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是头上顶着猪尾巴做人,活得越来越窝囊!”
卞和尚双目精光闪动,似是要说什么,恰好孙振夫妻与傅青上了菜来,无非是蘑菇炖鸡、醋熘白菜、辣椒咸鱼、油炸豆腐、猪肉粉条等等寻常菜肴,却是满满六大碗。众人重新让了座,武林中人,均不拘俗礼,挨着坐了。孙振拿出一坛酒来,笑道:“师兄,不怕你笑话,咱俩虽时常喝几杯,可我从来没舍得把这坛酒拿出来。今日卞大哥来了,合着一起有口福。”拍开泥封,刹时酒香四溢。卞和尚吸吸鼻子,道:“这是上好的滇池老窖,我若猜错了,拿我下酒!”孙振目露叹服之色,说道:“酒肉和尚,名不虚传。”卞和尚本名卞梁,绰号酒肉和尚,于酒肉一道,极有心得,孙振的这坛滇池老窖得之不易,本来还真想让卞和尚猜猜这是什么酒,没想到他一闻便知。
韩金虎也嗅出此酒奇香扑鼻,与卞和尚、孙振干了一杯,只觉得酒质绵绵,一股热流顺喉而下,滋润的胃腹说不出的舒服,口中余香不尽,真是生平未饮过的好酒,问道:“滇池老窖,我怎从没听说过?”孙振笑道:“卞大哥精于此道,兄弟也想聆听高论。”
卞和尚也不客气,说道:“滇池老窖,产于西域。那滇池在天山极顶,寒冷非常,传说是王母的洗脚盆,此酒正是以滇池之水酿制,大明时崇祯皇帝最喜欢此酒,我因机缘巧合,得饮一回,至今难忘。哈哈,未料今日能又得如此美酒,真是知己相伴,美酒佐怀,人生夫有何求,当干一杯!”韩金虎喜他豪放,笑道:“当干当干!”三人又吃了一杯,却听韩蛋蛋咯咯笑道:“你们喝王母娘娘的洗脚水,还高兴得什么一样。”众人听她说的有趣,一齐哄笑。傅青嗔道:“小孩子不许多嘴。”
卞和尚道:“侄女不知这王母娘娘的洗脚水,可不是随随便便就喝上的。我上一回在哪儿喝的,韩爷、孙爷可知道?”韩金虎道:“什么韩爷、孙爷,你直呼兄弟便了。你说上一回是在哪里喝的?”卞和尚却不答,反过去问孙振:“我倒想知道孙兄弟是从哪弄来这酒的?”孙振笑道:“买来的呀。”卞和尚摇头道:“据我所知,这酒只做御酒,从来不卖,孙兄弟却是瞒我和尚了。”
孙振大拇指一翘,连声道:“佩服佩服!实不相瞒,前些日子江阴城来了位清朝贝勒,就住在城东的状元旗那儿。兄弟晚上到他那儿走了一趟,见一口箱子锁的结结实实,箱子上金丝银镂的,考究得很,料准要发了,拿回家来,打开一看,却是一瓶酒。”见韩金虎脸有不悦之色,摇头笑道:“我早知道师兄会不高兴,把酒坛子都换了,都是酒肉和尚鼻子尖,给闻了出来。”
韩金虎道:“咱们学武之人,怎能干那些翻墙越户的勾当?”孙振道:“我这是劫富济贫,岂是寻常的偷儿?”韩金虎道:“你算哪门子劫富济贫?”孙振笑道:“贝勒那么富,咱们这么穷,我去偷贝勒的东西,就算劫富济贫了。”韩金虎笑道:“不过这酒的确好喝。你偷贝勒的酒,算是一个雅盗了。卞师傅,你说在别的地方也喝过这个滇池老窖,刚才说话说岔了,是什么地方?”
卞和尚放下酒杯,面呈庄色,说道:“福建有个爷姓郑,大名上芝下龙二字,两位兄弟可曾听说过?”
