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本藏茂答道:“是啊,中国姑娘唱得可真是好听。”声音从鱼嘴中传出,显得嗡声嗡气。韩蛋蛋哈哈大笑,却微微摇头,自语道:“可惜这个尹宝儿,就没这种福份。”
这段时日她天天在海上,皮肤已晒得黝黑发亮,与鲸鱼不相上下。双手牢牢抠住鲸皮上的摺皱,迷迷糊糊睡了一觉。觉睡得不实,梦倒做了不少,一会儿梦见尹宝儿,一会儿梦见两位师父,一会儿梦见父母。每一个人都似乎带着一种祥光,半人半仙,亦走亦飞,言笑晏晏,但不知说的是什么。后来这些人一个个化作金星散入天际,韩蛋蛋大叫:“不要!”惊醒过来,泪流满面。看看头顶明晃晃的太阳,怔怔想:“多半是阳光照在眼皮上,我才看到了金星。不会是象托苏所说的‘不在天地间’等等。”但一颗心却揪了起来,好长时间不能平静。
那大鲸一路向西游。韩蛋蛋几次喝令它向东掉头,好回到呱啦岛上,可它哪里能听?在海上非止一日,那大鲸渐渐精神萎顿,游动甚慢,也再不潜进水中。宫本藏茂这才敢从鱼口中出来,走上鱼背。两人看着一望无际的大海,均不知能否活下去。后来宫本藏茂果真脱去上衣,结成布绳,两人分别在腰间绑了,在鱼皮上穿孔系牢。偶说起人之生死,宫本藏茂叹道:“我今年二十一岁了,你比我还要小,但是……但是……”说不下去。韩蛋蛋静静看着他脖子上挂着的一串晶莹珠子,问道:“你怕死?”
宫本藏茂胸膛微微但又迅速地一挺,沉声道:“不怕。”韩蛋蛋笑道:“我怕。”宫本藏茂怔了一怔,笑道:“我以为你不怕呢。”
韩蛋蛋道:“我猜你在日本是个大官儿对不对?”宫本藏茂道:“是的。你怎么知道?”韩蛋蛋道:“你年纪不大,可却是那些人的首领。还有,你脖子上这串珠子,起码能买一两千亩地。我小时候就跟爹爹走过镖,知道这些货色的价钱。”宫本藏茂掂起那串珠子,神思好象回忆什么,呆了好久,无声地笑笑,说道:“中国女孩,我想把这串珠子送给你,好不好?”
韩蛋蛋哈哈笑道:“你以为我看上了你的这串宝珠?若是在码头上,我肯定要,好买一条船。可是在这里这串珠子有什么用?甚至不如这个东西。”将手中一枚海螺抛起,反手接住,捏开递给宫本藏茂,自已也捏了一枚吃。
宫本藏茂手握着螺肉,却不往嘴里送,呆呆望着韩蛋蛋。韩蛋蛋道:“你傻看着我干什么?”宫本藏茂醒回神来,牵着嘴角一笑,却显得更傻了,慢慢道:“我父亲原来给我这珠子的时候说过:‘你要是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就把这个送给她。’”
韩蛋蛋漫不经心地“哦”了一声,道:“所以你别送给我,等你见到喜欢的女孩时好送……呸,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宫本藏茂忽的单膝跪下,将那串珠子双手捧了,对韩蛋蛋低头道:“我已经见到自己喜欢的女孩了。神奇的中国女孩,请你收下!”
韩蛋蛋低呼一声,忽觉得天空之中无数细微的东西从四面八方急速聚来,悉数窜进自己身躯之中,一刹时心口揪紧,身上又麻又凉,双耳飘过一阵若有若无的金玉交鸣之声,却一瞬之间,便腾起一股恼火,啪的给了宫本藏茂一巴掌,骂道:“你奶奶的腿!你这倭寇真是该死!”
