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世韵何等冰雪聪明,听他语焉不详的叙述这几句,已然猜出个大概,好整以暇的微笑道:“如此说来,这门亲事是天作之合。李卿家又在不平什么?向我们抱怨什么呢?难道也想讨要一句贺喜?更何况,连那姑娘是不是你的师妹,都还无法确定。”李亦杰道:“正是,因此我才请教皇上、娘娘,可有什么好主意?”将大致经过又讲了一遍,说到夏笙循对自己态度冷淡,那份决绝似曾相识,却是不应出现在南宫雪脸上的。心中又禁不住一阵深深失落。
顺治道:“此事复杂,你容朕想想。”李亦杰当真就垂下头,不言不语,然而心头杂乱的思绪却无片刻止歇。沈世韵来回打量二人,逮着处空隙,问道:“那位原公子,是否就是四大家族的后人……”
还不及细说,玄霜忽地抬手在壁上一击,怒道:“你们吵够了没有?什么要紧话,非要立即说完不可?谈论李大人的终身大事,不妨到外头去,静下心来慢慢谈,别吵着小璇休息。”顺治面色不悦,刚待喝骂,汤远程在旁道:“皇上,凌贝勒语气确然无礼,但他所说也是实情,病人的状况,自周遭环境而论,的确不适宜太过喧闹。不如且请皇上移驾乾清宫,此处由臣与凌贝勒看守。”顺治心道:“看与不看,还不都是老样子?那许多太医都下过诊断,又不是讲假的。”沈世韵善于察言观色,适时插话道:“玄霜关心小璇,那是众所周知之事。不过他有此议,还是劝皇上保重龙体为主。近日来您常此往返,倍加劳碌,臣妾等看在眼里,不得不担心。倘如直言相谏,又怕难于违拗圣意。是以此法倒不失为巧计之大成。”
顺治脸色渐渐缓和,他倒不是随意为三言两语所蒙骗,然此地众多臣下聚集,沈世韵毕竟是给他挽回了面子。微笑道:“难为凌贝勒一片孝心,如此也好,不过有甚喜讯,可不能撇下了朕。”说着话带同沈世韵、李亦杰二人离开,几乘软呢小轿缓缓远去。众官员与程嘉璇全无交情,仅为讨好顺治与多尔衮,这才勉强放下手头公务,前来探望。实则一位宫女死则死矣,却又与己何干?见到皇上先行一步,纷纷坐待不住,各自先后寻了借口告辞。到最后只剩玄霜一人。本来热热闹闹的房中霎时安静下来,很显出几分冷清。玄霜皱眉瞟向门前帘帐,皱了皱眉,轻哼道:“一帮子势利小人。就连旁人病得快死了,他也能当作升官发财的契机?只怕将来趁着发丧,更要大捞一笔。”随后又“呸”的一声,道:“小璇才不会死。你既然是个祸害,就拿出点顽强的样子来。喂,听到我说话没有?好歹也答应一句罢?”程嘉璇仍如前时无异,睫毛也看不出颤动,脸颊死灰般惨白,衬得面上几块瘀紫之处更为突显。
玄霜叹一口气,守着她直至静夜深沉,已是困得迷迷糊糊,单手托着下巴,脑袋一起一伏,终于额头顿上了她胸口。猛一记柔软触感,倒令玄霜吓了一跳,困意全消,慌忙直起身来,看到程嘉璇状况并未因此有所转变,连一丁点的迹象也察觉不出,心里说不清应该庆幸还是沮丧。轻轻拨了拨她脸上几根散落到眼睛的长发,轻声道:“正因你听不见,我才敢坦白跟你说。你是太讲究相貌,喜爱打扮,也不必化这么浓的妆。再说,那紫色怪是刺眼,根本就不好看。哎,咱们从小一起长大,当不成夫妻,也算得上是最好的朋友了罢?你在我心里占据的分量,从来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减少。我得说,你可不能死,要是你不在了,以后谁跟我抢糖吃?谁陪我捉迷藏,谁又能陪我闲聊?在我心烦的时候,安慰我,逗我发笑?我在宫里,不过是利益争抢的对象,除了你,又有谁真正关心我呢?我只是个令人讨厌的小鬼,没有你,大概我会发疯的。你不觉得荣幸?舍得就这样丢下我?据他们说,你中的毒既多且杂,好不容易有法可解,偏又缺少一味药引子。这也不得安生,那还是什么‘传说中的神秘药草’,哼,连太医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医书上却为何会有记载?也未必是人家没见着,不过是那品种颇为稀缺,他们懒得去找罢了。说也奇怪,既要向皇阿玛卖好,却又怎会如此慢待?真说起来,我是不是该到山坡上去,不顾自身安危,漫山遍野,专程给你找药?尽一位情深意笃的爱侣之责?可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你也不愿扯上些无谓干系罢?总之,我玄霜,我凌小爷,自尊心一向极强,从来没有如此低声下气的求过别人什么。这难得一回,你还不肯给我几分面子?”
