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穴,我说那会打死你的,可他说别人膻中挨了打可能会死,他却是越挨打越有精神,他说……”蓦的见韩金虎双眼眯起,蓦地瞪圆,骂道:“放你妈的屁!”又一掌掴来,韩蛋蛋但听啪的一响之后,两耳之间“嗡”的一声,再次晕了过去。
晕沉之中,她觉得自己眼泪倒流进了鼻腔,呛得醒了过来,连连咳嗽,却不敢再大声哭,感到妈妈还抱着她,却是已在屋外。听卞和尚道:“韩兄弟,侄女可能没有骗人,或许真是小儿让她打的。”韩金虎的声音又是懊恼又是惭愧:“卞大哥,你不要再说了。若是侄儿有个好歹,我杀了这死妮子给他偿命。”卞和尚道:“都是小孩子,韩兄弟这么说不是瞧我酒肉和尚不懂理么?再说,小服儿还没死。唉,要救他,却也有一线希望,只是……只是……”长叹一声,似是自语道:“我还有一件大事没办,运功为他疗伤,必要竭尽全力,功力三个月难以恢复,对付那个人,恐怕就来不及了。”韩金虎道:“卞大哥,事情是我女儿惹的,我当爹的恨不能替她给侄儿偿命。你说,那个人叫什么名字?不知道兄弟能不能对付得了?”
听卞和尚叹道:“好罢,先试试能不能救他活命再说罢。”屋里再没人说话。
傅青抱着韩蛋蛋坐在门口的踩脚石上,低声问道:“蛋蛋,告诉妈妈,是不是那小和尚惹你了,你才打他的?”韩蛋蛋低声道:“真是他让我打的,你也不相信?”傅青知道这女儿表面看来傻乎乎的,实际心计深沉,叹道:“妈妈就算相信,可你爹……”
听门口脚步声响,出来一人,正是韩金虎,见到她们母女,压低声音恶狠狠道:“人家的儿子都快死了,你还抱着她?让她跪着!”傅青向来不敢违拗丈夫,放开韩蛋蛋,低声道:“师兄,怎么办?”韩金虎骂道:“我知道怎么办?你养的好女儿!”傅青也不禁流下泪来,说道:“你还厉害!都是你,我说不让她学拳,你非让她学!”韩金虎叱道:“尽说些没见识的话,人家的孩子学剑呢,可没见杀人!你等着,若是那孩子有个三长两短,我亲手要了你的命!”最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韩蛋蛋了,怒气冲冲回到屋中。
韩蛋蛋跪在地上,等待着命运之神的叛决。她只觉得时间过得如此之慢,整个身子好象只剩下两只耳朵,全身心地听着屋里的动静,屋里却偏偏没有任何声音,听见自己心中一个声音道:“老天,你可千万让大和尚救活小和尚,我不是怕给他偿命,我真的是不想让他死!”
不知过了多久,房中又出来一人,脚步轻轻,却是孙振。傅青问道:“师弟,那孩子怎样了?”孙振面色沉郁,摇了摇头。傅青吃惊道:“死了?”孙振叹道:“也不能说是死了。酒肉和尚正运功救他。师姐也知道酒肉和尚练的功夫和咱们不一样,他那内功能救人的,可那孩子半天了,一点动静没有。”傅青忐忑道:“你看能不能救转来?”孙振道:“蛋蛋这一拳,正打在他膻中穴上。咱家的开山拳外力惊人,便是个大人也受不了她这一拳,何况是个孩子?”