宫本藏茂脸色赭红,双目僵直,一声不吭地将珠子挂回脖子。韩蛋蛋直愣愣盯着他。宫本藏茂不敢与她目光相接,解了布绳,慢慢站起,走到鱼头处,钻入鱼嘴之中。韩蛋蛋目光不收,过了好一会,长长出了口气,双掌在脸颊上拍了拍,摇头笑道:“这倭寇,好不可笑!”躺下闭目养神。
此后那宫本藏茂在鱼嘴中一直不出来。韩蛋蛋每每捡了海螺,走到鱼头处咳一声,扔给他吃。又过得两日,鲸鱼身上附着的海螺已被捡尽,大鲸游动更慢,身子也忽而倾斜,好象已经不济。这日下午韩蛋蛋一觉醒来,见宫本藏茂蜷伏于身边,笑道:“哈,你这倭寇,终于肯出来了?”
宫本藏茂抬起头来,但见他面色憔悴,两日之间,瘦了整整一圈,脸上身上泛着白朦朦一层盐渍。
韩蛋蛋大吃一惊,拉住他手臂,呼道:“你怎么啦?”
宫本藏茂挤出一丝笑容,说道:“我不成啦,我要死了。”韩蛋蛋道:“怎么会这样?你前两天不是好好的吗?”
宫本藏茂精神萎靡,勉强道:“在海水里时间太长,人就会死的。我……我在鱼嘴里时间……太长了。”韩蛋蛋怒道:“那你怎么不出来?在它背上不就不泡海水了吗?”宫本藏茂张了张嘴,伏下头去,低声道:“我怕你……你不愿见到我。”
韩蛋蛋脸都要让他气歪,道:“我是不愿意见到你,可你也不能因此就活活在海水里泡死哪!”
宫本藏茂正在身体极度虚弱之时,说话哪里还有还有什么顾忌,闭了眼睛,叹道:“我就是死了,也不想让中国女孩不高兴的。”韩蛋蛋眼睛转了一圈,冷笑道:“你这倭寇说的好听,这会儿怎么出来了?”
宫本藏茂道:“我……我……我想再看看你……”忽然身子一翻,滑进海中。韩蛋蛋听他胡言乱语,本来要打,但见如此,上前一扑,抓住他头发,拖回鱼背上,恨恨道:“你他奶奶的真不是个东西,你这样死法,不是成心让本姑娘犯愅瘿么?”犯愅瘿是山东土语,意思是烦心讨厌,那宫本藏茂虽懂汉语,可是哪能听明白这样的话,强聚心智推想了一下,点头道:“好,我……我……不犯。”向鱼尾处慢慢挪去,跟韩蛋蛋隔了十来步,蜷在那里不动了。
韩蛋蛋也不知怎样对待他才好,眼光慢慢收回来,忽的被一物挂住,却是那串宝珠,系在自己腰间的那根布绳上。韩蛋蛋摇了摇头,说道:“真活不下去了时,再死也不迟。幸亏你还是什么忍者神龟派的!”
宫本藏茂身子动了一动,显然是听明白了。
但那鲸鱼身上再没有海螺可寻,也没有一只海鸟飞来。两人虽说是在鲸身上,却极为耗费体力,别说宫本藏茂奄奄一息,韩蛋蛋也是饿得前心贴后心,无精打采。当天晚上饿得睡不着,次日早晨,微微曦光之中,反而有些睡意,朦朦睡去。不知何时,忽听有海鸟鸣叫。便是在睡梦之中,韩蛋蛋也猛然坐起,睁眼看时,海天上阳光明媚,数只海鸟正在头顶上盘旋,伺机而动,大声叫道:“忍者神龟派的,这下好啦!”
那宫本藏茂一直无眠,但闭目熬煎而已。听韩蛋蛋大叫,勉强欠起上身,一脸不解之色。韩蛋蛋指着天上,说道:“哈,你看哪,海鸥!”宫本藏茂颓然伏倒,苦笑道:“我以为是什么!”
