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出城,你带我们平平安安地出去,我离你不会超过五步,你只要乱说一句话,我保证你家老公要续弦的。”
几人出了屋门,向城外走去,城中义军自是谁也不疑。韩蛋蛋上半身酸麻,浑不听使唤,只有两条腿上的穴道没点,被那年长汉子扯着向前走。韩蛋蛋几次使拗,那汉子笑得两道眉毛都弯了,哄道:“哎呀大侄女,你再不听话,二大爷可要打你啦!嘿,你这丫头,你爹爹找不着你,都快急死啦,你还不想回去,成心气死你爹是不?”韩蛋蛋气得眼泪都要流下来,极盼望城中义军能有人看出端倪,街人人来人往,人人神色紧张,好象又有了什么大事,却是没一人过问他们。那汉子扶着她的右臂,手指却按在她的肋下“章门”穴上,低声道:“小姑娘,我们贝勒爷说,你会武功,人又狡猾,叫我们防着你。嘿嘿,我只要手指上一透出内力,你的小命就玩完啦。”
不一刻,将到城门。远远便听见城门守军分成两帮,正大声嚷嚷,却见那小虾蟆一下下跳得老高,叫道:“你们也不用这么说我,我不是什么白莲教的。可是今天明明白白的,若不是白莲教的兄弟拚死血战,咱们嘉定城早就让鞑狗攻下来了。张大哥是白莲教的妖人也罢,不是也罢,我都跟着她打鞑子!”
另一帮的一个汉子手指挥动,大声道:“白莲教全是妖党!我们要跟鞑子开仗,可是不能跟白莲教缠到一块儿!你们好好想想,小虾蟆,你好好想想!”那小虾蟆的外号最不容人叫,当下骂道:“我好好想想你妈的大腿里子!白莲教怎么说都是汉人,你不替汉人说话,就是汉奸,就是大汉奸吴三桂!”
他骂到这里时,韩蛋蛋一行恰巧走到他身边。韩蛋蛋两眼乱转,向小虾蟆连递眼色,小虾蟆却正吵在兴头上,哪里看得见?
那两名汉子挟持着大嫂与韩蛋蛋轻松出了城,那年长些的汉子一掌将那大嫂打死抛进路边一道水沟之中,打个唿哨,从一道土墙后闪出一顶小轿,那年长汉子请秋真坐进去,将韩蛋蛋也塞了进去,点一点头,两名轿夫抬起轿子,匆匆行进。
韩蛋蛋哑穴被点,透不过气来,但听城门处争吵的声音越来越远,不一会儿就听不到了,心知又落入了鞑子手中,两眼定定望着秋真,满是鄙夷愤恨之色。秋真陪笑道:“小妹妹,他们不会伤害你的。”顿了一顿,又补上一句:“我不让他们伤你就是。”韩蛋蛋心中骂道:“小个子叔叔说得不错,不替汉人说话,就是汉奸,汉奸就是乌龟,三太太就是母乌龟!韩蛋蛋呀韩蛋蛋,你枉自觉得聪明,却上了这母乌龟两回大当!”气得小脸通红,想扭开脸去不看秋真,奈何穴道被点,哪里由得自己,只好闭上眼睛。想起刚才出城门时的听闻,不禁担心起来:“看来嘉定城的人自己闹起内讧来啦。张大哥姑姑便是白莲教的,那些人会不会跟她为难?”
