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
叶凤奇立在玉心面前凝神思索,高大的身躯挡住了案头的烛光,玉心被笼罩在他的暗影中。
“前朝高贵的玉氏族人早就灭绝了。这瑶川大地如今除了墨羯部,还有谁会姓玉?莫非你是哪家的逃奴,因为没有户籍凭证才信口胡说自己姓玉?”
这就是他抓自己来的原因?因为她的姓氏?
玉心偏着头看他,想着该怎样回答。一路上她早就想好,若是被官府的人问起,她就以玉姓回话,免去麻烦。她不在意别人的耻笑,什么是低贱?什么又是高贵?她本就是玉心,她从不低贱,她比那些畜生行径的贵族王孙高贵多了。可如今,有人怀疑到她的姓氏,她心中起了担忧。
正如叶凤奇所说,玉氏在瑶川大地已经灭绝了。她不想和这个姓氏沾上任何关系。那个美丽的女人说得对,有些事遗忘未必不好,有些事记起注定伤心。她能活到今天实在不易,还是忘记最好。
想到此,玉心点了点头:“对,我的确是逃奴身份,所以才谎称自己姓玉。”
叶凤奇微微一笑,平和地看着她。明明他的眼神很和善,丝毫不带锐利的气息。但玉心就是觉得,他看穿了她,他根本不信她。
当然不信。这个女孩子面色犹疑权衡了半晌之后干脆地承认自己是逃奴。她若始终不开口,他倒是有七成会信她就是个逃奴。可现在,他不信了。
她若说自己是墨羯族人,他多问几句就会知道她是不是说谎。所以她聪明地直接告知他,不是。
他问起她的姓氏,提到前朝的玉氏,她神情态度就不那么自然了。
逃奴?大桓朝律法苛严,奴隶逃跑就是叛主之罪,任何一地对这种人都可以随意拘拿。之后遣送回主人家按律定罪,刑罚残忍之极。这个女孩子就这么轻易地承认了。她宁可承认自己逃奴的身份,也不愿再提玉氏姓氏,她想遮掩的是什么?
叶凤奇温和开口:“那你是哪家的逃奴?为何要逃?打算去哪?你这一身的功夫又是从哪学来的?你又为何要装成瞎子?”
玉心有些泄气,她暗暗埋怨自己太莽撞了。干嘛要和那两个无赖起冲突,如果她一直隐忍下去,也许就不会招来这许多麻烦。
“不肯说?我若是把你送到官府,用刑之下,恐怕你连半个时辰也撑不住。”
女孩子忽然以攻为守:“我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
“原来你没听说过我的名头。我官列当朝廷尉右监,此番奉命巡视西北鞫狱,偏巧在此地遇见了你。”
哦,还真是巧啊,自己的运气最近不是一般地差呀。玉心仰着头看他,心里暗暗感叹着,却不再言语。叶凤奇淡笑着看她,等着她答话。可少女一直静立着,根本不打算再开口的样子。诶?有点意思。
“怎么?看来你是打算到了未央城大狱里再说实话了。”
“那你打算什么时候把我送到未央城大狱里去呢?”
唷嗬,这丫头可真倔啊,真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呃。叶凤奇收了笑,冷眼睨着人,不再答话。
玉心并没想惹恼他,她得罪不起他,她知道。她只是在心中估量,逃跑的可能性是零,到了大狱受刑正如这人说的,她恐怕连半个时辰也坚持不住。但这人既然猜到她是逃奴,直接绑了送官不就结了,问东问西地做什么?他对什么感兴趣?
两个人对峙着,谁也不再说话。
叶凤奇不是不惊讶的。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竟有这样的定力,在他这个大桓朝恶名当头的酷吏面前如此从容淡定。即使她没听说过他的名头,她也应知道廷尉掌管天下刑狱、握有生杀大权。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么?
怕,当然怕。她若是说了实话,是不是会被送回原主那里。重新落到了贺兰昀手中会怎样?她可是当面羞辱了他,跟着祁风毅然决然地离开他的。他说过,兰心,别想离开我。那后果,你承担不起。什么后果?她想想就怕。她心里对贺兰昀一直有着七分敬畏,真若被他抓回去,她简直不敢想象。
她不声不响地立着,挺直了瘦削的脊背,下巴也微微扬起,显得高傲不屈。只是眼睛低垂着,不再看谁,等待着她的命运。
“呵呵呵。”叶凤奇忍不住又笑了,真有意思。
他换了话题:“你饿不饿?”
