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三娘子喜道:“宝儿,你看你看,还是你爹赢了!”韩蛋蛋透过一口气,回味二人方才的争斗,不禁拍掌道:“师父好厉害,道长也好厉害。”尹天弃暗道:“玉楷赞我之时,不忘赞独臂道人,到底是聪明伶俐。嗯,我这徒弟是顺毛驴,由着她就好使,不由着她就踢人,倒真是……真是有其师必有其徒了。”对韩蛋蛋微微一笑,算是嘉奖。回头对独臂道人笑道:“在下两只手臂勉强占了道长一条手臂的便宜,甚是惭愧,道长神功,在下由衷佩服。”
独臂道人微笑不语,尹天弃不由得有些犯嘀咕,又道:“道长还有什么指教?”
独臂道人笑道:“尊驾可看过自己的衣衫?”尹天弃一怔,低头看去,却见袍子前襟、双腋不知何时破了十几处圆圆的小洞,小洞所在之处,均是“华盖”、“膻中”、“紫宫”、“腹哀”等要穴,想明原因,不禁冷汗透身,暗道:“原来方才拆招之时,他已用指力将我的衣袍点出这么多窟窿。无论哪一指,加上三分力气,我哪里还能站在这里?”
他自从成名以来,从未有过如此大的挫折,一时呆呆说不出话来。望望旁边的妻儿徒弟,不禁泪湿眼眶,向独臂道人揖了一礼,道:“久闻道长孤行指独步天下,今日总算见识了。”返身抱起尹宝儿,一言不发,向下山路上便走。尹宝儿道:“爹爹,你明明赢了,怎么要走?”尹三娘子抹抹双眼,对独臂道人揖了个万福,道:“玉楷,我们走罢。”也转身举步。
韩蛋蛋醒悟过来,望一望卞不服,迟疑不定。忽听卞不服道:“尹叔叔,且慢走!”尹氏夫妇均顿住脚步,转回身来,脸色又是伤心,又是不解。
却听卞不服对独臂道人道:“师伯,我的病不想治啦,咱们走罢。”
他这话一说,不仅出乎尹氏夫妇、韩蛋蛋的意料,便是独臂道人也几疑是听错了,失声道:“你说什么?”
卞不服道:“咱们走罢,我的病不想治了。”独臂道人道:“这是为何?”
卞不服道:“什么也不为,就是不想治了。”独臂道人恼将起来,喝道:“你说明白些!”
卞不服望着尹氏一家三口,叹了口气,慢慢道:“师伯,你对我说过,这位尹叔叔家的弟弟自出生以后,便是残疾。我今年一十六岁了,总算是在这世上蹦蹦跳跳了十六年,可这位弟弟,他……他一天也没站起来过。我……若是同他争抢,岂能对得起我爹爹的教诲?”
他这番话虽说得吞吞吐吐,但听在众人耳中,却字字敲心。尹天弃暗道:“人在生死面前,最难推己及人。酒肉和尚侠名播于天下,果然是教子有方。”尹三娘子见事情有转机,不禁喜欢得掉下泪来。只韩蛋蛋素知卞不服,暗暗冷笑。
尹天弃大声道:“卞小兄弟,今日冲你这句话,我尹天弃一辈子当你是好朋友。你小小年纪能看得开生死,我尹天弃在世上已过了三十七载,还有什么道理看不开?”再度转头。尹三娘子心里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当娘的心思,无论如何也不舍得就此离去。尹天弃眉头紧皱,低声道:“老婆,你还不快走!”
尹三娘子也低声道:“去年我们来时,吴先生说过只要带来神仙谱,则不管是先来后到男女老少,必先给宝儿治病。可我们没找到神仙谱,那句话自然也就没了影了。眼下这忘机峰只有这位卞小公子与宝儿两位病人,卞小公子不治了,我们虽没有神仙谱,吴先生也会给宝儿治病。人家都让了,你怎么还这样顾面子?你怎么就不顾宝儿?”尹天弃眉头越皱越紧,忽冷声喝道:“臭婆娘,你懂个屁!”