行进约摸大半个时辰,轿子停下。那年轻汉子抱出韩蛋蛋来,却见路边上停着一辆马车,车旁一名武士对前面两名汉子抱拳道:“方师傅、刘师傅,恭喜两位立了大功。”那年长汉子点点头,对轿中垂手道:“请秋姑娘换到车上坐。”秋真微笑答应。韩蛋蛋见她得意的模样,更加小脸憋得紫红。年轻汉子道:“方师傅,这小姑娘的哑穴再不解开,莫要憋出毛病来。”那年长汉子笑道:“贝勒爷说这小丫头嘴头儿不干净,我怕解了她的哑穴她便要骂人。”秋真已上了车,挑开门帘道:“这位爷原来姓方,失礼啦!”那方师傅忙躬身道:“小的不过是贝勒爷的一个奴才,秋姑娘万不可如此多礼,折煞小的了。”秋真道:“听这位刘爷说再不解开她的哑穴便会对她不好,请方爷解了她的穴道吧。”那方师傅道:“遵命!”转头对韩蛋蛋笑道:“你托秋姑娘的福了。”伸掌在韩蛋蛋背心、后颈各拍一掌,韩蛋蛋哇得一声透过气来,对秋真骂道:“谁要你臭好心?”那方师傅笑道:“这小姑娘果然不识好歹。秋真姑娘,您可别介意。”韩蛋蛋道:“我又不是你姑奶奶,用得着你来替我陪不是?”方师傅道:“好硬的嘴。”手一提,韩蛋蛋到了车上。赶车的武士鞭子一扬,大车隆隆而行。
窗帘拉得严严实实,韩蛋蛋别说要记住道路,就连东西南北也分不清楚了,只听到外面方、刘二人紧紧跟随,虽是步行,却也没让大车落下。秋真脸上笑眯眯的,一会儿独自无声地笑笑,一会儿又象是刚饮了一杯甘露似地轻叹一声。韩蛋蛋讥道:“我说的到底没错,这不又沾了你的光坐了回大车。那鞑子狗贝勒对你不错啊!”秋真低声道:“小妹妹,我也不想害你,他既然派人接我了,不一会儿就到了大清的地盘上了,你若还是鞑子鞑子的说话没长没短,免不了要吃苦头。若是让别人听到了,我就是想帮你也帮不了啦。”韩蛋蛋心想这话也有一定道理,可心里总咽不下这口气去,想起小虾蟆骂人的话,冷冷道:“妈妈大腿里子的!我真要好好谢谢你,三太太!”
大车行驶了两个多时辰,天色暗了下来。忽听赶车师傅吁的一声,大车停下。方、刘等三人齐声道:“各大人好!”方师傅又道:“各大人久等啦!”一人道:“怎么样了?”方师傅道:“禀各大人,一切顺利。秋真姑娘好端端的,那个铁嘴的小丫头也带回来了。”
秋真在车上听得分明,一颗心不由得砰砰直跳。挑开窗帘,车窗前已迎上一张热切的脸庞,却不是各索萨哥又是谁?秋真呼道:“各公子!”各索萨哥伸进手来,摸着她的下颌,柔声道:“让你受惊啦。”秋真侧脸在他手掌中摩动,又低声道:“各公子!”各索萨哥点一点头,转身道:“接秋真姑娘进营。”
早上来两名丫环拉开车门,上前扶了秋真下车。各索萨哥看到韩蛋蛋,笑道:“小仙童,咱们还真有缘。”韩蛋蛋冷笑道:“我被一条狗一连咬了三次,算不算有缘?”那方师傅喝道:“好刁钻的东西,是不是活腻啦?”各索萨哥并不生气,笑道:“这小丫头若是不刁钻,太阳从西边出来啦。”那方师傅提了她的胳膊下车。却见已到了一排军营之前,营帐密密麻麻,不下二三千座。当中一座大帐,已经点起灯来。各索萨哥英姿神发,当先走进,那方、刘两名武师以及两名丫环簇拥着秋真跟入。帐门前站了两队武士,均笔直肃立。
各索萨哥命人扶秋真进了后帐,自己在中央大交椅上坐了,说道:“方成、刘和,你们两个立了大功。我怎么赏你们才好?”那方成道:“小人等能为各大人分忧于万一,实是三生有幸。各大人要说赏的话,只要各大人能笑容常开,于小人等就是最大的奖赏了。”各索萨哥笑道:“那也不全成,你家老婆孩子还要吃饭。我便是象个大肚弥勒整天傻笑,你们的老婆孩子也还要吃饭。”击掌三声,那爱奴罕拿了两封银锭来。方刘二人谢过,收了起来。方成道:“禀各大人,小的在那嘉定城中,发现了一点苗头。”各索萨哥精神一振,䍺;道:“什么苗头?”方成、刘和二人将在嘉定城中见闻说了,末了方成道:“小的早年行走江湖,却很少知道白莲教之事。本以为白莲教已消声匿迹,日前听各大人与鲁大人说起,才知嘉定一事,原来是白莲邪教余毒不清、蛊惑人心所致。以小的看来,城中百姓本来不知道领头者乃是邪教中人,才误听误信,乃为妖孽所用。”各索萨哥神色凝重,眼光停在韩蛋蛋身上,笑道:“小蛮子,你在城中听到了什么?”韩蛋蛋自从进了这大帐便一直寻思应付之计,可想破脑袋也没有一个好办法,气呼呼道:“你的凤凰儿知道的更多,何不问她?”