韩金虎变色道:“是海龙王郑芝龙?”卞和尚右掌在大腿上一拍,道:“韩兄弟连郑爷的外号都知道,哪定是听说过了。”
孙振道:“师兄,怎的我未听说过?”
韩金虎道:“这位海龙王郑爷,本来是绿林中的好汉。听说他一身功夫横行武林,水上功夫,更堪称天下无双。福建靠海,郑爷做的是海上的买卖。那一带一向多倭寇,万历皇帝时,戚继光总兵治得他们服服贴贴,可从戚总兵以后,倭寇便又横行起来。海龙王郑爷吃的虽是绿林的饭,却只做劫富济贫的大买卖,倒不象你专偷酒喝了。”
孙振笑道:“早知是酒,也不值得我冒险偷一场。那贝勒手下几个硬爪子发现了我,我好不容易才打发了逃回来。”
孙振的妻子姓关,一向不喜言语,此时却忍不住插话道:“恐怕早知是酒的话,那更要偷了。”孙振笑道:“你倒没白跟我几年。”转向韩金虎道:“你说倭寇又开始横行了什么的,后来怎样了?”
韩金虎将一筷子粉条送入口中,接着道:“这位郑爷虽是吃绿林的饭,却最恨欺负老百姓的倭寇。他把手下弟兄编成队,专跟倭寇过不去。后来倭寇吃了几次大亏,再也不敢在福建骚扰了。卞大哥,我说的对不对?”
卞和尚点了点头,说道:“当年我和师兄独臂道人去福建追杀一个大恶人……”孙振插言道:“独臂道长一手‘孤行剑法’弛名武林,你老兄的乾坤手独步江湖,杀那恶人,想必是手到擒来了?”孙振与韩金虎虽同跟韩父学艺,但二人所长,却不相同。韩金虎拳脚功夫罕有敌手,兵刃上则擅长单刀。孙振却是在剑法上有过人之处,当年韩父在世上,曾称韩家的追星剑法,以这外姓弟子为最。此时孙振听卞和尚说起独臂道人来,不禁精神一振。却见卞和尚摇头道:“这个大恶人武功高强,但自知在我师兄弟合力之下,不是对手,竟躲到海龙王郑爷家中。”
韩金虎奇道:“我听说海龙王虽是海盗出身,但一向嫉来如仇,怎会收容那个大恶人?”卞和尚道:“韩兄弟这话问得好。那大恶人罪孽深重,我们师兄弟二人也是好奇怪,心想难道以住听说的那些海龙王的好名,全是假的?当即到郑爷那儿求见。那时郑爷已好大势力了,却一时哪里见得着?我师兄弟俩去了三回,三回让他手下挡回来,说郑爷这两天很忙,没工夫接见客人。”
韩金虎道:“这就是海龙王的不是了,独臂道长、酒肉和尚在武林中的声名,谁提起来不称赞一声?这海龙王饶是再了不起,可也不能如此怠慢江湖朋友。”卞和尚脸有感激之色,继续说道:“我师兄弟第四回还没见上他,就仗剑直闯进去,大叫道:‘郑芝龙,你出来,咱们比划比划!’郑爷那些手下可是好久没见过这样的事了,当即与咱们打了起来。”
韩蛋蛋极喜听这些江湖之事,正眨着眼听得入迷,却觉得旁边卞不服轻轻碰碰自己右肘,朝她使个眼色,韩蛋蛋正不明所以,听他站起身来,毕恭毕敬对卞和尚道:“爹爹,我想出去一下。”卞和尚正说在兴头上,点了点头,继续说道:“我师兄一路打进去,那郑爷手下也有好多好手……”韩蛋蛋离了桌子,道:“我也出去一下。”跟了卞不服出了屋门。房中五个大人谁也没有在意。
韩蛋蛋来到院中,问道:“你叫我出来干什么?”
那卞不服笑道:“我们那儿很少下这么大的雪,我想叫你出来玩雪。”捏了一个雪球,握在手里。韩蛋蛋道:“其实江阴也很少下这么大的雪,都是满清鞑子来了以后,把雪也带了过来。”卞不服摇头道:“你要骂满清鞑子,在肚子里骂就行了,别在嘴上骂。”韩蛋蛋点头道:“我爹爹也告诉过我,可我老记不住。咦,这是你爹爹告诉你的么?”