卞不服慢慢走过来,向尹天弃施了一礼,说道:“尹叔叔,您大名远播,英雄了得,小子纵然不知天高地厚,又焉敢跟你以朋友相称?”尹天弃摇头道:“一死之后,谁还会有武功?小兄弟宅心仁厚,尹某着实感佩。”望望天色,接道:“药神屋到申时便开了,祝小兄弟好人好运,早日康复。”想到自己孩子从此可能再没有机会治好病,神色不免黯然。
卞不服道:“尹叔叔,小子真心不想治了。你便是带弟弟走了,我也不治了。”
尹三娘子拉拉尹天弃衣袖,尹天弃皱眉不语,为难之极。尹三娘子忽然咚的跪了下去,对卞不服磕了个头,说道:“小兄弟大恩,我……我一生一世感激不尽。”尹天弃喝道:“臭婆娘,你做什么!”
卞不服大惊失色,呼道:“婶婶,你这不是折煞我么?”也跪了下去,扶尹三娘子。尹三娘子只不依,眼泪直流,口中道:“小兄弟,我就是给你磕三百个响头,也报答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说着连连磕头。她每磕一个头,卞不服便还磕一个,一时两人如同琢米之鸡。当此之际,独臂道人也不知如何才好,只摇头叹息。
尹天弃忽的放下宝儿来,也着地跪倒,恳声道:“卞兄弟,我尹天弃除了父母,一生未曾向谁跪过。今日请卞兄弟受我一家三口一拜!”扶着尹宝儿,叩下头去。
卞不服慌了手脚,急道:“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我……你们快起来!”
韩蛋蛋虽知卞不服不是什么好东西,却也猜不透他葫芦里埋的什么药,心想:“如此一来,他假让只好作真让了。嗯,他这一回只怕是打错了如意算盘。”
卞不服道:“尹叔叔成心要折煞我是么?”尹天弃道:“卞兄弟,咱们一同起来。”伸手一抬,卞不服但觉一股柔劲托着,身不由己站起。尹天弃道:“道长,在下有一事相求,不知当讲不当讲?”
独臂道人摇头道:“吸血鬼尹天弃何等人物,贫道不值你相求。你的心思,贫道已知一二,请尊驾放心。”上前拉住卞不服手掌,道:“师侄,你还不谢谢你尹叔叔?”
卞不服一脸茫然,讷讷道:“师伯,我真心让那位弟弟先治病的,你们不要再推来让去了,好不好?”
尹天弃热泪盈眶,哈哈大笑,说道:“卞兄弟,武林中人谁都知道棉里藏针掌厉害无比,但天下除了药神吴先生,还有一人能治了这掌力。”卞不服奇道:“还有谁?”
独臂道人对尹天弃打了个无量揖,木头一样的脸上露出难得的一丝笑容,道:“尊驾武功高强,见识更在武功之上,贫道佩服。”挽了卞不服,便要下山。尹三娘子道:“多谢道长,多谢卞兄弟!”喜形于色。
卞不服忽回过头来,望着韩蛋蛋,叹道:“韩家妹妹,你放心,你父母、师叔的事,我不会记在你头上。我……我可能也不一定久活于人世啦,你……你也别掂记着我。”
韩蛋蛋惊道:“你说什么?我父母怎么了?什么不记在我头上?”
卞不服张了张嘴,却什么也不说,转回头去。尹天弃抄上一步,问道:“卞兄弟,你认得小徒?”
卞不服点点头。独臂道人蓦然转头,沉声道:“她是韩金虎那恶人的女儿?”卞不服叹道:“师伯,人不能择父母而生,我们走罢。”
尹天弃高声道:“卞兄弟,先不忙走。”上前一把揪住韩蛋蛋的前襟,冷笑道:“你告诉我,你父母是谁?跟这位卞兄弟有什么过节?”