傅青眼神转回来,停在韩蛋蛋身上,忍不住一指头点在她脸上,低声骂道:“你傻!他让你打你就打吗?”韩蛋蛋心里正乱,一声不吭,反是傅青忍不住了,抱住她咬牙道:“蛋蛋,你闯大祸了,知道不知道?!”呜呜哭起来。
孙振道:“师姐,你还是让蛋蛋逃罢。”傅青倒吸一口气:“那哪行?咱们武林中人,讲究敢做敢当,再说,师兄的脾气,你不知道?”孙振吐口气,在门口踱了两个圈子,蹲在她们母女眼前,低声道:“蛋蛋还是个孩子,算什么武林中人?师兄就算饶不过你我,最多摆出掌门人的威风来,我们两个一人挨五十皮鞭。可蛋蛋呢?师姐,你弟妹不会生孩子,咱们两家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让她逃罢,过几天再回来。”
傅青抹去眼泪,向韩蛋蛋努努嘴,轻声道:“没听到你师叔的话么?”韩蛋蛋摇头道:“我不跑。”傅青狠狠在她腿上掐了一把。韩蛋蛋小声道:“我跑了,爹爹怎样给那个大和尚交待?你们怎样给爹爹交待?”
傅青眼泪又流下来,骂道:“你这么懂事,又不用给你爹妈、师叔惹祸了!”只推她快走。韩蛋蛋哭着摇头。孙振一把抱起她来,来到院墙边上,低声道:“别跑远了,先到城外的十里庙里躲着,等我们去找你。”怕开门声惊动了韩金虎,轻轻一托,韩蛋蛋已落到墙外。
她轻轻落地,听院中傅青仍在低声骂:“好好跪着,等你爹收拾你!”孙振道:“师姐,算了算了。蛋蛋,你怎么回事嘛!”明白了妈妈和师叔的用意,不禁无声的哭起来,沿着墙角走出六七十丈,停住回身,站了一会,启步又走,拐了一条街,正要出城,忽听夜色之中传来一阵脚步声,听来不下二三十人,循声看时,却是一队清兵从街那头过来。韩蛋蛋忙躲在墙边一个大石臼之后,等那队清兵过去之后,从石臼后钻出,暗道:“这些日子清兵经常盯梢,只要汉人稍对鞑子不服的,便抓起来砍头示众。这又是谁家要倒霉了?”依她以往的性子,必要看个仔细,可眼下心里惶茫茫全无半分好奇,当下快步出城,往城外十里庙赶去。
那十里庙离城实际不止十里,足有十四里,本名父子坟,埋的是宋末时的抗元义士范准与他儿子范泗成。当年元兵攻战江南,范氏父子起兵抵抗,元兵久战不下,以利相诱,许以高官厚禄,范氏父子不为所动,仍率众苦战。这与当时宋朝官兵望风而逃相比,完全是个异数,后来兵败被俘,元将阿里海牙钦佩他们父子英勇,再次劝降,范准骂道:“自来英雄或遭虎吻,未闻跪拜禽兽者。”阿里海牙将二人斩首。父子就义之时,面不改色,大声唱宋朝抗金名将岳飞所作的《满江红》。当唱到“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两句时,忽然狂风大作,暴雨倾盆而落,围观之人无不变色。范氏父子被杀,尸首挂在城门上示众。后来被人盗走,草草葬于江阴城外。朱元璋建明以后,江阴的父老乡亲在埋葬范氏父子的土堆上重建坟墓,并建起一座英烈碑,记述范氏父子事迹。后来凭吊之人渐多,便形成一座土地庙,父子二人同为一方土地爷,在中国鬼神谱中绝无仅有。清兵占领江阴以后,忌人心思反,派兵将那座英烈碑砸去,江阴人也不再叫它做父子坟,改以十里庙相称。
韩蛋蛋曾跟着韩金虎、傅青、孙振去过几回,不过那次是初春丽日,这次却是寒冬深夜。离城之后,寒风更急,她好不容易摸清道路,到了十里庙时,已是三更时分。那十里庙虽为满清所忌,可人心难绝,韩蛋蛋推开庙门,里面竟然点了三柱香,两根蜡烛一根已被风吹熄了,另一根快要燃到尽头,火盆中的纸钱灰似还有一丝热气。韩蛋蛋在门口呆呆站了一会儿,望着小庙里供的范准父子泥像,自语道:“倒霉透了,竟要半夜跑到这里来躲着。范老爷,你要真有灵,就保佑那小和尚别死。”听得外头寒风呼呼,不觉有些害怕,赶紧上前将另一枝蜡烛点起来。小心翼翼在火盆旁坐下,瞪大两只眼睛,四处看了一圈,忽然寻思:“土地爷会不会听到我的话?他们若是真的出来,那可怎么办?”转而又觉得好笑,以前来这里时,看到爹妈及师叔跪拜这泥胎,曾笑过大人这么笨,世上哪里会有神灵呢?
