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能砍了十九人的脑袋。
一名蓝衫汉子突然叫道:“我的脑袋,由我自己来赌,别
人掷的不算。”那道人怒道:“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贪生
怕死?堕了我王屋派的威名。”韦小宝点头道:“众位都是王
屋派的?”那道人道:“反正大伙是个死,跟你说了,也不打
紧。”那蓝衣汉子大声道:“我是我爹娘生的,除了爹娘,谁
也不能定我的生死。”那道人怒道:“你小师妹掷骰子之前,你
又不说,待她掷了三点,这才开腔。我王屋派中,没你这号
不成材的人物。”那汉子性命要紧,大声道:“五符师叔,我
不做王屋派门下弟子,也没什么大不了。”另一名汉子冷冷的
道:“你只求活命,其余的什么都不在乎,是不是?”那汉子
道:“这位少年将军明明要我们一个个跟他赌。小师妹代掷骰
子,你们答应了,我出声答应了没有?”
那蓝衣青年森然道:“好,元师兄,从此刻起,你不是王
屋派门下弟子。你自己和他赌过罢。”那姓元的道:“不是就
不是好了。”
韦小宝道:“你姓元,叫什么名字?”那姓元的微一迟疑,
眼见同门已成仇人,自己若说假名,必被揭穿,说道:“在下
元义方。”那青年哼了一声,道:“阁下不妨改个名字,叫作
元方。”韦小宝道:“为什么改名哪?嗯,元方,元方,少了
个‘义’字,他是骂你没有义气。喂,王屋派的各位朋友,还
有哪一位要自己赌的?”注目向众蓝衫人中望去,只见有两人
口唇微动,似欲自赌,但一迟疑间,终于不说。
韦小宝道:“很好,王屋派门下,个个英雄豪杰,很有义
气。这位元兄,反正不是王屋派的,他有没有义气,跟王屋
派并不相干。”那青年微微一笑,道:“多谢你了。”韦小宝道:
“来人,斟上酒来!我跟这里十八位朋友喝上一杯,待会是输
是赢,总之是生离死别。这十八位义气深重的朋友,不可不
交。”手下军士斟上十九杯酒,在韦小宝面前放了一杯,十八
个蓝衫人各递一杯。那些人见为首的青年接了,也都接过。
那青年朗声道:“我们跟满洲鞑子是决不交朋友的。只是
你为人爽气,对我王屋派又很看重,跟你喝这一杯酒也不打
紧。”韦小宝道:“好,干了!”一饮而尽。那十八人也都喝了,
纷纷将酒杯掷在地下。元义方铁青着脸,转过了头不看。
韦小宝喝道:“侍候十八柄快刀,我这一把骰子,只须掷
到三点以上,便将这十八位好朋友的脑袋都给割了下来。”众
军官轰然答应,十八名军官提起刀剑,站在那十八人之后。
韦小宝心想:“我这副骰子做了手脚的,要掷成一点两点,
本也不难。只是近来少有练习,手上功夫生疏了,刚才想掷
天一对,却掷成了个六点,要是稍有差池,不免害了这十八
人的性命。这些臭男子倒也罢了,这花朵般的小姑娘死了,岂
不可惜?”
他拿起四枚骰子,在手中摇了摇,自己吹了口气,手指
轻转,一把掷下,随即左掌掩住碗口。只听得骰子滚了几滚,
定了下来,他没有把握,手指离开一缝,凑眼望去,只见四
枚骰子中两枚两点,一枚一点,一枚五点,凑起来刚好是个
别十。别十便是无点,小到无可再小。他本已打定主意,倘
若手法不灵,掷成三点以上,随口便说两点一点,晃动骰碗,
扰了骰子,从此死无对证,对方自是大喜过望,自己部属最
多只心中起疑,无人敢公然责难。现下作弊成功,大喜之下,
骂道:“他妈的,老子这只手该当砍掉了才是!”左手在自己
右手背上重击数下。
众人看到了骰子,都大叫出声:“别十,别十!”
那些蓝衣人死里逃生,忍不住纵声欢呼。那为首的蓝衣
青年望着韦小宝,心想:“满洲鞑子不讲信义,不知他说过的
话是否算数?”
韦小宝将赌台上的银子一推,说道:“赢了银子,拿了去
啊。难道还想再赌?”
