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规矩,女施主若是上香许愿,可在侧殿中,正殿却是万万万不能进。大法师身在佛门,虽有黄庙青庙之分,但规矩想必差不了多少,还请见谅。”托苏成心想试试和尚的武功究竟如何,当下左手一挽韩蛋蛋,右手胸前一辑,暗运七成内力,冷笑道:“我们西藏密宗,跟你们规矩不一样的。”向清愚送出一道暗劲。可怜那清愚哪是此道中人,蓦觉大力推到,身不由已后退一步,转了半个圈子,成了侧身面对二人之势。韩蛋蛋明知怎么回事,却哈哈笑道:“大和尚知错就改,倒也可教。”闪身进了寺门。托洪飘然跟进。
清愚一声惊呼之中,寺内僧众纷纷出来,有的拿扫帚扁担要赶人。托洪大怒,在人丛中一晃,但听劈哩咔嚓一阵声响,僧众全都两手空空。众僧惊愕,韩蛋蛋笑道:“大喇嘛,这班和尚再不对本姑娘恭恭敬敬,你把他们殿上的东西全砸了!”托苏点头道:“是啊,这女施主是我们活佛的客人,对我们西藏迦楞堂好处大得很,和尚也是佛门弟子,这样对客人不好什么的干?”韩蛋蛋哈哈大笑道:“是啊,什么的干?”
清愚无奈之下,大念阿弥,领托苏与韩蛋蛋上客房,命弟子整置素斋。托苏在寺院中闲步,见此寺规模不大,比之自己所在的布达拉宫差了好多,不禁心存轻视之意,睨睥摇头不已。韩蛋蛋见清愚在一旁念念有辞,笑道:“大和尚念的是什么经?”清愚本来自认倒霉,听韩蛋蛋问起,蔑笑道:“说与小施主听了,小施主也不懂。”韩蛋蛋笑道:“因此你就不说,免得我听出你念的经不对。”清愚嘴唇动了动,终于忍不住道:“不知小施主会念什么经文?”
韩蛋蛋盘腿坐在蒲团上,一边揉着脚腕一边道:“会嘛是都会的,不过有的念得好一些,有的念的差一些。”清愚心道:“这小女施主坐姿不端,举止狂放,竟也敢妄谈经文旨义。”说道:“阿弥佗佛,不敢请问小施主什么经念得好些?”韩蛋蛋道:“要说念得最好的,是紧箍咒。”清愚不禁嗤的笑了出来,摇头不语。托苏踱进门口,问道:“紧箍咒怎么了,你笑什么?”清愚仍是摇头微笑。托苏被他笑得汗孔发热,怒道:“女施主跟你说经,你不说,光笑什么的干?”韩蛋蛋笑道:“是啊,什么的干?”托苏两次责问“什么的干”,韩蛋蛋两次帮腔,托苏自觉扳回气势,看了韩蛋蛋一眼,颇有赞许之意。
清愚道:“佛经卷帙浩翰如海,可唯独没有听说过谁会念什么紧箍咒。”托苏道:“这……”甚是不甘。韩蛋蛋道:“当年唐僧收孙悟空为徒,那猴子劣性难驯,观音菩萨便教了唐僧一套紧箍咒,后来唐僧用这咒语让孙猴子服服贴贴,孙猴子才老老实实保着唐僧去西天取回真经。若是唐僧不会紧箍咒,必然取不出真经来,你们这班和尚拿什么念?”清愚对此闻所未闻,听她说得有板有眼,已是信了三分。韩蛋蛋瞧他神情,又道:“因此无论是和尚经文还是喇嘛经文,都有一个祖宗。”清愚与托苏同时问道:“哪个祖宗?”韩蛋蛋道:“就是紧箍咒啊。”托苏哦了一声。
