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佩莲道:“尹大哥,这个仇今后再报,眼下是先冲出去。”尹天弃道:“不错。”将儿子交给妻子,向外掠出。苏佩莲、韩蛋蛋、三娘子紧紧跟上。却见进来官兵有五六十人,大门外还有不知多少。商广翼等立在照壁之下,商不服叫道:“官兵老爷小心,这几个反贼拚了性命啦。”
那官兵头目喝道:“大胆反贼,快跪下受绑!”一句话未完,眼前人影一花,不知怎的脖子已给尹天弃拿住,心里大惊:“这反贼武功果然了得!”嘴上道:“大胆狂徒,快放手!”尹天弃冷笑一声,出手如电,将他的腰刀下了,指上用力,竟将刀柄捏断,啪的一声,刀身掉在地上。那官兵头目道:“你……你要干什么?”
尹天弃森声道:“快下令让你的手下撤出去,给大爷闪一条路。你的脖子若是比铁还硬一些,那也由得你。”那头目吓得浑身发抖,迭声道:“不要不要!闪开闪开!”众官兵闪出一条路来。尹天弃押着那头目出了大门,又道:“叫你手下牵四匹马来。”到了此时,那军官已不敢不依。
等三娘子、苏佩莲、韩蛋蛋分别上了马,尹天弃提起那官兵头目跃上马前,哈哈笑道:“相烦你送上一程罢。你的手下有一个追来,阁下的小命就保不住了。”双腿一夹,四乘马匹上路。
一口气向南驰出近十里,尹天弃将那官兵头目扔下马背,笑道:“阁下叫什么名字?”那军官结结巴巴道:“本人通州守备和清大人手下参将,姓朱名升。”尹天弃冷笑道:“你既姓朱,可记得前明?咱们都是汉人,何必听命于鞑子?”拔马而去。朱升惊魂稍定,自语道:“妈的,老子便想听命于鞑子,也再没有机会了,这个顶子,如何还保得住?”
尹天弃等绝处逢生,又逃出十几里,没见官兵追上来,方放缓座骑。尹天弃当先带路,不一刻但闻水声轰轰,已是到了长江之滨。苏佩莲道:“官兵必定会飞骑传令,沿路堵截,这些军马骑不得了,尹大哥,你看怎么办?”尹天弃道:“都下马来。”众人将马放了,军马乱了一会,结队沿原路奔去。苏佩莲道:“尹大哥,不能让军马回去。”尹天弃心念一闪,点头道:“正是。”飞步抢上,将四匹马兜转过头,每匹马均抓一把,指力到处,四匹马均受伤,津津长嘶,又沿江岸向前奔去。
韩蛋蛋走了几步,右腿伤处挺疼,道:“今天买卖不济,咱们的包袱都丢了。”苏佩莲道:“神仙谱落在那一对父子手中,这才是大大的可惜。白莲教想再度中兴,图谋大事,注定多灾多难啦。”尹天弃点点头,说道:“看来商家父子想要重整白莲教。只不过他们父子行事,却……却……他奶奶的!”想到自己曾轻信商不服的话,险些害死韩蛋蛋,这一回算来仍是上了这个小东西的当,险些将一众人全害死,不禁好生后悔。韩蛋蛋接道:“是啊,师父,弟子还是老主意,下一回一见他们父子,就杀了他奶奶的!”苏佩莲道:“尹大哥,不瞒你说,商广翼当初害死张华哥哥之后,我便想给他报仇。可记着他的遗言,杀了商广翼事小,坏了白莲教的大事事大。僧道二杰重伤商广翼,也是小妹救得他,送到吴还师兄那里。实盼此人只是心胸狭隘,哪知竟如此倒行逆施?”尹天弃冷笑道:“便只心胸狭隘,又哪能担得起大事?苏妹妹,我劝你来当这个教主好啦。”苏佩莲摇摇头道:“小妹才力不逮,担不起这等大事来。”
