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旋风,卷着数片枯叶,沙啦啦消失在两棵树墩之间。
却在此时,只听一个若有若无似人似鬼的声音道:“唉,刘将军,多少年了,你怎么还没有想通?”
四人皆吃了一惊。韩蛋蛋听那声音来自车顶,呼的一记气刀劈去,车篷裂开一道,却哪里有人?只听那人又道:“哎呀呀,好功夫,可惜了一幅好好的车篷。”韩蛋蛋道:“你是谁?”那人嘿嘿笑道:“我是谁?我自然是我了。你难道不是你么?”
独臂道人忽然叹道:“唉,高兄弟,你怎么还活在世上?”那人笑道:“江湖之中,谁不知我绰号叫做‘一口气’?我只有一口气,可总没断了这口气,因此便还活着了。”韩蛋蛋心中一动,想起当年听扬州十八罗汉说起当世六大高手,就有一句“独臂老道一口气”,莫非就是此人?独臂道人道:“是啊,我们都没有死。你进来罢。”拉开后帘门。
不知怎么,车门前就多了一个人。此人面白微须,稍稍显胖,又象是虚肿,身形不低,行动却悄无声息,只一滑,已坐在商不服与尹宝儿中间。商不服与尹宝儿均吃了一惊,不由自主地向外挪挪身子。前帘门本来就是开的,韩蛋蛋回头笑道:“你就是‘我是我’的你?”那人点头道:“我叫高一功,前几年脑袋值八千两银子,可这两年每况愈下,不再有谁悬赏我的人头了,因此也不怕告诉你我就叫高一功。幸会啊幸会。”向韩蛋蛋等三名小的抱拳。韩蛋蛋还了一礼,看看独臂道人脸色,猜不透此人是敌是友,笑道:“这辆马车是我的,不过,你不用客气,道爷让你坐你就坐着罢。”高一功叹道:“刘将军,原来我就一直欠你的人情,这么多年没见,一见却又欠了你的人情。”
独臂道人面无表情,淡淡道:“你跟了我多久了?”
高一功道:“没多久,在少林寺时我就跟着刘将军。”韩蛋蛋心下大惊:“这人跟了我们这么久,我们却没一个人发现。这一份轻功,真是吓人。”暗中戒备。独臂道人道:“玉楷小友,不用担心,这是我的老朋友。”韩蛋蛋笑道:“是你的老朋友我才担心,前面好象有一家酒店,谁知道你朋友饭量大不大?”
高一功哈哈大笑,他好象底气不足,虽是大笑,“哈哈”后面却拖着“嘿嘿”,似是饿痨病没好利索,让人听了不大舒服。他笑了好一会,才道:“别担心,到了前面酒店,自有人请客,不用你掏银子。”
独臂道人沉声道:“前面都有谁?”高一功道:“禀刘将军,李过、牛献策两位在等将军。”独臂道人变色道:“牛献策贼虫投降了鞑子,还有什么脸见我?”高一功陪笑道:“我的刘大哥,若是人人都有你这样的武功,谁还用诈降?牛军师身在曹营心在汉,才能保得住性命。”独臂道人冷笑道:“谁知道是不是在鞑狗那里受窝囊气受多了,才想到哈巴狗儿不好当,还是当野狗来的自在!”高一功陪笑道:“嘿嘿,总是自己兄弟。”独臂道人哼了一声。高一功道:“兄弟们想在临死之前,再干点大事,却觉得若是没有刘将军,总难成气候。刘将军行事神龙见首不见尾,这回好不容易让兄弟找见了,好歹见他们一面罢。”独臂道人沉着脸,好半天道:“高兄弟,你记得樊大成么?”高一功道:“樊大成?好象李岩手下的一名探哨,这么些年了,记不大清楚了。”独臂道人道:“你记得很清楚,正是他。他死了。不过,临死之前,他还是将李岩当年写给我的一封秘信托人带给了我。李过、宋献策在等我,我也正想找他们。咱们走罢。”跃下车去。高一功大喜,笑道:“刘将军,请三个小朋友一起去,咱们慢慢走,也不急在一时。”独臂道人叹道:“一口气啊一口气,你活到现在,居然还不明白,我们这一辈子就算完了,他们年纪轻轻,前程远大,跟我们混在一起有什么好处?”