清愚道:“大唐时三藏法师西行取经,贫僧也是听说过的,但怎么从没听说过他会念紧箍咒,还有什么孙猴子?”韩蛋蛋道:“孙猴子是个石猴,本领很大,受观音菩萨点化,保唐僧西天取经的。”清愚松了口气,笑道:“原来是神话传说,并非我佛门之实,不足为信。”韩蛋蛋道:“那观音菩萨有没有?”清愚合什道:“阿弥佗佛,那自然是有的。”韩蛋蛋道:“有观音菩萨就有孙猴子,有孙猴子就有紧箍咒,有紧箍咒就有大悲咒金刚经啦什么的,这叫做有银子必有果子还是什么。”清愚道:“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韩蛋蛋道:“是啊是啊,没有银子谁会给你果子?有了果子必须要掏银子买。那紧箍咒是别的经文的祖宗,便是这个道理了。”其实这道理是个什么道理,她自己也不甚了然,但此刻着意说服清愚,脸上的神情那可是要多笃定有多笃定。
清愚自小进寺,听韩蛋蛋说得板眼之外,好象另有玄机,默默想了一会。这时素食送到,托苏与韩蛋蛋便吃喝起来。饭毕,清愚仍是面有思索之态,看来未能将韩蛋蛋深旨奥言参详透。韩蛋蛋擦擦嘴,说道:“大和尚,我云游四方,今天能到你们这里,也算是你们篷壁生辉来着,这样罢,你拿笔墨纸砚来,我写给你,你慢慢琢磨。”当年孙振辅教韩蛋蛋学武时,用心良苦,常将招法写下来,让韩蛋蛋熟抄百遍,说“书读百遍,其义自现”,练武也是一样。彼时韩蛋蛋不知孙师叔之苦心,这时用到笔墨纸砚,不禁明白了他实则想让自己文武双修的用意,勾想起孙师叔的诸般好处来,心中微有酸苦,但见文房四宝送到,又眉开眼笑,说道:“很好,合该你走运。”上前挽袖提笔,凝神想了一会,在纸上写下几句话,见是:
当年唐僧要去西,
猴子调皮乱藏迷。
多亏唐僧喇叭响,
紧箍咪嘛整徒弟。
路上来了妖与怪,
争夺马匹跟行李。
经过十万八千里,
寺林少去将宗密。
那清愚看了半晌,但挠头不语。托苏警觉道:“什么的写了,念给我的听听。”清愚照文念出,托苏更加不懂,赞道:“这女施主是我们迦楞堂的客人的,我早说了的。比你大和尚还知道得多的。”清愚摇头不语。韩蛋蛋伸指在纸上首句最后一字到七句第一个字斜斜划过,笑道:“大和尚,正看不成你就斜看。”在最后一句划过,“顺看不成你就倒看。”
清愚微有一怔,再按仔细看看这几句话,见是“西藏喇嘛来夺经,密宗将去少林寺”两句,脸色大变,向韩蛋蛋看了两眼,动容道:“女施主果然高人,贫僧已明此咒旨义。”
韩蛋蛋笑道:“哈,大和尚倒也不傻,你的笔墨纸砚送给我了。”与托苏出了门去。又行片刻,见到一个小码头,可惜无船。沿河再过了十几里,方见一个渡口,可喜停了一条中等小船,一个老艄公正在修蓑衣,对二人道:“客官,坐船么?”韩蛋蛋道:“坐船。”抢上一步,低声道:“跟着我这人又傻又有钱,不要开口小了。”问道:“不知什么价钱?”
那老艄公道:“那得看是往下游还是往上游,往下游是一里水路二毫……”韩蛋蛋抢道:“一里路二两银子太贵,一两八钱也就是了,那往上呢?”那老艄公听她将船钱翻了近百倍,险些吓得跌到水中,吃吃道:“往上游么……往上游……这个六……六……”韩蛋蛋道:“什么?往上游一里路六两?那也太贵了吧!大喇嘛,你说如何?”
托苏道:“咱们往下游。”艄公道:“两位客上是要赶道呢还是游玩?”托苏道:“赶道怎么,游玩怎么?”