苏佩莲、韩蛋蛋均受了伤,众人到一堆乱石之后撕了衣角将伤口包扎了,所幸伤势都不重。韩蛋蛋一边包扎一边骂商不服,那也不消多说。忽听到得得声响,大队官兵骑马追来,众人在石头堆中藏起。听一名官兵道:“长官,他们沿这里走的,马蹄印子清清楚楚的。”一人道:“兄弟们,追!”众官兵策骑而去。
等官兵走远,众人吁了口气,韩蛋蛋道:“苏姐姐,不知那花头陀怎样啦?”众人逃出来时,谁也没顾得上花头陀,韩蛋蛋一问,苏佩莲苦笑道:“怕是好不大了。”
尹三娘子将尹天弃叫过去,悄悄说了句话。尹天弃望着尹宝儿,神色又是忧伤又是怜爱,点了点头,道:“知道啦。”长江的这段江面有四十余里,一眼望不到对岸,此时接近黄昏,晴空微风,偶有船只经过,也是远远的,江面上波光粼粼,水天一色,极为壮阔,尹天弃眺望江波,不禁意兴阑珊,吟道:“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真是……他奶奶的!”苏佩莲心想此人武功卓绝,说话有时粗鄙有时极具见识,真是一条困龙,更不知教中还有多少似尹天弃这等英雄好汉生也维艰。上前几步笑道:“崔司勋这两句诗真是好的很。据说李太白到了岳阳楼,本来已是磨墨准备题诗,可一见崔颢的这首《黄鹤楼》,便不再题咏,叹道:‘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尹天弃叹道:“不错,李白天纵诗才,向来不服人,这一回却有些服了。”苏佩莲微笑道:“文无第一,武无第二。妙手偶得之句需因时境感合,岂能事事占尽风头、尽如人意?大哥,你说是不是呢?”
尹天弃飘零江湖,一生历险无数,命运多戕,听苏佩莲由诗词说到人生,语中大有鼓励之意,不禁心有所感,望了她一眼,只见苏佩莲一身风尘之色,虽是衣衫粗鄙,面容憔悴,却掩不去一股又高贵又秀丽的英气,不由得心生敬意,说道:“本来我自与白莲教失去联系之后,心里便没了白莲教的因头。看到商教主是这等肖小之辈,更觉得以前加入白莲教是件荒唐之事。可眼下不同了。”苏佩莲双目之中光华闪动,恳声道:“多谢。”两人眼望长江,良久不语。
尹三娘子望着他们二人,再看看怀中无精打采的尹宝儿,突然觉得好生委屈,啪的一滴眼泪落了下来。尹宝儿睁开眼睛,喘道:“娘,你怎么啦?”尹三娘子摇摇头,温言笑道:“宝儿,娘没事。”尹宝儿道:“娘,你哭了。你为什么哭了?是不是宝儿没用,你看着宝儿伤心?”尹三娘子抱紧儿子,忽忍不住悲从中来,哭出声来。
尹天弃、苏佩莲闻声转过身,尹天弃走前蹲下,烦声道:“这是怎的啦?”三娘子抬起头来,嘴唇一动,但见他一脸不奈之色,突然间再也忍不住,大声道:“没怎么!能怎么?我们娘儿俩一点用没有,尽是拖累你了,还敢怎么吗?”