韩蛋蛋笑道:“你懂个什么?天上有海鸥飞,至少证明两件事。一是我们饿不死了,二是附近一定有海岛。这叫做海鸥一飞,双喜临门。”宫本藏茂喜道:“对,附近一定有海岛。”韩蛋蛋食指竖在唇边,嘘道:“好啦,别再作声了。”
她曾以假死的办法捕过许多只海鸟,这番故技重演,收获亦自不少。与宫本藏茂拧断海鸥脖子喝了血,勉强吃了几口鸟肉,叹道:“这东西生着真是难吃。”
宫本藏茂道:“那不如从这虎鲸身上割肉吃,大概比鸟肉好吃一些。”韩蛋蛋道:“咱们骑着它,还是吃它的肉,不是太心狠了些么?”宫本藏茂看她满嘴鸟血,不敢再言,点头道:“哈俣,哈俣。”
肚子里有了点东西,身上便有了点力气。韩蛋蛋伸伸胳膊,站起身来,手搭凉棚向四方眺望,但只见碧水连天,何曾有一点岛屿的影子?自语道:“奇怪,怎么会有海鸟?”
一直到下午,仍未见岛屿。韩蛋蛋多捕了几只海鸟在布绳上活绑了,预备明天好吃。没想到有一只居然捉了一条小鱼。这一来大受启发,叫宫本藏茂过来,专管放海鸟捕鱼。宫本藏茂身上没有力气,想要推脱,韩蛋蛋威胁道:“你不放鸟捉鱼,我就放你捉鱼!”宫本藏茂唯有听命。
没过一个时辰,两人已吃上了十几条小鱼。那宫本藏茂是日本人,早就习惯吃生鱼,比韩蛋蛋多吃了好几条,身上多了几分力气,指着那几只海鸟,突然说道:“神奇的中国女孩,我明白你为什么让我……让它……让我们捕鱼了。”
韩蛋蛋道:“为了吃呗。”宫本藏茂摇摇头,双目闪动着一层光华:“不光光是。你还为了让我动一动,活着,不要死了。”韩蛋蛋愣一愣,笑道:“你这倭寇,倒也不傻。”宫本藏茂听她夸奖,脸显荣耀之色。
傍晚的太阳显得格外圆而大,将海面染得红彤彤地。微风徐徐,将那层彤红吹成片片流金,偶有一道大波,那流金滚动成一条火龙也似。忽然间太阳接到海面,数道火龙便一齐游动。太阳继续下沉,但没入水中的一半不仅未熄,反而显得更加明亮,将满天晚霞衬得暗了下去。落日徐徐沉下,终于完全不见,大海上唯余晚霞的残影,此时海天终于同色。
韩蛋蛋看得心情激荡,呆了好久,等天际最后一道晚霞也隐去踪影,喃喃道:“你知道吗,我们一定要活着。不活着怎么能看到这样好的景色?”宫本藏茂脸上似乎还留着一些夕阳的色彩,接道:“哈俣,神奇的中国女孩,你说的对,我们一定要活下去。”韩蛋蛋只觉得晚风似是穿过身体,说不出的空荡荡,悠悠道:“我有名字的。我姓韩,叫韩玉楷,这名字的意思是要做个梁红玉那样的人。这名字是我师父起的。”隔了一会儿,问道:“你说这名字好听吗?”
宫本藏茂早就呆了,听她问话,醒回神来,赶忙答道:“哈俣!梁红玉是谁?神奇的中国女孩,我看你比梁红玉要好得大大的。”
韩蛋蛋陡觉夜风热躁起来,骂道:“呸,你究竟是个倭寇,全然不懂我中国的事儿!”