第三十四章(9)
一旁燃着的蜡烛“啪”的声爆开个火花,玄霜微微一震,抬眼斜瞟,待到辨清声音来源,连连摇头苦笑,深深垂首,道:“你瞧,我说的这么感人,连蜡烛也会为此触动,怎地只有你无动于衷?”双眼看定了火苗忽高忽低,微光明明灭灭,没来由的有了种生命之烛燃到尽头之惊恐。越是不愿去想,思绪越要在脑中萦绕不去。看了看程嘉璇安详的睡颜,轻声道:“小璇,不仅是睡着,任何时候,你都是最安静的一个。其实你心里也有许多想法,只是从来不肯讲,或许你想维持一份神秘,但我只能说,你是个失败的沉默者。许多背后的秘密,只要肯下工夫,都能查得出来。恰恰是你的苦衷,既然不说,也没有人会在乎。什么事都憋在心里,一个人扛,你扛得住么?安静得甚至连存在感也一并失却。往往在殿中会客,其时即便你始终在旁,仅如一尊雕像般,从头到尾都是最不起眼的。世上机会稀缺,单等你去主动抓住,它却不会来眷顾你。不然,吃亏的永远是自己。在这个弱肉强食的乱世时局中,套用我师父最推崇的一句话,胜者为王败者寇,弱者除了受人唏嘘轻蔑,却不会得到任何真心同情。也只有我时不时地偷看你几眼,知道你还像个寻常人一样,有所欲,有所求。妄图揣测旁人心思,是最愚蠢的事,这还是我自己说过的话,如今却是我自己在做那个傻瓜。你要是知道,就该嘲笑我了罢?”给她掖了掖被子,苦笑道:“不,你不会笑我的。以你的原则,只是一味待人好,连一点脾气也不会发,让人觉着,仿佛得罪了你也无所谓。你知道,这世上完全的善心人,毕竟是很少的。还不都是捡着软柿子捏?你这么懦弱,人家自然都要欺负你。你不愿让他们对你有所非议,反观眼前呢?你比我甘愿妥协得多,在人前的待遇,却甚至还不如我。不能得到真正的尊重,一切虚文妄语都是免谈!”
起身在房中兜了几圈,再回到床边。见程嘉璇脸上似乎添了几分哀戚,再经细看,又仿佛是自己的错觉。叹道:“你瞧,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现在我也像你一样,变得神经兮兮了。你不是个最好的情人,仅是一队可怜的倾慕者之一。我师父心里没有你,你我都很清楚,这是一辈子都不可能改变。但你虽‘知难’,却不肯退,这半年多来,不论是起初的全无交集,还是其后的冷漠无情,你始终坚持爱着他,不肯放弃,也不肯后退一步。你的感情,如此卑微,却又如此强烈,爱上了一个人,不论他怎样无情待你,也不论最后收获的是何等苦果,仍然愿意将一切都奉献了给他,一点都不保留。这份决绝,连我都忍不住为你感动。爱情就好像一张网,无处不在。然而你是个没用的裁缝,也是失败的猎人,网不住他的人,更网不住他的心。其他女孩子,哪个不是娇滴滴的大小姐,被别人捧在掌心里疼爱?一开始就由你全盘迁就,怪不得他变本加厉。此后,还是别再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了。你还是不够了解,这对他不是恩典,而是最残酷的折磨。试想,他是何等傲气,一心要以最高的姿态,展现在世人面前,连一丝瑕疵都不允许。他要的是敬畏,不是倾慕。你对他百般热恋,倒显得他与那些寻常男人无异,他怎能欢喜?最重要的是,他与人比武赢多输少,向来是三招两式,立能轻松解决。唯一一次伤重垂死,不得已躲在深郊荒庙中养伤,偏偏又是给你见着了,还寸步不离地在旁服侍着他。往后他只要看到你,就能自然想起这一次的奇耻大辱,你说他是何种感受?他不想领人恩惠,宁可世人都对他不起,那么他再祸乱为魔,向世间报复,也算顺理成章。偏生你待他好,已是无可更改的事实。他这个人么,也很是善钻牛角尖,一方面借此发泄,另一方面,则是用百倍对你的坏,以抵消此中差异。我一早说过,他只能被人管束,却是捧不得的。哎,其实你们两个,我都能理解,偏是一个也帮不上——”
正自满怀愁苦,忽听到房外隐隐传来沙沙的脚步声。他如今耳目极灵,任何细微响动都瞒他不过。抬起头四面张望,担心有人欲对程嘉璇不利,果断吹熄蜡烛,从偏侧小窗一跃出屋,绕了个圈子,重新从侧面转回正首。果然远远地就看见一个人影站在殿前,长身而立,背面看来颇有几分诉不尽的悲凉愁苦。单凭这第一眼,就能觉出他绝非恶类。起生推断,往往只因初时微不足道的一点心思。有意不去声张,悄悄掩近。直到得他背后不逾半尺之处,忽而“嚓”的声燃着了火把,喝道:“什么人 ?'…'”
那人似是吃了一惊,含糊应道:“别动手,是我。”玄霜道:“谁知道你是谁?”拔出腰间匕首,对准那人腰间刺了出去。这一招出手纯为试探,而无伤敌之意。那人匆忙回转,堪堪避过,玄霜趁隙举起火把,向他脸上照去,一看之下,不由得大为惊愕,道:“咦?承王爷?怎么是你?”上官耀华见自己左右已给他认出,再不存遮掩必要,悻悻地垂下手臂,板起脸道:“是又如何?你却待怎地?”