嗯?玉心一愣,瞥了他一眼。
这人又是双掌相击,就有仆从鱼贯而入,摆上了酒馔。嗯,这人的谱也蛮大的嘛,玉心冷眼看着,一个廷尉右监最多不过二品,可这气度,不下王侯啊。
男人一指桌案:“饿了就吃饭吧。”
玉心当然饿了,这一个月来她就算吃饱肚子,也都是些野果山泉残羹冷饭。如今眼前尽是美味珍馐,刺激着她的感官,她真想过去大吃一顿。不过,饭里会不会有毒?
“怎么,你怕我药死你么?”这个男人又看穿了她。他贴近了她,笑意更浓。眼神中传达的意思是——你的确有点本事,可在我眼中不过雕虫小技。我想怎么整治你,用的着使毒么?笨哦。
玉心咬了咬下唇,乖乖地走到案前坐下。男人笑着潇洒转身出屋去了。玉心看着他的背影,思索着,他到底是什么人?她是笨,可没笨到真的相信他仅仅是一个廷尉右监的地步。这个人的身份绝没有这么简单。
不过当下,她想好好享用一番。她真的饿坏了。
屋中有两个婢女侍立,看样子是要服侍她用饭。她告诉她们,她不用人伺候。那两个婢女对望一眼,就恭顺地退了出去。玉心坐在案前看着,案上摆着一盏茶、一只盅、一副碗筷、一笼面点、八碟冷荤、四盘热菜。如此丰盛,都是给她这个逃奴吃的?这人到底怎么回事?
她坐在蒲团上,端起茶盏啜了一口,却并没有咽下,只是轻轻漱着而后吐到了那只盅里。接着她拿起筷子,每一样都夹起尝尝慢慢吃着。她是饿极了,但习惯使然并没有狼吞虎咽。贺兰昀院子里的规矩极多,尤其对他的大丫鬟管束极严。玉心在家时,和哥哥姐姐吃饭随便惯了,进了安澜院被约束了七年,养成了诸多习惯。尤其是被贺兰昀收进了房,成了半个主子,那规矩就更多了。行止从容早成了自然。
她慢慢地吃着,不知怎么又想起了贺兰昀。心中郁闷,面前的珍馐也没了滋味,到最后索性放下了筷子,走到窗边,望着满天星斗出神。
她不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落进别人的眼中。
叶凤奇和族弟正站在隔壁,从墙上的暗格看着她呢。
“修衍,这个女孩子哪里像个逃奴?”
叶修衍摇头:“哪里都不像。你看她虽然瘦弱却态度沉稳,举止雍容,哪里是个忍饥挨饿的小乞丐样?”
“是哦。”叶凤奇轻声道,“你再看看她仰望苍穹的神情。”
少女的侧影袅袅独立,举头凝视着青色的夜空。她神情凝重,目光空蒙,淡淡地无奈、无助、寂寥和苍凉弥漫周身。
“凤奇,这个女孩子周身都是谜。不过,这就是你抓她回来的原因?”不会这么简单吧?
“修衍,白天你的一句话,才让我想要探究探究她?”
“哦?我说了什么?”
“你说,她的黄脸,乍一看上去,是病怏怏的黄,但细看不是,倒像是用了什么染料漂染了一般。”
“哦,不错,很像是一种伪装。”
叶凤齐不答,又道:“她的眼也怪,如一团白絮裹着一块青玉般,不似常人的褐色。”
“可惜羽瑶没有跟来,只要她看上一眼,就知道原委所在。”
“这样的眼色倒也不算古怪,古怪的是,她为什么要把眼睛藏起来?”
“她身上的秘密的确太多。”
三更鼓响,子时已到。丹田气息凝聚,玉心缓步坐到蒲团上,吐纳调息。
“凤奇还是早些休息吧,明日还有公务。”
修衍劝着,而叶凤奇凝神不动。他们兄弟彼此知之颇深,凤奇不会平白无故地抓个小女娃回来,这里面的玄机很深。他也就陪着他看,这一看就是一个时辰。
玉心闭目静坐,任真气沿着奇经八脉游走。运行一周之后,她神清气爽,睁眼四顾。
而当她张开双目的一刹,隔壁的那两人不约而同,噔噔后退两步,神情大变。
玉心倦了,见没有人来,团身在矮榻上,就那么睡了。她不知,隔壁的那两人,彻夜未眠。
感时心绪杳难平 三
次日一早,有婢女前来服侍,神情极其恭敬。
玉心不要她们伺候,她们战战兢兢回话:“小姐若是不让奴婢伺候,主人会怪罪我们。”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等到正午,才又见到了叶凤奇。那时她正坐在榻上,思忖着叶凤齐究竟会拿她怎样?这人就如一阵风般到了眼前:“玉心?”
