做太唐突了,世途险恶,我辈虽是正派中人,人家不无疑问,你们年纪轻,哪懂得这些道理!”
妞儿接上道:“既是恁地,不交朋友也罢,爹,咱还是别管他,到罗浮村后,还得赶路回家呢!”
葛衣人忽地脸色一整,低低道:“爹可不能不管,这白须老人和八骏三雄有莫大关系,爹怎能就此袖手而去。”
姬儿、妞儿同时吃了一惊,齐声叫道:“那位老伯伯和八骏三雄有关系?”
葛衣人点头道:“正是,爹说的所谓有关系,不是指他和八骏三雄做一路,而是那位老伯伯和咱一样,都是要找八骏三雄,可能他们已经获得找寻眉目。”
姬儿沉吟道:“这般说来,爹想和他交朋友倒有目的啦,是藉从那老伯伯的口里打听八骏三雄的踪迹,对也不对?”
葛衣人笑道:“为父此刻便在心里琢磨怎生进行,现已有了计较。”
姬儿问道:“什么计较,可否说给女儿参详?”
葛衣人说道,招招手道:“怎不可以?爹还想要你等帮忙呢。”
葛衣人颔首道:“你姊妹附耳过来!”
姬儿、妞儿脖子齐伸,把耳朵凑到葛衣人的嘴巴旁边,父女三人的头颅便品字形般地拢在—起,葛衣人压低嗓子,咕噜咕噜的说了一阵,但见姬儿妞儿不住点头称妙。
葛衣人把活说完,忽提高声音道:“你们现在就去!”
姬儿、妞儿倏地离座,应道:“爹,我们走了!”
当下,迳自下楼出了聚宾楼,朝着金沙江畔走去,到得江边,姊妹俩忽地向路中心一站,振起嘹亮嗓子,咚咚咚地乱嚷一阵。
她俩这一嚷,果然引动途人,不消片刻,已然麇集了许多人,围观如睹,他们啧啧称怪,莫名其妙当前这对小女孩在弄什么玄虚。
姬儿、妞儿所叫出的声音,乃是运用上乘内力迫出的,是以声如金石,铿锵震耳,传播邃远,直达河面去。声音一传到,住在船里的人也都纷纷跑出来观看究竟,这当儿,昆仑三剑,当然好不例外。
且说适间三剑迎接白须老人进舱之后,他们四人正在低低喁语,商量一椿大事,陡然间,空中传来这阵咚咚叫声,人声杂杳,船中的人俱各怔了一怔,昆仑三剑之首倪老大倾耳听了半晌,皱眉道:“凌霄子老前辈,你听,那话儿来了!”
原来白须老人的雅号叫凌霄子,此人在前集时已经露过一次脸,做书人也曾提,那是方洪、秦寒梅联袂赴长白,在天池绝顶阴阳老怪伪冢前所见到的那一位行迹诡异的怪老头便是。
凌霄子为八荒一派长辈,乃桑龙姑师兄,早已遁迹,不问世务垂几十年,功力精湛,技业得自八荒真传,比桑龙姑还要厉害,这番突然又在江湖上露脸出现,岂是无故?
凌霄子听了倪老大的话,长长白眉一掀,捋须笑道:“奇怪,这是什么人的叫声,照那声音听去是个孩子的嗓子,但内劲浑圆,又不像孩子所能修为得到的,当真不解,你说什么话儿来了?”
倪老大脸上显得有些忧虑,他低低地回答,道:“晚辈的意思是我们的行藏已经败露,所以才有人寻上门来。凌霄子老前辈,依晚辈看,还是早些防备为妙!”
凌霄子呵呵大笑道:“倪德居,枉你在江湖上闯荡几十年,连一个孩子也怕,太不像话了。是了,你说咱的行藏败露,这话怎说?”
倪老大皱皱眉,说道:“这件事很简单,际此光天化日,在闹市之中,有人在咚咚怪叫,除非那人是个疯子,否则岂会无故?只是怪叫的人用的竟是上乘内功,那又不像疯子,那话儿来了,还会错么?”
凌霄子点点头道:“德居大哥说的是,可咱也别瞧得太严重,好歹出去瞧瞧是哪条线上的人物,再作道理!”
语已,便偕昆仑三剑一齐步出舱外,腾身上岸,到人群围观的地方而来。
到得那儿,排众而前,一瞥之下,凌霄子心下不由惊疑起来。
他瞧得真切,给大群人围在中央的一双女孩,分明是适才在聚宾楼所见的那两个。早间凌霄子虽只是淡淡一瞥,只缘两女相貌奇丑无伦,与众不同,因亦印象深刻,故一认便认出来了。
凌霄子看了一会,忽对倪老大道:“这两个丫头我倒见过。只是不知她们来历,你等可认得她们?”
昆仑三剑各各一怔,他哥儿三人从没有和这双小姊妹会过面,故尔不知她们乃是鼎鼎有名紫府宫掌门唐古拉铁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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