大雪初霁,虽是没有月光,但夜色却也不黑。卞不服叹了口气,忽一扬手,“啪”的一枚雪球飞出去,低声道:“他没告诉我,不过也算是告诉了。我想听他的话,也听不了几天啦。”韩蛋蛋奇道:“为什么?”卞不服不答,又捏了一枚雪球,忽的笑道:“我看你爹爹倒是很听你的话,是么?”
韩蛋蛋面有得色,说道:“那自然了。平时我妈妈都不敢和我爹爹高声,可我敢,谁让他只有我一个女儿呢?”
卞不服看她一眼,在院中走了几步,似是想什么心事。韩蛋蛋道:“你怎么不说话了?你不是要和我玩雪吗?”也悄悄捏了一枚雪球,等他转过身去,轻轻一抛,雪球落下来,正掉在卞不服的光头上,韩蛋蛋咯咯笑道:“冷不冷?”那卞不服伸手抹去头上雪末,韩蛋蛋正怕他生气,忽听他道:“你帮我个忙,成不?”
韩蛋蛋笑道:“可别太难了。”
卞不服摇头道:“一点都不难。你爹爹外号叫神拳太保,想必你也学过拳了?”韩蛋蛋笑道:“我是女孩,我妈妈说女孩学什么拳?我妈妈让我学绣花。”卞不服脸上掠过一丝失望之色,叹道:“那咱们回屋去吧。”举步欲走。韩蛋蛋一把拉住他,笑道:“你还没说让我帮什么忙呢。”卞不服摇头道:“你帮不上。”韩蛋蛋气道:“你还没说,怎么知道我帮不上?”使劲一扯,卞不服跌倒在雪地之中。韩蛋蛋笑道:“你真没用。”拉他起来。卞不服不仅不怒,反而喜道:“你不是说你没练过拳么,那怎么这么大力气?”
韩蛋蛋道:“我说我没练过拳了么?我只说我妈妈说女孩练什么拳!可我爹说女孩也要练拳,练好了,不一家比男孩差了。你看,我不是一扯就把你扯倒了么?”
卞不服喜道:“那我这个忙,你就能帮上了。”韩蛋蛋道:“你要我打人?”卞不服点头道:“正是。”韩蛋蛋摇头道:“那我不干。”卞不服道:“我让你打我。”韩蛋蛋失笑道:“你不是有毛病罢?”卞不服侧耳听听屋里的动静,卞和尚等三人已从郑芝龙说到了满清政府,大骂清兵如何欺凌汉人,喝得热火朝天。卞不服道:“不能让他们听到了。”向房后绕去。
韩蛋蛋心道:“他不是骗我到后面跟我打架罢?”转念一想:“就是打架我也不怕他。打倒这个小光头,大不了让爹爹骂一顿。”笑嘻嘻跟了过去。
二人走到一株树下,卞不服问道:“你认得膻中穴、气海穴么?”韩蛋蛋撇嘴道:“当然认得。就是不认得,我也能打得你趴下。”卞不服道:“那你就使足力气,在我膻中穴上打一拳。”
那膻中穴位于心窝,是人身要穴,若是被武功高的人打中,不死也是重伤。韩蛋蛋摇头道:“不过是要比划比划,咱们又没仇,我干嘛下那么狠的手?”忽的左手一晃,引卞不服视线,右手早出,砰的击在卞不服左肩上,卞不服跌倒在雪地之中,怒道:“你做什么?”韩蛋蛋陪笑道:“你不是让我打你么?不过,你如此脓包,跟你打架也没劲。”卞不服道:“我让你打我膻中穴、气海穴,你打我哪儿啦?”韩蛋蛋笑道:“跟你说了也没事,你别看我只有十五岁,可练拳已经十年了,打你膻中穴,你就死了。”卞不服道:“你打别人或许会死,打我却只会越打越有精神。”韩蛋蛋道:“那是为何?莫非你和人不一样?”这话是骂卞不服不是人,卞不服也不知听出来没有,答道:“我爹爹怕我练武,在我‘璇玑’、‘大杼’两处穴道各点了一指。你知道这两处穴道被点,不会全身麻木,可任督二脉被阻,练武却不成了。解这两处穴道,需从哪儿着力?”