她与尹天弃成婚多年,风雨同舟,尹天弃脾气不好,尹三娘子便养成了好脾气,事事顺让丈夫,这一下尹天弃意外之极,又是好气又是好笑,骂道:“真他妈头发长见识短的东西,你是不是吃多了饭?”尹三娘子哭道:“为什么别人就是什么乡关啊、使人愁啊的,我就是吃多了饭?尹天弃,这么多年了,你对我们娘儿俩不薄了,你讨厌我们,我们也不恨你,你说出来也就是了!”尹天弃做梦也没想到妻子会说出这种话来,怔了一怔,怒不可遏,喝道:“你这浑账东西!”扬掌便要向尹三娘子打去。韩蛋蛋扑上去抱住他胳臂,推他到一边。尹天弃跺了一下脚,气哼哼转过身去骂道:“真他妈的丢人现眼!”见一旁的苏佩莲呆立难言,嘿了一声道:“苏妹妹,你千万别跟这娘们一般见识。”
尹三娘子冷笑道:“对对对,千万别跟我一般见识,跟我一般见识干什么?我长得没人家漂亮,武功也差,更不会说什么李白李黑的诗,我、我……”她每说一句,便盼丈夫低下头来,但丈夫不仅没低头,反而怒色越来越重,不由得泼了性子,高声道:“宝儿,咱们俩累得你爹老是快活不起来,不如死了罢!”往江边奔去。
苏佩莲惊呼道:“大嫂!”韩蛋蛋惊呼道:“师娘!”宝儿也惊呼道:“娘,不要,我不想死,你也别死!”苏佩莲与韩蛋蛋同时向尹三娘子扑去。尹三娘子挣了几下未挣脱,坐在地下,呜呜哭起来。
苏佩莲道:“大嫂,咱们同是女人,别怪妹子多嘴,我觉得尹大哥对你和宝儿很好啊,是不是大嫂想得多啦?”尹三娘子跟丈夫说话不好听,跟她却不好一下子扯破脸皮,哭道:“就算不认识你,宝儿他爹也不会喜欢我们的。妹子,我不是冲你来的,宝儿有这个病,我又什么都不如他,这多年了,他跟我们在一起,从来没有快乐过,我知道对不住他,他也算不错啦,换成别人,可能前几年就不要我们娘儿俩了。”苏佩莲笑道:“大嫂,我知道你不是冲我来的,你……你这说到哪儿了?”尹宝儿双目中露出一丝恐慌之色,问道:“爹爹,你当真不想要娘跟宝儿了?”尹天弃气得简直想杀人,骂道:“你跟你妈都是傻瓜!”尹宝儿两只大大的眼睛涌出泪花,心里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我知道自己傻,但爹爹向来说我很懂事、很聪明,可是……可是原来……原来他早就烦我跟妈妈了。”接着心想:“他为什么烦我们呢?是因为这个苏姑姑。”他忽感一下子天都要蹋下来,压得自己喘不过气,大头转动,忽然抬手指着苏佩莲大声道:“你坏!你走!我不要你!”
他这三句话一句比一句声大,苏佩莲惊醒过来,脸上一红一白,旋即笑道:“宝儿,姑姑不好,宝儿别生气。姑姑哪里不好,你说给姑姑听听。”韩蛋蛋大声道:“宝儿弟弟,你真混说!”尹宝儿眼泪眼看就要掉下来,委屈的道:“师姐,这个苏姑姑是个寡妇,寡妇都想抢走别人的爸爸。”苏佩莲啊的一声,跌坐在地,两行清泪一下子流了下来。
啪的一声,却是尹天弃再也忍不住,上前一步,一掌掴在儿子脸上。这一掌虽未用真力,尹宝儿可也经受不起,哇的哭了半声,便背过气去,左颊肿起,渗出血来。尹天弃心中实是极为怜爱此子,见他如此,不禁大是心疼,但想若是显出护短之意,必是更令苏佩莲尴尬,是以硬起心肠,冷哼一声,骂道:“你这混帐犊子,看我不打死你!”又要一掌掴出。
尹三娘子嘶声道:“宝儿!”抱着儿子转到身后,向尹天弃低头冲去,哭道:“你先打死我罢!”尹天弃骂道:“真他妈的反啦!”右手食中二指疾出,点了尹三娘子的穴道,尹三娘子还待再叫,尹天弃又点了她的哑穴。尹三娘子气得脖子、脸全红,眼珠子都要鼓出来。
尹天弃从她怀中夺过儿子,心道:“宝儿年纪幼小,那些怪话必是臭婆娘背着我教他的。”虽知如此,却也不能说出,又一掌拍在尹宝儿后背上,喝道:“看我不打死你!”却借势将一股内力输到儿子后心,尹宝儿呜的一声,缓过气来。