那青年道:“银子是不敢领了。阁下言而有信,是位英雄。
后会有期。”一拱手,转身欲走。韦小宝道:“喂,你赢了钱
不拿,岂不是瞧不起在下花差花差小宝?”那青年心想:“身
在险地,不可多有耽搁。”说道:“那么多谢了。”十八人都拿
了银子,转身出帐。
韦小宝的一双眼睛一直盯在那少女脸上。她取了银子后,
忍不住向韦小宝瞧了一眼。四目交投,那少女脸上一红,微
微一笑,低声道:“谢谢你。”走了两步,转头说道:“小将军,
你这四枚骰子,给了我成不成?”韦小宝笑道:“成啊,有什
么不可以。你拿去跟师兄们赌钱么?”那少女微笑道:“不是
的。我要好好留着,刚才真把我性命吓丢了半条。”韦小宝抓
起四枚骰子,放在她手里,乘势在她手腕上轻轻一捏,这一
下便宜,总是要讨的。
那少女又道:“谢谢你。”快步出帐。
元义方见众同门出帐,跟着便要出去。韦小宝道:“喂,
我可没跟你赌过。”元义方脸上登时全无血色,心想:“这件
事可真错了,早知他会掷成别十,我又何必枉作小人。”说道:
“将军没了骰子,我……我只道不赌了。”韦小宝道:“为什么
不赌?什么都可赌,豁拳可以赌,滚铜钱也可赌。”随手抓起
一叠银票,道:“你猜猜,这里一共多少两银子。”元义方道:
“那怎么猜得到?”韦小宝一拍桌子,喝道:“这匪徒,对本将
军无礼,拿出去砍了!”众军官齐声答应。
元义方吓得面如土色,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说道:“小
……小人不敢,大将军……大将军饶命。”韦小宝大乐,心想:
“这家伙叫我大将军。”喝道:“我问你什么,一句句从实招来,
若有丝毫隐瞒,砍下你的脑袋。”元义方连声道:“是,是!”
韦小宝命人取过足镣手铐,将他铐上了,吩咐输了银子
的众军官取回赌本,退了出去,帐中只剩张康年、赵齐贤两
名侍卫,以及骁骑营参领富春。当下由张康年审讯,他问一
句,元义方答一句,果然毫无隐瞒。
原来王屋派掌门人司徒伯雷,本是明朝的一名副将,隶
属山海关总兵吴三桂部下,抗拒满洲入侵,骁勇善战,颇立
功勋。后来李自成打破北京,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司徒伯雷
领兵与李自成部作战,奋勇杀敌,攻回北京。当时他只道清
兵入关,是为崇祯皇帝报仇,哪知清兵却乘机占了汉人的江
山,吴三桂做了大汉奸。司徒伯雷大怒之下,立即弃官,到
王屋山隐居。他旧时部属颇有许多不愿投降满清的,便都在
王屋山聚居。司徒伯雷武功本高,闲来以武功传授旧部,时
日既久,自然而然的成了个王屋派。那是先有师徒,再有门
派,与别的门派颇不相同。说起司徒伯雷的名字,张康年等
倒也曾有所闻。
元义方说道,那带头的青年是司徒伯雷的儿子司徒鹤,其
余的有些是同门师兄弟,有几个年长的,他们以师叔相称。那
少女名叫曾柔,她父亲是司徒伯雷的旧部,已于数年之前过
世,临终时命她拜在老上司门下。
他们最近得到讯息,吴三桂的儿子吴应熊到了北京,司
徒掌门便派他们来和他相见。路经此处,见到清兵军营,司
徒鹤少年好事,潜入窥探,见众人正在大赌,便欲动手抢劫,
其意倒还不在钱财,却是志在杀一杀满洲兵的气焰。
韦小宝问道:“你们去见吴三桂的儿子,为了什么?”元
义方道:“师父吩咐,命我们想法子擒了他去王屋山,以此要
挟吴三桂,迫他……迫他……”韦小宝道:“怎么?迫他造反?”
元义方道:“是师父说的,可与小人不相干。小人忠于大清,
决不敢造反。小人今日和王屋派一刀两断,就是不肯附逆,弃
暗投明,阵前起义。”韦小宝一脚踢去,笑骂:“他妈的,你
还是个大大的义士啦。”元义方毫不闪避,挨了他这一脚,说
道:“是,是!全仗将军大人栽培。小人今后给将军大人做奴
做仆,忠心耿耿,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韦小宝心想对方这一下杀了三名御前侍卫,自己却放了
司徒鹤、曾柔一干人,只怕张康年等侍卫不服,至少也要怪
老子掷骰子的运气太也差劲,眼前这件案子,总须给大家一
些好处,才是做大庄家的面子,沉吟半晌,已有了主意,伸
手在桌上重重一拍,喝道:“你这大胆反贼,明明是去跟吴三
桂勾结,造反作乱,却说要绑架他儿子。你得了吴三桂多少
好处,却替他隐瞒?他妈的王八蛋,来人哪!给我重重的打!”
帐外走进七八名军士,将元义方掀翻在地,一顿军棍,只
打得皮开肉绽。
韦小宝道:“你招了不招?你说要去绑架吴三桂的儿子,
怎么到我们军营来杀害御前侍卫?御前侍卫和骁骑营,都是
皇上最最亲信之人,你们得罪了御前侍卫和骁骑营,就是不
给皇上面子。”张康年、富春等一听,心下大为受用,一齐出
声威吓。
韦小宝道:“这家伙花言巧语,捏造了一片谎话来骗人。
这等反贼,不打哪有真话?再给我打!”众军士一阵吆喝,军
棍乱下。元义方大叫:“别打,别打!小人愿招!”韦小宝问:
“你们在王屋山上住的,共有多少人?”元义方道:“共有四百
多人。”韦小宝又问:“连带家人呢?”元义方道:“总有二千
来人罢!”韦小宝拍案骂道:“操你个奶奶雄,哪有这么少的?