艄公道:“要赶道呢,自是你们说到哪里便到哪里。要游玩的话,小老儿熟知这方圆百里景胜,倒想给客官绕舌介绍介绍了。”托苏道:“哦?”艄公道:“若是想走安稳路,从此处到吕四有一百七十里运河,可直接到海边。若是想浏览长江胜景,则从此处进江亦可,过一百一十多里水路便到了崇明岛。此岛半在江中,半在海上,风光甚是好哩。”韩蛋蛋道:“老大爷知道凤凰岛么?”老艄公道:“怎么不知?凤凰岛离崇明岛陈家滩南岸不过二十里水路,小客官要去那里么?”韩蛋蛋摇头道:“不去,我去那里干什么?那里的饭菜很有名是不是?”艄公哑笑道:“那里只有七八家渔民,年头不济,饭都吃不饱,怎会饭菜有名什么的?”
韩蛋蛋道:“好啦,知道啦。”回头对托苏道:“大喇嘛,我问你一件事,我学会返逆大法,你拿回内力,是不是就会杀了我?”托苏心中自然有这个念头,但焉肯承认,摇头道:“你肯帮我,我谢你不及来,杀你什么的干?”韩蛋蛋拍手道:“那就好啦。这样罢,咱们就走长江,到那什么崇明岛、凤凰岛玩玩。”托苏道:“不行,走运河的,到海……喂,咱们哪里都不用到的,胡乱走走就成。”韩蛋蛋道:“好罢,你说走运河,那自然听你的了。”脸上一副怏怏不乐之状,但眼神中却尽是欣喜之意。托苏心下纳闷,说道:“你是小娃娃,喜欢什么的,我什么的买什么的干了,还是走长江罢。”韩蛋蛋啊的一声,满是失望之色,道:“你不必事事听我的啊!”托苏瞧她神情,更断定自己所料非错,道:“嗯,你肯安心学大法,什么的说了,我什么的听。”韩蛋蛋道:“不用什么都听!”已是恼急之状。托苏不接茬,在她手臂上一提,两人轻飘飘上了船,说道:“走罢,长江的走。”
那老艄公解了缆绳,船离岸而去。先是在小河中行驶,走了十几里,眼前出现浩浩一片江水,并进长江之中。长江到了这段,已进入海口,水流甚缓,只是江面极为宽阔,韩蛋蛋坐在船头,托苏已是迫不及待,开始教授返逆大法。韩蛋蛋初时只是胡乱应付,但过不多时,便觉得这返逆大法甚是深奥,虽托苏有时说得不大明白,但对证几回,便也知道了经文之意,当下认真译学。托苏见她甚是聪明,赞道:“这大法旁人要学那是十年也没有用处的,可你身上有我密宗三重天内力,人又聪明,几天便能学会。”韩蛋蛋道:“可我学会有什么好处?还不是把内力都送给你!汉人有句话叫做替人做嫁衣裳,说的就是我这样的傻瓜。”托苏道:“那也不是。内力不是自己练出来的,再厉害也没有用处。你还给我内力,我收你当徒弟,再练起来,就是自己的了。”韩蛋蛋笑道:“是啊,可有人明明不是自己的还非得要别人的。免,免,我还是别给喇嘛当徒弟的好,免得到时好不容易练了点内力,师父便说:‘头三年内力要给师父!’”托苏摇头道:“那倒不会,你练密宗三重天功夫,三年时间,这个……”摇头不语。韩蛋蛋道:“是不是三年练不出什么火候来?”托苏道:“不错,我从十二岁练功,至今已是快四十年了,勉强练到二重天的下场。”韩蛋蛋怔了一怔,哈哈笑道:“很快你十重天一百重天的下场到的。”托苏大是高兴,道:“那全得是你的功劳。不过,密宗三重天内力练到最好的下场也就是三重天,十重天的,一百重天的,没有。”往自己头顶上比了一比。
学了一会,韩蛋蛋在舟中铺了纸,将译好的经文写下。托苏看她学的如此用心,更是高兴,称赞不已。可惜他汉语水平有限,赞美之辞比之说经文更要勉强。