苏佩莲道:“尹大哥,,你再打宝儿,可不是让妹子不能做人了么?”尹天弃恨恨道:“他妈的,这小子身子不好,我一直不舍得管教,没成想惯的这般不成样子。苏妹妹,你看着我的面子,可别往心里去,我……我跟你赔不是啦。”心想宝儿如此侮辱于她,心中着实过意不去,本只想鞠上一躬,身子一弯,却跪了下去。苏佩莲急道:“尹大哥,你这是要折煞我么?”抢上去跪倒。
韩蛋蛋不知所措,见尹宝儿左颊还是惨血,气得跺一下脚,从裙子上撕下一片布,替他擦了,就手把尹宝儿夺了出来。尹宝儿哭道:“师姐!”韩蛋蛋冷声道:“你再敢胡说话,就别叫我师姐!”将他抱出二十七八步,安顿在一块石头上坐了。尹宝儿低声道:“师姐,苏姑姑本来就想抢走我爹爹。”韩蛋蛋“嘁”道:“人家稀罕!”尹宝儿以为她没听懂,又道:“她抢去不是让他当爹爹,是让他当老公!”神色颇是郑重而忧虑。韩蛋蛋回头看看尹天弃与苏佩莲,见两人还是面对面跪着,正在说着什么,显然没听到尹宝儿的话,吁了口气,转回头来,瞪眼道:“宝儿,你信不信师姐的话?”尹宝儿道:“师姐对我最好了,师姐的话怎么能不信?”韩蛋蛋道:“那就好,我告诉你,你以后切不可再说这样的话。你爹爹不是那样的坏人,苏姐姐也不是那样的坏人。”尹宝儿将信将疑,吞吞吐吐地道:“我……我懂了。”韩蛋蛋道:“你小子懂个屁!不过,你就是连屁都不懂,这个可也一定要懂的:他们都是顶好的人,顶好的人就不会做不好的事。”尹宝儿想了一会儿,点头道:“我真懂了。就算那苏姑姑不好,我爹爹却也不会不好,不会不要宝儿的。”韩蛋蛋纠正道:“没有什么‘就算’。你爹好,苏姐姐比你爹还好!”尹宝儿大眼睛转了两圈,道:“我这一回是真懂了。”使劲点了点头,忽身子一软,往地上栽去。韩蛋蛋一抱拉住,触手觉得他身上凉凉的,问道:“又该喝血袋子了是不是?”尹宝儿点点头,弱声道:“师姐,我讨厌得很,是不是?”
韩蛋蛋叹道:“鬼知道你讨厌不讨厌!你在这里歇会儿罢。”转过身去,却见尹天弃与苏佩莲已均对江面跪着,不禁心下生奇,走近几步,却听苏佩莲祷道:“……与尹大哥结为金兰,愿同舟共济,福祸共当,若违此誓,天地不容。”尹天弃祷道:“皇天在上,厚土在下,此处江神共鉴,弟子尹天弃与苏佩莲结为异姓兄妹,同舟共济,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相救如左右手。弟子一生一世,绝不做半点对不起佩莲妹子之事,绝不做半分不符兄妹之义。若违此誓,必教弟子之子尹宝儿病重不医,教弟子身败名裂而死,死无葬身之地,永世不得超生。”他说这句话时辞恳声切,韩蛋蛋不由得眼前真浮现出那一幅惨状,听得身上寒毛倒竖。
尹、苏二人祷毕,对着长江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站起身来,各报了生辰,苏佩莲又行拜兄长之礼。苏佩莲父母早亡,丈夫去世之后,这世上可以说没有一个亲人,这时有了一个义兄,当真很觉得欢喜,心想:“我提出与大哥义结金兰,本来一为了免得他们夫妇误会不快,二为了今后劝大哥与我一道,为振兴白莲教奔走出力。可听他起誓之真诚,我前头的那番小巧心思,不免太过功利了。”笑道:“大哥,从今以后,咱们就是兄妹啦。”韩蛋蛋忽上前道:“我早就觉得这事儿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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