给我打!”元义方叫道:“别打,别打!有……有四千……五
千多人!”
韦小宝大骂:“操你奶奶的十八代老祖宗,说话不爽爽快
快的,九千就是九千,为什么说四千、五千,分开来说?”元
义方道:“是,是,有九千多人。”韦小宝道:“你们这等反贼,
哪有说真话的?说九千多人,至少有一万九千。”砰的一声,
在桌上一拍,喝道:“在王屋山聚众造反的,到底有多少人?”
元义方听出了他口气,人数说得越多,小将军越喜欢,便
道:“听说……听说共有三万来人。”韦小宝喜道:“是啊,这
才差不多了。”转头向参领富春道:“这贱骨头,不打不招。”
富春道:“正是,还得狠狠的打。”
元义方叫道:“不用打了。将军大人问什么,小人招什么。”
早已打定了主意,总之是顺着这小将军的口风,以免皮肉受
苦。
韦小宝道:“你们这三万多人,个个都练武艺,是不是?
刚才那小姑娘,只十五六岁年纪,也练了武艺。你们都是吴
三桂的旧部,有些年轻的,是他部下将领的子女,是不是?”
元义方道:“是,是。大家都……都会武艺,都是吴三桂的旧
部。”韦小宝道:“你们的首领司徒伯雷,以前是吴三桂的爱
将,打仗是很厉害的,是不是?他说要把我们满洲人都杀光
了?”元义方道:“这是他大逆不道的言语,非常……非常之
不对。”韦小宝道:“他派你们去北京见吴三桂的儿子,商量
如何造反。为什么不到云南去,跟吴三桂当面商量?”
元义方道:“这个……这个……恐怕……恐怕别有原因。”
实则他们只是要绑架吴应熊,对韦小宝这句话倒不易回答。
韦小宝怒道:“混蛋!什么别有原因?你们那司徒伯雷自
己早已去过云南,跟吴三桂一切都说好了,是不是?”元义方
道:“好像……好像是的。”韦小宝骂道:“什么好像不好像?
他妈的,是就是,不是就不是。”元义方道:“是……是的,去
……去过的。”
张康年、赵齐贤、富春三人听得韦小宝一路指引,渐渐
将一件造反谋叛的大逆案攀到平西王吴三桂头上,不由得面
面相觑,暗暗担心,不知他是什么用意。
韦小宝又问:“司徒伯雷是吴三桂的爱将,带着这三万多
精兵,为什么不驻扎在云南?你奶奶的,王屋山在什么地方?”
心想:“倘若王屋山也在云南,这句问话可不对了。”幸好元
义方答道:“在河南省济源县。”但韦小宝可也不知河南省济
源县在什么地方,说道:“那离北京很近,是不是?”元义方
道:“也不太远。”韦小宝骂道:“操你奶奶,很近就是很近。
什么也不太远!”元义方道:“是,是,很近,很近。”韦小宝
道:“好啊,那离北京近得很哪!你们这些反贼,用意当真恶
毒,在京城附近山里伏下了一枝精兵。吴三桂在云南一造反,
你们立刻从山里杀将出来,直扑北京,将我们这些御前侍卫、
骁骑营亲兵,一个个砍瓜切菜,只杀得血流成河,尸积如山,
沙尘滚滚,屁滚尿流,是不是?”元义方磕头道:“这是吴三
桂跟司徒伯雷两个反贼大逆不道的阴谋,跟小人可不……可
不相干。”
韦小宝微微一笑,心道:“你这家伙倒乖巧得紧。”问道:
“你们王屋派中,在吴三桂部下当过军官兵卒的,有哪些人,
一一招来。”元义方道:“人数多得很。”当下说了许多人的姓
名,那倒并非捏造。韦小宝道:“很好!你把这些人的姓名都
写下来,他们以前在吴三桂部下当什么官职,也都一一写明。”
元义方道:“有些……有些小人不大清楚。”韦小宝道:“你不
清楚?拖下去再打三十棍,你就清楚了。”元义方忙道:“不
……不用打,小人都……都记起来啦。”
军士拿来纸笔,元义方便书写名单。韦小宝见他写了半
天也没写完,心中不耐,对张康年道:“这人的口供,叫师爷
都录了下来。”向元义方喝道:“你刚才说的口供,去跟师爷
再说一遍。说得有半句不清楚的,砍了你的脑装,带了下去。”
两名军官拉了他下去。
韦小宝笑嘻嘻的道:“三位老兄,咱们这次可真交上了运
啦,破了这一件天大的造反案子,咱四人非大大升官不可。”
张康年等三人惊喜交集。赵齐贤道:“这是都统大人的明见英
断,属下有什么功劳?”韦小宝道:“见者有份,人人都有功
劳。”
张康年道:“说平西王造反,不知道够不够证据?”韦小
宝道:“这批王屋山的反贼要造反,总不是假的罢?他们上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