她忽听到自己笑了起来,只是笑声中有些发颤,不似平日笑得那么气壮而已。她禁不住打了个哆嗦,见火盆边尚余几张纸钱,便在蜡烛上引了,放入火盆中,顺手拣了地上一些碎蒲团扔了进去,火盆中登时熊熊燃起火来。她心思略定,暗道:“鬼神怕火。二位土地爷,你们只消保佑那小和尚不死就成了,用不着来跟我见面。”伸出两手拢在边上烤火。过了一会,火盆将熄,四周看看没什么柴草,想起刚才在路口上见到雪里埋着几堆干草,离此不过四五十丈,想去拿时,却见门外黑洞洞的,她进来之时并不太害怕,这会儿要出去,却不由得又有些胆怯了。转念想:“我若是不敢去拿柴草,这一晚上就别想好受了。”站起身来,大声对自己说道:“蛋蛋,门外边有好些草,你去拿一些回来。”壮胆走出庙门,到了那几堆草边上时,忽听到来路上传来人声,听得有人咳嗽,有人压低声音哭泣,以及蹼哧蹼哧的脚步声,都随着北风飘了过来,好象人数不少。
韩蛋蛋这一惊非同小可,心想半夜三更除了我谁还会到这里?莫非是鬼?张眼望时,却见雪地里百余丈之外,一群人有高有矮,竟不下七八十人,全是一身白衣,围着黑乎乎的一口大箱子,向此处走来。韩蛋蛋心口砰砰直跳,抱着草往后跑了几步,忽想道:“他们深夜来这里,肯定是去庙里的,我还抱这草有什么用?”扔了柴草,心想先躲一躲再论,张眼四顾,雪地里全是一片白,竟没处可躲。心念一转,赶紧跑了回去,绕到庙墙后面。
那群人愈走愈近,渐渐到了近前,看得更加清楚,那口黑乎乎的大箱子,竟然是一口棺材。听得众人嘤嘤低哭,等到了庙门前,哭声蓦然大了起来。一个女子道:“老爷,老爷,你死得好惨啊!”哭声之中,她的声音最大。旁边一个中年汉子子道:“三太太,大哥死了有你陪着,好歹阴世里也不寂寞。”那女子哭道:“老爷,老爷,你听到了么?你尸骨未寒,他们就要对付我了,我不想死,我不想死!”那中年汉子道:“大哥宁可掉头,不愿落发。这等气节,唯有那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齐可比。三太太,你能以身殉大哥,方不枉英夫烈妇。”那三太太哭道:“我才二十四,为老爷守几年坟也成,为什么非得殉葬?土地范老爷,你来评评这个理啊!”
庙里的火盆已熄灭,但蜡烛却还高着,借着从门口透出的一线光亮,韩蛋蛋看清楚她被绑得结结实实,心想:“老爷死了,为什么要让她陪着一起死?”