各索萨哥拉下脸来,冷笑道:“方师傅,这汉子小蛮子交给你啦。”方成躬身道:“是!”心想:“各大人在小蛮子之前特别加了‘汉人’二字,那是什么意思?”他自己也是汉人,自从投靠各索萨哥以来,汉人的身份竟成了一块心病,一时拿不着准头,问道:“小人愚鲁,这汉人小蛮子如何处置?”各索萨哥斜睨着韩蛋蛋,阴笑道:“若是依着规矩,该把她卖到官窖子里当雏妓。可这小蛮子长得不入流,如何处置她么,倒是一个难题。”那刘和道:“禀各大人,这小丫头数次出言不逊,得罪了各大人,依小人看,干脆杀了算啦。”
韩蛋蛋心底凉气直冒,忽然哈哈大笑。帐内众人均愕然。刘和道:“你死到临头,还有什么好笑?”韩蛋蛋大声道:“我笑你这人笨得很,你也不想想,我一连救了他的凤凰儿两次性命,各大人正想怎样报答于我,你却出主意把我杀了,这不成心把各大人当成那种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小人了么?”
各索萨哥压根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种话来,气恼之下,呛啷一声,佩剑拉出半截,但接着心想杀了她不难,难在落下了“恩将仇报、猪狗不如”的口实,一念未决,却见秋真从后帐急匆匆出来,呼道:“别杀她,别杀她!”
各索萨哥笑道:“谁要杀她了?不过是吓唬吓唬她罢了。”给方成、刘和递了个眼色,方、刘二人躬身道:“小人告退。”各索萨哥笑道:“解了这小蛮子的穴道。”方成啪啪数掌,拍开韩蛋蛋被封穴道,笑道:“各大人真是大人大量。”与刘和退出帐去。
各索萨哥在韩蛋蛋脑门上弹了一记响指,说道:“我们大清一统江山,国家富强昌盛,百姓安居乐业,比你们汉人当皇帝时哪里就差了?偏一些汉猪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你小小年纪,居然也是顽固不化。我告诉你,你们江阴城汉人不是造反了吗?前天大清旗军已经攻破了江阴,把汉人全都杀了。”
韩蛋蛋啊的一声,问道:“什么?江阴……江阴……你这人喜欢胡吹,谁会信你?”各索萨哥哈哈大笑:“本来嘉定一时攻不下来,可他们自己先要闹起来啦,我已有了破城的好法子了。来人,去请李成栋大人来商议军事!”帐门闪过一人,得令而去。
韩蛋蛋穴道初解,手脚不大听使唤,跳上前几步,指着各索萨哥道:“你刚才说江阴的汉人全都被杀了,可是真的?”各索萨哥冷笑道:“胆敢心存谋逆者,依大清律例,一律格杀,何况他们不仅是心存此念,更是付诸实行?自是全都杀了。这就是我大清法则,借用你们汉人一句话,叫做顺我者昌、逆我者亡!”韩蛋蛋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女童,平时里请各索萨哥给她说一番这样的话各索萨哥也不屑说,可他一来前头已知道韩蛋蛋是“汉人小蛮子”、二来他或许自己也不知但确实很有些在秋真跟前炫耀一番的隐念,所以不但要在韩蛋蛋面前说这些话,而且还要说的铁锤铁砧、铿铿镪镪。说完之后,得意地望着韩蛋蛋。韩蛋蛋脸上浮起一层惧意:“江阴城有个汉人叫韩金虎的,怎么样了?”