当天晚上再睡觉时,韩蛋蛋总掂念着对宫本藏茂说出名字的事,不知怎的,竟觉得又是激动又是不安。暗道:“我怎么会把名字说给这个跟我全然无关的倭寇?”问了自己许多回,却是没有题底。她感到自己十分想知道答案,但又隐隐有些害怕,反反复复想了很久,自语道:“妈妈的,他算个什么!”意守灵台穴,内息运行第六个周天时,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醒来,却见宫本藏茂已放鸟捉了许多鱼,刮鳞去杂,摆放整齐。那大鲸已几乎不游,看模样是吃不消了。韩蛋蛋自从离岛以来,头一回吃到别人精心准备好的食物,很感惬意,对宫本藏茂说道:“你这样就对了。没死之前,先要想着活下去。不仅如此,还要想着怎么活得好一些。”宫本藏茂点头如仪。韩蛋蛋笑了一笑,宫本藏茂见她黑亮的双目跃动着两粒智慧之珠,不禁又呆了。好一会儿醒回神来,低下头去,“哈俣”“哈俣”不止。韩蛋蛋忍不住咯咯而笑,这一回,连她自己也觉得笑得好听。
许是“境由心生”,宫本藏茂很是恢复了些活力。他长年练忍术、柔术等日本功夫,体态极为健美,在鲸脊上走动,间或冲拳踢腿,略有在韩蛋蛋面前卖弄之意。韩蛋蛋心下雪亮,只是面上装作朦朦,偶见他练得招数不错,大声称赞。宫本藏茂愈发生机勃勃。
到中午时,他已觉得所处之鲸脊乃人间绝美之境,只要大鲸不死,与这神奇的中国女孩长此游弋,也不失为旖旎人生。但大鲸之将死,已是显而易见,救它不死,除非将它口中断桅取出。可此等危险哪里敢冒?何况大鲸只要一得自由,纵不将二人吃了,也必会自行潜去。宫本藏茂身份高贵,落到此等地步,其能随遇而安者,全系韩蛋蛋之精神支撑也。
他眺望远方,那千里垂云、万顷碧水相接的海平线上,不知有没有所谓的神灵,能看透自己这连悲苦困厄也压不住的悸动之喜、发芽之心?
忽然之间,他嘴巴跟着眼睛一起张大了:那海平线上,没有出现神灵,却出现了一条隐隐的影子,他数次出海,知道是什么,不由得舌头直了,兽声呼道:“岛!大岛!你看哪!”
韩蛋蛋顺着他手指方向看去,猛然间跳将起来,双手一拍,纵声大叫道:“他老奶奶的!死不了啦!”兴奋之余,嗵的跳入海中,向那方向游了一会,转头看大鲸张着大嘴,想想这数日来的艰苦,不禁流下泪来,哈哈笑道:“这家伙到底跟舟舟有点亲戚,居然将咱们带到活路上来了!”宫本藏茂搓搓双手,也跳进海中,向韩蛋蛋游到。他水性比韩蛋蛋差得远了,等他快到身边,韩蛋蛋一个猛子潜入水中,从大鲸腹下穿过,自另一侧爬上鱼背。宫本藏茂没有看到,急得高呼:“韩玉楷!韩玉楷!”
韩蛋蛋笑道:“我在这儿!”宫本藏茂游回鲸身。
两人看到生机,都是格外兴奋,先前那点不大自在转眼间消匿于无形。宫本藏茂道:“我看过了今天,明天早晨就能到那大岛上。”韩蛋蛋沉吟道:“那得看这大鲸了。一,它不要死,二,它要一直向那个方向游。”
宫本藏茂点头称“哈俣”,心中对她更加佩服:“韩玉楷姑娘遇到困难不害怕,看到希望不忘形,却比我修练得好了。”眼光不时望望布绳上的那串宝珠,极希望下一眼看去时,它已挂在韩蛋蛋脖子间,可是,它却一直静静地挂在那里。在这一刻,它的价值好象与那截破破烂烂的布绳没有什么区别。
当夜天气极好。当那串宝珠在星辉下闪着一层莹光的时候,韩蛋蛋与宫本藏茂虽然极为疲惫虚弱,但还是没有睡着。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些话,不知什么时候两人没了话,都睁眼望着天上的星星。后来星星由明亮到昏朦,而天空由深蓝到浅蓝,渐渐而成灰白。太阳从大海中跳出来,天空变成了另一种透明而深邃的蓝色。
一夜之间,那大鲸终于将游到岛边。越近那岛显得越大,后来但见前方全是陆地,相去已不足五十里。韩蛋蛋、宫本藏茂均站在鲸头上,回头看是一望无际的大海,向前看是绵延千里的息壤,均觉一线之间,海陆相接,而死生已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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