韩蛋蛋道:“自然是从膻中穴了。哦,我明白了,你是想让我为你解开穴道?”
卞不服点头道:“你看起来挺聪明的。”韩蛋蛋眨眨眼睛,问道:“你爹爹为什么不让你练武?是不是你顽皮得很,练武就欺负别的小孩了?”她原来在山东老家时,曾因打伤财主家的两名仆人,险些惹出大祸,韩金虎告诫她若是再欺负别人,就废去她的武功。
卞不服叹口气,说道:“这我就不能告诉你了。总之,你肯不肯帮这个忙?”韩蛋蛋犹豫一会,觉得真能帮他解了穴道,也挺好玩的,笑道:“打死了可别怪我,你准备好了。”卞不服拉个马步站好,说道:“有多大的劲使多大的劲,要不打了也没用的。”韩蛋蛋道:“好罢。”当下提一口气,力凝右臂,猛出一拳,噗的一声正中卞不服膻中。却听卞不服哼了一声,一跤往后便倒。
韩蛋蛋笑道:“解开了罢?”问了两声,却不见他回应,不由得有些着慌,笑道:“这可是你让我打的,别玩花样吓唬我。”卞不服仍没有动静。韩蛋蛋蹲下身,推他一把,却觉得他身上软绵绵的,浑无反应,借着雪光一瞧,卞不服双眼紧闭,似已死去。韩蛋蛋连声道:“别吓唬人!”拉他坐起,稍一放手,又软绵绵地躺下,竟似是真的死了。这一下不由魂飞天外,奔回屋去,叫道:“小和尚让我打死啦!”
屋内韩金虎、傅青、卞和尚及孙振夫妇正谈得投机,听她此言,均吃惊道:“什么?”韩蛋蛋道:“我本来不打,他非要让我打,谁知道一拳便打死了?”孙振急道:“蛋蛋,他人呢?”韩蛋蛋道:“在屋后。”众人抢着跑出去,反是韩蛋蛋呆立在原地,心中只是想:“他可千万别死。我和他不过刚刚认识,哪里想到会这样?”
不一会儿,孙振背着卞不服回来,赶紧放在床上,移灯过来看时,卞不服面如金纸,出气多,进气少,眼见难以活命了。卞和尚伸手搭在儿子手腕上,良久无语,面色惨然。韩金虎霍然转过身来,眼光便如两把利刃似的盯在韩蛋蛋脸上,喝道:“你为什么要打死他?”韩蛋蛋哭道:“他让我打的。”韩金虎骂道:“放你妈的屁!”啪的一记耳光扇得韩蛋蛋跌了一个筋头,怒道:“真你妈的要命!”一脚踢到,韩蛋蛋刚刚爬起,顿时又一个筋头,额头正巧撞在桌子脚上,哗啦一声,桌子被撞开三尺,那坛滇池老窖落下地来,摔得粉碎,屋中登时酒香四溢。
韩蛋蛋却没有闻到。她撞翻了桌子的同时,就已晕了过去。过了一会儿悠悠醒转,却正被傅青抱在怀里,只听妈妈道:“师兄,你就打死她又有什么用?能救活卞家侄儿么?”韩金虎骂道:“都是你这个臭婆娘惯的!你倒还护着她!”其实平日韩蛋蛋顽皮,倒是傅青喜欢管教,韩金虎总是一笑了事。这会儿爹爹的话传进耳朵里,不由得又是害怕又是委屈,挣开傅青的怀抱,大声道:“爹爹,不管你信不信,真是小和尚让我打他的。他说让我打他的膻中穴,我说那会打死你的,可他说别人膻中挨了打可能会死,他却是越挨打越有精神,他说……”蓦的见韩金虎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