那中年汉子道:“三太太,那清狗子看上了你,你若不陪着大哥死了,岂不是让我们姓古的一家蒙羞吗么?”当先走进庙中,道:“把老爷抬进来!”八名男子抬了棺材进了庙中。
韩蛋蛋忽的脑中灵光一闪,想到下午清兵杀的那个老头子,那个老头正是自称姓古,惊奇之下,连怕也忘了,寻思:“莫非棺材中就是那个老头子?”接着想起他脑袋落地的一幕,不知不觉得将眼睛凑到了墙缝上,望着庙中的情形。
那中年汉子走到二位土地像前,砰的一声,着地跪倒。他身后跟进来的十二三名男女俱跪下了,庙里顿时显得极为拥挤。外头的五六十人进不来,就在门外跪倒。中年汉子道:“请三太太进来。”两名粗壮丫环将三太太拉进庙中,三太太哭声更大:“二叔,你放过我罢,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那中年汉子冷面无语,膝行而前,向土地像走去,身影被挡住了。韩蛋蛋绕到另一处,找了一条缝隙,这下看得清清楚楚,却见他重在蜡台上插了两只大白蜡点燃了,又点了一柱香,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将香在香炉中插了,庄声道:“大范老爷、小范老爷,我古家一门忠厚老实,自信没做什么对不住神灵祖宗的事。传到小的这一代,是兄弟两人,小的叫古从严,大哥叫古从庄,是大明朝的秀才,清庭来了以后,大哥让咱们一家别出门,免得让清狗剃了头发。可大哥他……他患了腹痛症,郎中又不肯出诊,他只好上门求治,不料给清狗碰见,竟……竟……”说到这里,声音哽哑,接着道:“大范老爷、小范老爷都是咱汉人中的义士,若是知道大哥行事为人,当能答应小的一片景仰之情,允小的将大哥尸首葬于二位老爷神位之旁。”砰砰砰磕了三个头。庙内庙外人全拜了下去,有的忍不住又哭起来。
韩蛋蛋这才发现众人中的男子竟全留着明朝时的发式,心想:“这姓古的一家倒是挺有骨气,只可惜这毕竟不是什么好法子。听说清狗已开始挨门挨户地剃头了,早晚剃到他家,他们早晚不是挨那一剃刀子?除非跑。可又能跑到哪里了?”
古从严擦去眼泪,站起身来,吩咐道:“动手罢。”那三太太惊叫道:“二叔,不要杀我!”古从严叹道:“我是让他们先给大哥挖个坑。”那一班人便在离庙两丈多的地方挖起坑来。古从严出去看了一回,进来道:“三太太,你是自己了断呢,还是让咱们动手?”
三太太一直在哭,听他问,反而不哭了,说道:“二叔,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十六岁到古家时,你大哥都五十二了,这几年我百依百顺,什么地方对不住你们古家了?你大哥活着时,哪一天不说我好?”
古从严叹道:“三太太,那个清狗子看上了你,你不死,我们姓古的一家就要蒙羞。大明崇祯皇帝杀了公主,他不想让他女儿活着吗?三太太,你想明白了,就知道什么叫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了。”那三太太神情怔怔,凄笑道:“我一个妇道人家,知道什么玉碎、瓦全了?我愿意让那个清狗看上么?这都是命,我自己了断罢。”
古从严叹息一声,两名丫环解了三太太的绳子,一名青年递来一道白绫。那三太太接在手上,眼神恍惚,将一头甩过庙中大梁,垂下来结好一个活扣,两手拉住绫圈,小脚慢慢离地。她两手发着抖,眼泪一串串地往下落,终于将头颈向圈子中套去。古从严等人全闭眼转过身去。
韩蛋蛋看得清楚,不由自主张大了嘴巴,连呼吸也忘了。见那三太太下颌将到圈中,忽然醒回神来,大叫道:“不行!怎么说都不行!”
屋中人均吓了一跳,全惊惶四顾。那三太太两手一松,跌坐在地,呜呜哭起来。古从严道:“是谁?是范老爷么?”他虽明明白白听到是一个小孩的声音,却是先入为主,料定这十里庙除了自己一众,再没别人了的,不禁砰的跪地,对着两位神像砰砰叩头,问道:“大范老爷,小范老爷,二位神仙显灵,指小的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