老艄公早就看出二人不是一路,寻思:“这小客官故意给我抬高船钱,我须得想方设法让船走得慢些,到时算起账来,那就先占话头。”因此从南到北从北到南地大走冤枉路,好在江面有二三十里,托苏问起来,他便说有的江面有石礁,需绕行方可,韩蛋蛋知道究竟,甚觉得这老艄公乖觉,“颇足与谋”。至黄昏时,韩蛋蛋说累了,今天学到此为止。托苏一想竟译了全部经文的十之三,心下大喜,也不勉强她多学,自己倚舱练功。韩蛋蛋悄悄问艄公走了几里,老艄公伸出三个手指,捏在一起,意思是说只走了七里。韩蛋蛋低声道:“太多。”伸出左手大拇指与小指,比划了个“六”。艄公低声道:“这已经难办得很啦。”
托苏忽然睁开眼道:“你们什么的说了?”那老艄公大窘,支吾道:“我们……我们……”韩蛋蛋大声道:“老大爷,你以为这位大喇嘛是财主不成?只二两,多一点银子也不成。你说行不行?”老艄公听她说到船钱上了,点头道:“行,行。不是中午就说好了么?”韩蛋蛋假装气道:“谁跟你说好了!大喇嘛,船家要做晚饭给咱们吃,我问他一顿饭多少银子?他说三两,我说二两。你觉得谁说的对?”伸右手三指捏个“七”,又支个“六”。
托苏道:“自然是你说的对!”艄公心下大奇:“小姑娘比划的明明是六跟七,这喇嘛偏偏看不出来。”他却不知西藏人“指数”与汉人不同。船家载客一般不另收客人饭钱,这时他听到一顿饭竟又要赚足二两银子,当即道:“好好,依你们依你们!小老儿这就靠岸,整置饭菜。”将船停了,向托苏要了银子,唯恐客人不满,上岸买了一大堆鸡鸭鱼肉并蔬菜烧酒回来。客船之中长年备有炭炉,当下生火做饭。韩蛋蛋道:“你给我们便宜了一两银子,我便给你当个下手。”刮鱼洗菜,与老艄公一起烧了四样菜,分别是:清炖鲈鱼、烧焖鸡块、豆角煸肉、蒜泥茄条。鸭子绑在船板上,说是明日再吃。
托苏素斋,不食酒肉,只吃了几筷笳条,韩蛋蛋饭量一向极好,但眼下挂念两位师父,吃了几口也不吃了。那老艄公基本上是“大肚汉待客——让的没有吃的多”,三人饭毕,见天下一轮明月银辉素洒,映得这江上景致朦胧之中别有一种清透。
老艄公喝了几盅小酒,加上口袋里落下的小钱催得人热,将船找一处避风之处泊好了,说要给两位客官唱个小曲,特别说明不另收钱。托苏本无兴致,但韩蛋蛋既说想听,便也只好点头。那老艄公清清嗓子,放喉唱道:
今个夜里月亮、月亮起树梢罗依,辗转睡不安、睡不安躺下还坐起。江水有声、有声没有调罗依,跟伊人送行曲儿、曲儿没法儿比。小船儿撑起、撑起一家嘴罗依,盛世里享太平、太平年吃肉穿新衣。
老艄公最后一句拔了个高调,挣得脖子梗直,但到底将一个“衣”字硬拽上去,一曲唱完,颇是得意,嘿嘿笑着想讨夸,但借月光一瞧,托苏似乎眉头紧皱,韩蛋蛋也木然不乐,酒意顿时化作一阵冷意,说道:“客人进舱去罢,晚上江风可凉呢。”
韩蛋蛋道:“快热死人啦,你还说凉?大喇嘛,你会不会游水?”托苏摇头。韩蛋蛋道:“我想在这江边洗个澡,可你不会游水,一定担心我逃跑。”托苏道:“你喜欢洗澡,只管洗去。我不担心你逃跑的,你跑了,我就杀了这个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