韩蛋蛋勒住马车。商不服慢慢下车,在独臂道人面前跪下了。独臂道人斜眼看着他,淡淡道:“你想求我饶了你?”商不服叹道:“师伯,到了此时,我求你还有什么用?实话给你讲了罢,我七岁多时,无意间知道了自己身世,当时以为我父亲已被你们害死了,便打定主意要杀了卞……爹爹与师伯,给我父亲报仇。后来我真的杀了爹爹,我……我那时想,只要再杀了你,我就是死了,也……也值得了。”他眼眶一红,掉下泪来,赶紧抹去了,接着道:“后来我发现父亲没死,又知道了他是什么样的人,就已经后悔了。可后悔也没有用。你有事,不一定能去江阴了罢?不如这样,你现下就杀了我,把我的人头交给韩家妹妹与宝儿兄弟,”转过头来对韩蛋蛋、尹宝儿也拜了一拜,“我知道从来没对两位有什么好处过,但请两位看在我商不服活在世上再没有一个朋友的份上,将我的人头拿到江阴,祭在我爹爹坟上。他将我当作亲生儿子,我却从没把他当爹爹看待过,死后变成鬼,再求他宽恕……”说到伤心之处,早已泣不成声。
天色将晚,一缕早到的寒风将树梢吹得呜呜作响。尹宝儿鼻子抽翕着,忍不住哭出声来,点了点头,拍拍胸脯道:“不服哥哥,你放心,我一定帮你办好。”韩蛋蛋冷冷看着商不服,心里却也踌躇了:“看小骗子这模样,不会还是骗人罢?”独臂道人默默无语,脸上神色如同渐紧的寒风。那褚红马刚才跑出了汗,这会儿停下,毛鬃中飘出淡淡几缕白雾,极不耐烦,嘶津津长鸣。
商不服站起身来,眼睛直直盯着韩蛋蛋,慢慢走过来。韩蛋蛋见他眼色中别有一样狂热,不知怎的,竟觉得害怕起来,促声道:“你要干什么?”商不服苦笑道:“韩妹妹,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的。”韩蛋蛋定定心神,笑道:“你害我我也不怕,每次都是你倒霉。”商不服脸上忽然出现了种笑容,小声说了短短的一句话。韩蛋蛋大惊道:“你说什么?”商不服又说了一遍,声音更小,韩蛋蛋却从他的嘴唇念出了那句四个字的话,只感到浑身透过一阵寒气,摇头道:“你不要胡说。”商不服笑容变得更加明亮,瞬间却变成一种深深的绝望,叹道:“但我知道,我不配,连说这句话都不配。”转回身去,重新在独臂道人面前跪下,说道:“师伯,你动手吧。”
独臂道人手中的拐杖举了起来,一寸一寸向商不服接近。尹宝儿无声地流泪,别过脸去。韩蛋蛋一颗心怦怦乱跳:“这个小骗子,临死时居然还要说他喜欢我,这不是害我吗?他老奶奶的,阎王判官无常勾魂,求求你们让这小子死后过奈何桥时多喝几碗迷魂汤,不要记得生前说过的话!”
独臂道人的拐杖指在商不服眉心,商不服觉出一股森凉的剑气透出来,神情格外平静。独臂道人杖尖停住,良久,拐杖竟有些颤抖。尹宝儿道:“师姐,不服哥哥死了吗?”韩蛋蛋没有回答。独臂道人忽然长叹一声,笃的一声,拐杖落地,喃喃道:“不服孩儿,你知道不知道,有些事做错了可以后悔,可以改过,有些事做错了,你一生后悔都没有用了!”商不服道:“我已经知道啦。师伯,你杀了我罢,我没有怨言。”独臂道人道:“你……卞和尚真名叫卞梁,是我唯一的师弟,也是我一生中最好的朋友。”商不服道:“我知道。”独臂道人道:“他一生未娶妻室,当年我们伤了你父亲商广翼,我本来以为商广翼活不了的,因此说要斩草除根,连你也一起杀了,可卞兄弟说你是无罪的,因此收养了你。他其实是天底下最善良的人。”商不服哽声道:“我知道。”
高一功插言道:“和尚总是比道士善良些。嘿嘿。”商不服道:“这位高叔叔,你千万不要这样说,我知道你想救我,我……我谢谢了。”高一功道:“是么?我话还没说完,还有半句在这里,那就是:因此酒肉和尚死了,独臂道人却还活着。自然,我一口气这口气也没咽下去。”独臂道人的拐杖又举了起来。
商不服闭目待死。他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病容,已经有三寸长的头发有些乱,唇边已生出一层淡淡的绒须。独臂道人侧眼看看他的脸,“嗐”了一声,拐杖再度落地。商不服手臂一动,从绑腿中抽出一柄匕首,大声道:“师伯,这位高叔叔说的不错,善良的总是要死得早一些。我以前不善良,希望我死了之后,你们不要再觉得我是个坏人!”挥刀向自己心窝扎去。
却听叮的一声,商不服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独臂道人收回拐杖,淡淡道:“你记得自己死过一次,就知道该怎么活下去了。”走到韩蛋蛋身边,左手在她肩上轻轻拍了一拍,眼角显出一丝笑意,却没有说什么,转身拄杖向前走去。高一功笑道:“几位小朋友,不好意思,我本来想请你们一起喝酒,只好来日再说啦。”
商不服冲独臂道人的背影跪下,重重磕了几个头,抬起头来时,独臂道人与高一功的身影已消失在将黑的天幕里。
尹宝儿吁了口气,大喜道:“好啊,不服哥哥,道长大爷饶了你,咱们赶快上车走,免得他老人家改了主意。”上前拉商不服。韩蛋蛋嘲笑道:“嘁!独臂道爷会象你一样动不动就反悔?”尹宝儿拍拍额头,笑道:“是啊,我是高兴糊涂了。不过,宝儿也不是动不动就反悔吧?”韩蛋蛋哼了一声,正想说话,忽觉后领有些异样,伸手摸处,却掏出一本书来,展开一看,封皮上写的却是“孤行指剑”四个大字,不禁咦了一声,向独臂道人消失处张望,却哪里还有他的影子?寻思:“他刚才拍拍我的肩膀,却将这本剑法送给我了。”独臂道人的剑法她已见过两次,得到他的剑法,几乎便等于可以横行江湖,心想独臂道人与自己不过相处三两日,却如此情重,不由得涌出泪花,转过身将剑谱仔细贴身藏好。
却听尹宝儿道:“师姐,你来劝劝不服哥哥,他不肯跟我们走了!”