玄霜笑道:“我才没想怎样,咱们两个是兄弟啊,你忘记了?就当为对方两肋插刀,亦自不妨,哪有相互出卖之理?这是要遭天打雷劈的。哎,现下为我师父,举宫上下防守极严。你夜闯吟雪宫,亏得是遇到我。假如遇上巡逻侍卫,怕是二话不说,就将你当刺客绑了。到时皇阿玛追究起来,福亲王也脱不了干系。”上官耀华冷哼一声,道:“这么说,我倒是应该多谢你了?”玄霜笑道:“客气,客气,这个可不敢当。”见他视线躲躲闪闪,直往正殿一边瞟去,本自不解,与他对答几句后,眼前一亮,眉开眼笑道:“哦,我知道啦!你哪会有这般好的赏月兴致,也怪我脑子笨!你是来看小璇的罢?这就对了,她受伤这几日,尽是皇阿玛与诸位王公大臣奔前跑后,但管做出形势,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偏生你这个做哥哥的,连一次都没来探过病,我还曾私下里骂过你没良心。而今看来,这句话是可以收回的了。”
上官耀华面容在夜色中看来,更显暗黑如墨,冷冰冰的道:“她又不是我的什么人,我为何要来看她?你便是要以己度人,也不必给我扣这一顶高帽子。好像任何人都得同来关心她。”
玄霜认准一事,哪还肯轻易放弃,笑道:“没有么?那这深更半夜的,你不好好睡觉,来吟雪宫晃荡什么?”上官耀华也正是如他一般认死理,说出的话不肯反口,强辩道:“奉义父之命,前来打探情形。”
玄霜笑道:“行呀,打探什么情形?难不成你担心我吟雪宫再有刺客进犯,特地前来候着,只等时不时再挡上一剑,好向那个女人卖好?我该说你义父是杞人忧天,防患于未然呢,还是赞他未卜先知呢?”
上官耀华脸色更僵几分,道:“被你看出来了。不错,上次刺杀一事,的确是出于我义父的精心设计。他想胁迫韵贵妃就范,同时也是……”玄霜接口道:“也是自表忠心,是不是?瞧瞧人家的义子,都甘愿拼出性命来救她了,其中诚心与否,岂非不言而喻?唉,谁晓得那却是个可怜的牺牲品。权算福亲王百密一疏,此事不仅是我,明眼人都能一眼看出,对他的居心,惟有加倍提防。”
上官耀华黯然苦笑,道:“我知道他所行有误,然而既为人子,复为人臣,对他的命令,只得遵从,哪有质疑的机会?你该知道,我惟有依附强权而生,却不可能自立门户。在这宫里,唯一能理解我的,也只有你了。”玄霜点了点头,道:“不过,在我的立场,也得教训你几句。且不说‘人生得意须尽欢’,做人总得敢于面对自己,否则还不是压抑太甚?既然你关心她,为什么却不说出来,也不肯进去看她?你们兄妹俩都是一个样子,为这该死的面子吃尽了亏。”
上官耀华道:“不对,我与她不同。或者说,她的生活比我简单得多,我们要追求的,乃至于要守护的东西,都不相同……”玄霜道:“有什么不同?别尽想着推托责任,你不该是那么懦弱的人罢?”
上官耀华不自然的转过身子,背对着他,言谈间才少许恢复了些底气,道:“不处在我的立场,你不能明白我的心情。”玄霜愤然道:“我明白啊!我当然明白了!我知道你是担心,觉得一旦认下这门亲戚,就会给她带来麻烦,福亲王定不会放过这送上来的把柄。为了保护她,你宁可牺牲小利,亲兄妹相见而不能相认。宁愿伤害她的感情,也不愿危及她的平安。但天生的骨肉亲情,哪里是这般易于割舍?因此你表面虽说不关心,在背地里,却仍然注意着她,是冷是暖,是开心还是难过。时不时地照顾她,只不过是用你的方式。”
上官耀华心头犹如万把利剑齐剜,一时间又是心酸,又是悲凉。仰头望着当空明月,缓慢地道:“你错了,若是认下她,也必须同时承担起反贼之后的包袱。皇上再如何开明,饶我不死,也绝不肯再留下我,在他身边办事。失去一切的我,不过是个人尽可欺的草贱之民,我过够了苦日子,实在不愿再经历一遍。实话实说,我只是舍不下到手的荣华富贵而已,没有骗你的必要。你不要将我想得太高尚了。”
玄霜恼得在他胳膊上狠捶了一拳,怒道:“你在装什么小人 ?'…'我向来可都只听说过伪君子,第一次见识了你这‘伪小人’。一切的真实想法,都要隐藏起来,教谁都不能了解,这对你到底有什么好处?”上官耀华手臂猛然回缩,倒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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