韩蛋蛋但觉身置冰窖,目光凝结起来,冷声道:“他让宝儿弟弟治病,你就拿我卖人情了么?不错,这小骗子害了卞和尚,更害了我。岂止是过节?我与他简直是深仇大恨!”
尹天弃喝道:“你一直就没有过实话!这位卞兄弟怎会害他爹爹?他义薄云天,又怎会害你?”
却在此时,忽听咯咯声响之中,药神屋石门打开。众人均吃了一惊,却见门口走出两排人,左面一排全是少年,右面一排全是少女,鱼贯而出,各有十二名,依次站定,齐声道:“起死回生,乃称药神。此举逆天,一年一人!”诵毕,仍按顺序回进石门,石门却没有关闭。
尹天弃放了韩蛋蛋衣襟,上前抱拳道:“在下尹天弃,携犬子尹宝儿前来求治。”石门内一人道:“在下药神大弟子吕品田,请阁下稍候片刻,容在下向师父禀报一声。”尹三娘子抱着宝儿,低声道:“咱们就快进药神屋啦。”
尹宝儿点了点头,大头在脖子上晃晃悠悠,忽轻声道:“师姐,师姐!”韩蛋蛋正在想如何应付卞不服之计,听他呼唤,低声道:“怎么?”尹宝儿伸出一根手指,指一指山下,使个眼色。韩蛋蛋暗道:“这傻宝儿是让我跑。”看他热切的情态,不禁一股暖流直通心底,笑了一笑,摇摇头。尹宝儿指一指尹天弃,呲出牙齿。韩蛋蛋顺着他手指看去,见尹天弃垂肩躬腰,正站在石屋门口,静静等着药神的回话。独臂道人与卞不服立在一侧,那独臂道人忽长叹一声,道:“韩家姑娘,你过来。”
韩蛋蛋道:“你是不是信了他的话,以为是我爹娘师叔杀了卞和尚?”走到独臂道人面前,毫无惧色。独臂道人一双电目在她身上转了一转,叹道:“小姑娘根骨清奇,当非奸诈之辈。你父母之事,与你无关,不过贫道想问问,他们为什么要害我师弟?”
尹天弃也转回头来,望着韩蛋蛋。韩蛋蛋指着独臂道人笑道:“你说我根骨清奇,当非奸诈之辈,莫非你会看相?”尹天弃喝道:“玉楷,对道长说话,不可无礼!”
独臂道人微笑道:“贫道对相术略知一二。”韩蛋蛋嘿嘿冷笑,摇了摇头,大有不屑之意。尹天弃怒道:“玉楷,你要作死!”
韩蛋蛋霍然转头道:“尹天弃,我没拜你为师,你凭什么教训我?你武功高强,杀了我就是,罗嗦什么?”
尹天弃再没想到她会说出这等话来,被噎得打了个仰弯,点头冷笑道:“好,好,好!我告诉你,你若是真做了对不起这位卞小兄弟的事,我绝不会护着你。”
韩蛋蛋白了他一眼,却也不多言,回眼盯着独臂道人。独臂道人冷潸潸若有所思。韩蛋蛋大声道:“依我看,你根本不会看相。你若是会看相,怎么会看不出他是个骗子?”手指所向,自然是卞不服了。
卞不服苦笑道:“我不记你们的仇了,你还想怎么样害我才觉得好?”
韩蛋蛋冷笑道:“我真佩服你。卞不服,你敢不敢说你的真名叫什么?”
卞不服眼瞳中一丝惊慌之色一闪即逝,淡淡道:“你说我真名叫什么?”
韩蛋蛋冷笑一声,忽然喝道:“商不服,你还要骗到几时?”卞不服啊呀一声,脱口道:“你怎知我叫商不服?”独臂道人手腕一翻,抓住卞不服右肩,微笑道:“你知道自己姓商了?”