有多少年了,没有人再叫她这个名字?这声玉心,多像爸爸在叫她,恍惚如梦般让人心醉。玉心那么自然地答应了一声:“哎。”
然后她对上了叶凤奇关切的眼。于是玉心莫名地觉得,她不会有事了。
叶凤奇坐到她侧首,平和开口:“玉心这个名字很好,是谁给你起的?”
不过这种问话,也让她很难应对。她犹豫了一下才说:“我只记得自己叫玉心,不记得其他了。”
“那你可还有亲人在世?”
“……我还有养父母、还有哥哥。”
养父母?
“你今年多大了?”
她不想回答,可这人和善地看她,让她没办法拒绝:“十四岁。”
正该是这个年纪。
“可记得生辰八字?”
当然记得,她天生记性好,前世今生都如此。更何况她随身戴的玉牌上就镂刻着她的生辰八字。那玉牌被养母解下,或许已经卖掉了。卖掉最好,她并不想和过去有任何关系。不过,这个她不会对任何人说。养父母带着她和小武哥哥去官府登记户籍时,用的是小武哥哥的生辰。
“不记得了?”叶凤奇点头,不记得是正常的。
谁知女孩子又答:“三月初五亥时生人。”
嗯?她这样子分明是说谎。防人的心如此之强,难道她记得?叶凤奇沉思着:“是你养父母告诉你的?”
唉,这个人。玉心点头:“是。”
“那你身上可有金锁玉牌?”
玉心镇静地抬头,看着男人:“没有。”
明白了。叶凤奇点点头,这个女孩子防范得如此严密,那就是说即使她不记得全部,也定然知道一二。
“你的养父母是什么人?”
玉心不答,反问:“你要送我去大狱么?”
叶凤奇本想说,你若说实话,我就不送你去。不过,这个女孩子眸中烟波尽退一片澄净,似乎已将他看穿。更何况,他怎能吓她?他摇摇头。
“那,你想怎样?”
“玉心,我只想保护你。”
哦,玉心不想信他的话。可他关切地看着她,眼中似乎还隐着丝丝心疼。玉心愣了愣,竟不知如何作答。她不是个强大的人,而且即使她强大到能击败眼前这个厉害的男人,她也仍盼着有人能够保护她。帮她驱走黑暗和寒冷,带给她光明和温暖,让她不再害怕,让她觉得心安。
他又看穿了她,轻声道:“玉心,别怕。”
顷刻间眼中雾气缭绕,话哽在喉间,几不成语。终于她艰难出声:“我的的确确叫玉心,爹娘给的名字。我也的的确确不是墨羯族人。但我猜你肯定是误会了,我不是你要找的人。过去的事,我都不记得了。我活到今天很不容易,我只想好好活着,不管不相干的事。”
叶凤奇大吃一惊。这话再明白不过,过去的事她全都记得。只是她不愿想起,惟愿忘记。不相干的事她不愿参与,她只想与世无争地活着。可她的身世,她的家恨国仇,怎么可能轻易抛却?这不是她能选择的,这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的。
叶凤奇不再说什么,只是伸出手来,抵在少女的后心上。玉心体内的真气立刻汇聚丹田,继而随着男人源源不断输入的内力运行起来。
大约过去了半个时辰,男人收了手,玉心只觉血脉舒畅,浑身轻松。
“你的功夫我看出了一二,一根寻常的棍子被你舞得很得要领,那是贺兰世家的剑法套路。你的养父母是贺兰家的人么?”
“不是!”玉心大声否认。
想不到女孩子这么大的反应,叶凤奇一愣,随即想到了什么:“那你是贺兰家的逃奴了?”
玉心泄气了,垂头不语。而叶凤奇也陷入了沉思。
良久,玉心问:“你若是不打算送我进大狱,能不能让我走?”
“走?你要去哪?”
“我,”玉心迟疑了一下,忽然交出了自己的信任,“我要去濯郡鹤山云门找一个朋友。”
“云门?”
“是。”
“那个朋友是云门弟子?”
“嗯,他是我的生死之交。”
“既然是这样,我派人护送你去。但这之前,你要在此停留数日,我要帮你疏通筋脉打通全身穴道,这之后寻常的高手根本近不了你的身。”
玉心吃惊地看着男人:“叶、叶大侠,你为什么要帮我?”
“呵呵。”叶凤奇笑了,“别叫我大侠,你只叫我凤奇就好。”
然后他定定地看着她,玉心想了想,恭敬不如从命,于是她死死地盯着他:“凤奇,你为什么帮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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