各索萨哥略一沉吟,一下便想起这人是谁了,冷笑道:“这汉人蛮子便是造反的头儿之一,自然容他不得!”韩蛋蛋啊呀一声,只觉得头晕目眩,跌倒在地。各索萨哥心念一转,喝道:“那姓韩的反贼是你什么人?”
却听门外卫士禀道:“李大人来了。”各索萨哥手向韩蛋蛋一指,吩咐道:“先带下去好好看管着。”又着秋真再到后帐中等着,请了李成栋进帐。当下两人将如何攻打嘉定诸事一一议定,那李成栋出去安排,各索萨哥去后帐会秋真不提。
清军营建在一座集镇之郊,清兵借用了一些民宅,各索萨哥的亲兵将韩蛋蛋押进一所磨房里,严加看守。韩蛋蛋吃了清兵给的晚饭,呆呆将各索萨哥的话想了一遍又一遍:“他说‘自然容他不得’,那是什么意思?爹爹或许没死,只是被他们抓住了,听这口气儿应该是这个意思了。是了,爹爹武功高得很,哪里那么容易让人杀了?”可不一会儿,便又想:“自然容他不得,清狗儿还是要杀了他。那么妈妈怎么样了?孙振师叔呢?”不知过了多久,自己对自己说:“若是他们真的让清狗杀害了,我该怎么办?”想起嘉定城中的张大哥姑姑,不禁极是神往,寻思:“我不一定能长大了。但若是我能够长大,成为她那样一个人,该有多好?将汉人联合起来,杀鞑子,报汉人大仇。”但旋即也便黯然:“看来城中义军知道张大哥姑姑是白莲教徒之后,便不一定听她的话了。那各索萨哥说已有了破城的法子,张大哥姑姑可真是危险得很啦。”想到这里,不禁骂出声来:“什么糊涂虫子!为什么不听她的话?一定要听她的话才对!”
看守她的几名清兵喝道:“你说什么?”韩蛋蛋叹一口气,竟提不起力气来骂他们。这一夜思绪纷乱,小小的心里不知涌动着多少心事,眼泪流了下来也全然不知,就这么迷迷糊糊含着眼泪睡去。
第二天醒来之时,天色已经发亮。她哭了大半夜,眼泪干结住眼睫毛,揉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一时恍惚不知所处。听得外面脚步声嘈杂,不时有人传令呼喝,才想起自己的处境来,拉开磨房的破门,两名清兵持枪抵在她喉间,喝道:“干什么?想到哪里去?”
韩蛋蛋见无数清兵忙着收拾物品、集结队伍,问道:“他们这是要干什么?”一名清兵道:“告诉你吧,这叫拔营,要去攻打嘉定的汉猪。”另一人道:“别的兄弟们都抢着去立功,咱哥儿俩却托你的福,上不了战场!”枪尖一挺,韩蛋蛋退回磨房之中。她从小窗之中看见外头队伍一一集结起来,好象是准备出发,不禁暗暗神伤:“这些人都是打我们汉人同胞去了。可我们汉人同胞却正要分一个什么正教邪教!”忽见各索萨哥帐中两名卫士前来说道:“各大人吩咐带那汉人小蛮子过去见他老人家。”
前头两名清兵命韩蛋蛋出来,跟了两名卫士前去。却见昨日各索萨哥的大营已经拆去,各索萨哥骑在马上,那秋真已换作旗人打扮,双颊生晕,显得愈发美貌滋润。各索萨哥马鞭指着韩蛋蛋,笑道:“昨夜睡得可好?”韩蛋蛋恼将起来,咬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