尹天弃忽见此变,愕然之下,不自觉走上前来,问道:“道长,这……这……”独臂道人微微一笑,算是应答,又对卞不服道:“你怎么会知道自己姓商?”
卞不服脸显痛苦之色,嘴唇哆嗦,说不出话来。
韩蛋蛋忽觉得这独臂道人聪明得很,远非自己前面料断可比,脑中电光一闪,竟觉得一下子想通了很多事,笑道:“商不服,你中了卞和尚的棉里藏针掌,本活不过三日,可到现在活了有七八十天了,自然都是因为独臂道人给你疗伤,保你活命。你以为能骗过独臂道长,他既能保你活命,自有给你彻底治好的法子,如此一来,你不但能治好病,还可以骗得尹天弃感激不尽,更让我没法子说你的事,因为你‘大仁大义,宅心仁厚’,我说什么,别人也不会信的!可你聪明过了头,临走时居然想害我。”
商不服脸色越来越白,眼眶渐渐湿润,闭目长叹一声,苦笑道:“韩蛋蛋,你真可怕。你怎么会编得这么象?你爹娘怎样给我爹酒里下了迷药,怎样想抢我爹爹的东西,我爹爹怎样误伤了我,你都看得清清楚楚,我也都跟师伯说了,你不要再说假话了。”
韩蛋蛋暗道:“我若是不知实情,单看他的神色,一定以为他说的才是真的,这小骗子真是天才。”向独臂道人作了一揖,道:“道长,你信不信他说的?”
独臂道人不动声色,淡淡道:“不服,你怎么知道自己姓商?”这话一说,那自是对韩蛋蛋的话有几分信、而对商不服的话有几分疑了。商不服垂泪道:“师伯,我早知道自己姓商了。我爹爹……我爹爹临去之际,什么都告诉……告诉我……我……我爹爹对我很好,我……我真不愿意这是真的……我……我……”抽噎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晕倒过去。尹天弃呼道:“卞小兄弟!”韩蛋蛋道:“你难道没听到他姓商?”
尹天弃喝道:“好个刁钻东西!”啪的一掌,韩蛋蛋脸颊多了五道指印,接着肿了起来。尹天弃抢起商不服,掌抵他背心,内力透进去。商不服眼皮动了一动,哼出声来。
独臂道人望望韩蛋蛋,再望望商不服,默默盘算:“这两个孩子说的都象是真话,我应该相信谁?若不服孩儿说的是真的,那么这韩家女娃便是师弟大仇家的女儿,庇护她父母师长,小小年纪,便桀傲狡狠,罪不可饶;可若是这女娃儿说的是真的,则不服孩儿就是害我师弟的真凶。他的生父乃奸雄之人,不服孩儿虽自小跟着卞师弟,可毕竟是有他生父的根子。到底谁真谁假,到底谁真谁假?”独臂道人早年性烈如火,修行道法之后,性情大转,自认为洞悉世事,已达三清境界,可此时知道自己一个念头转错,不仅报不了师弟之仇,反而上了仇敌大当。他一生行事,都是当断则断,今日偏偏无法决断,不由得急出一头汗来。
韩蛋蛋抚着脸颊,又羞又愤,心道:“若不是为了给宝儿弟弟治病,我早将神仙谱交给独臂道人,则立时便能知道我与小骗子谁说的是真话。我为你家宝儿着想,你居然听信这骗子的话,打起我来了!”接着却又想:“不对,我若是此时拿出神仙谱,恐怕连独臂道人也会相信是我爹娘杀了卞和尚,将这东西抢来给了我的。”一时呆住,觉得天下之大,竟无人相信自己。伤心绝极,忽然一拳击出,正中尹天弃背心。这一拳使足了力气,尹天弃全心助商不服推血过宫,猝不及防,竟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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