韩蛋蛋并不说话,只拿眼看着商不服。商不服飞快地瞟她一眼,却对尹宝儿道:“宝儿兄弟,我……我自己到爹爹坟上去看一看,你们不用去了。我、我谢谢你们了。”向韩蛋蛋再看一眼,低头转身,慢慢走去。
尹宝儿急道:“师姐,你劝劝他啊!他一个人,连一个朋友也没有!”韩蛋蛋笑道:“宝儿,你他妈的还是没长大。我先劝你,你上不上车?”自己先上了车去,拿起马鞭。尹宝儿跳上车来,说道:“师姐,咱们到哪去?”
韩蛋蛋道:“依你说到哪去?”尹宝儿道:“师姐家在江阴,我们自然还是到江阴去啦。”韩蛋蛋笑道:“什么叫家?”尹宝儿挠头道:“家,家么,家就是家了。你以前住在江阴,江阴就是你的家了。”
韩蛋蛋一抖缰绳,马车隆隆而行,一边摇头道:“不对。宝儿,其实天底下根本就没有家。”尹宝儿奇道:“没有家?”韩蛋蛋笑道:“我越来越明白,没有家这个说法儿。比方说你吧,以前长年生活在船上,难道说船就是你的家?可你在船上干什么呢?只是因为你爹爹,你娘也在船上。以前我爹娘在山东临沂,山东临沂就是我的家,后来我跟着他们到了江阴,江阴就是我的家。那么,到底哪里是家呢?”
尹宝儿也迷惑了,叹道:“是啊,哪里是家呢?我不知道我爹娘在哪里,他们也不知道我在哪里,我不是没有家了吗?师姐不是也没有家了吗?”
韩蛋蛋说道:“当初我住在江阴时,人家问起来,我说家在落英街胡老二烧饼店斜对面。可离开江阴了,人家若是问我,宝儿,你说我该怎么回答?”尹宝儿想了一想,眼睛一亮,道:“你只能说你家在江阴,因为人家不知道落英街胡老二烧饼店对面。”韩蛋蛋道:“是啊,宝儿真聪明。可咱们走得再远些,比如说到了少林寺,人家问起来,我们又该怎么回答?”尹宝儿道:“我们只能说家在江南。”韩蛋蛋喜道:“是啊。如果再远些,比方说在呱啦岛上,我们又该怎么说?”尹宝儿呆了一呆,慢慢道:“我想只能说是家在中国了吧。”韩蛋蛋击掌道:“是啊是啊!你看,这是不是离家越远家越大呢?”
尹宝儿想了一会,叫道:“是啊,果然是离家越远家越大!”韩蛋蛋道:“反过来,就是离家越近家越小。真到了家时,你就会明白,说是叫家,其实不过是几个亲人罢了。”
两人沉浸在对家的遐想之中,各自默默了,好一会儿没有言语。不知过了多久,天已经完全黑下来,韩蛋蛋寻了气死风灯,点了挂在车辕上。尹宝儿道:“师姐,你歇会儿,我来赶车。”来到车辕板上,才发现大车是在往回走,不由奇道:“师姐,我们到底要往哪里去?”
韩蛋蛋笑道:“找家啊。我想师父师娘还有我的姐姐师父可能就在福建,只要找到郑成功,便会有他们的消息。”尹宝儿喜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过?”韩蛋蛋道:“那是因为你还没来得及想。”尹宝儿接过缰绳来,韩蛋蛋在车厢里坐了,听着宝儿不时“驾”“嘟”的吆喝着牲口,心想:“若是师父师娘看到他们的宝儿有这样了,不知会有多么高兴?”又想:“若是离家越远家越大,那宫本藏茂的家应该是日本了。不知他还在不在那家客栈里等我?若还在,那么,他的家又在哪里呢?”不知怎的,心头一下子浮上了“天涯”二字,不由得百感交集,确确切切觉得心口作痛。
韩蛋蛋身上尚有几十两银子,因此两人这番行路倒没吃什么苦头。沿途所见,老百姓在战乱之后重建家园,默默之中别有一样执着,顺从里头分明深藏志气。韩蛋蛋因父亲之故,从小就对这些事理解不浅,现下大了两岁,经历了许多事,感悟更非寻常少年可比,心知在这些老百姓之中,有的是象苏佩莲、黄淳耀、钱大印这样的人在,不禁对自己提出另外一个问题:“到底什么样的人才是英雄?”但实实在在,她并不能回答得了这样的问题。她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女,她还只是韩蛋蛋,还刚刚有人知道她叫韩玉楷。
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