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玉。”
“几岁了?”
“七岁。”
他问得简明,她答得扼要。
“抬起头来。”
玉心缓缓地抬头,再次对上了那双金芒。
“进到王府的奴儿都要丢掉自己的姓。”少爷脸上并没有怒意,只是声音冷冷的,“我给你起个名字,就叫兰心吧。”
玉心愣在那里,没有任何反应。贺兰昀以为她不明白,竟好脾气地开口解释:“蕙质兰心的兰心两字。”
一旁的墨梅忍不住插话:“昀少爷,她怎么配?”
贺兰昀淡淡地扫了眼墨梅,目光平和波澜不惊。却没想到墨梅惊栗跪倒,口称:“奴婢越矩。”
蓝峰一直垂头侍立,此时偷偷看向玉心,极小声地说:“还不谢少爷赐名。”
玉心才明白过来,嘴里说着:“谢少爷。”
蓝峰真想笑,却只是强忍着。平日少爷话极少,谁知这个新来的,比少爷还惜字如金。奇(…提供下载…)怪的是少爷竟没有动怒。
“兰心?”
“在。”
“如今你到了我这安澜院,就要学我这里的规矩。”
“是。”
“逾矩者,按罪责轻重领罚。”
“是。”
“今天我说的话,你记住了,永远不要忘。”
“……”
“从今起,我是你的主人,是你的天、你的主宰。你必须服从我,不能违抗我,更不能背叛我。你记住了么?”
“……记住了。”
为了这初次相见贺兰昀赐给她的一跪与告诫,玉心恨了这个少年四年,即使到今天她也对他全无好感。玉心恨恨地想,贺兰昀人长得俊美不假,但心肯定是黑的。
墨梅和瑞竹两个大丫鬟是澜清轩中的红人,昀少爷的衣食起居只能经她们两人之手,旁的丫鬟进不了轩堂。她是少爷要的人,这两个大丫鬟初时对她的戒心极高,明里暗里为难她。不过,她处处对两人陪着笑脸,更何况她年纪小、样貌又实在不出众,怎么看也难有出头之日。她是真的无害,两人渐渐就放下心来。
不对付她了,墨梅和瑞竹又开始勾心斗角。有了蕙兰和金菊的前车之鉴,她们不敢明着在少爷面前聒噪编派对方的不是,可暗地里总是给对方下套使绊,谁看谁都不顺眼,谁都想把谁比下去。可她们这一闹,院子里的小丫鬟都跟着倒霉。
墨梅给少爷奉茶,茶盏中见了一只芝麻粒大小的飞虫。幸好茶水还没端进屋,只可怜了墨梅手下的珠儿,叫人拉出院子赏了一顿皮鞭。七八岁的小丫头,根本禁不住,当时就不行了。墨梅怒,隐忍了几日。下一回,瑞竹伺候少爷晚膳,杏儿从厨下端了汤来,瑞竹接过刚要进屋,不知想起了什么掀开盖子看了看。这一看,人就变了颜色。好好的一碗白玉明虾汤上竟飘着半片枯叶。杏儿吓得立刻跪在了地上,也被人拖了下去。
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安澜院中的小丫头们终日惴惴不安。玉心一旁冷眼看着,她帮不了谁,她现在连自己也帮不了。墨梅给她派了活,一日三遍扫洒院落。偌大的安澜院要她一个人来扫,分明是难为她,不过她倒是开心。只要离是非远一些,她就开心。在她看来,贺兰昀就是是非之地。
只是她想躲,人家偏不许她躲。她进了安澜院不过两个月,岁末至,王府喜迎新年。少爷要出门,小丫头燕儿奉命去取少爷的大红羽缎对襟披风时多了个心眼,上下检视了一番,却发现肩头接缝处挑了丝露出个指甲盖大小的缝儿。燕儿吓得挪不动步子,眼泪汪汪地站在回廊上。
玉心看见伸手接了。养母手巧善女红,她和霞儿姐姐都跟着学。姐姐比她大,一样的懂事,却不如她伶俐。她三岁开始学针线刺绣,四五岁时,针脚已是相当好了。那时她曾想,这也是养活自己的一个本事不是?
两个女孩子躲进小耳房,燕儿取了一样色彩的线来,玉心真就给密密的缝上了。不细看根本是看不出的。燕儿感激地谢她,她只催着她快给墨梅拿去。两人有说有笑地出了耳房,谁知昀少爷就在廊柱前站着。
燕儿扑通跪了下去,想要磕头,眼看捧在手中的羽缎披风就要落地。这要是沾上了土,她们还能活吗?玉心一把抢了过来,头深深低下,手高高抬起,送到了少爷跟前。
贺兰昀似乎是成心和她过不去,长身立在那里,如松柏岩岩不动。
风猎猎。
玉心的手先僵了,很快身子也冷了,浑身止不住地抖。她又恨上他了,只希望他去死。
少爷倒是开口了:“给我穿上。”
玉心抬头仰视,看到了少年眼中的一丝戏谑。
她忍着气,挪到他身旁,他比她大了六岁,他那么高,她那么矮,她踮着脚尖高举着手抖开披风,勉勉强强给他披在肩上。
“兰心?”少爷一声低唤。
她没听清,没有理会。哦,是故意没有理会。
“兰心。”少爷高了声。
“在。”
“今日起你也到轩里来伺候吧。”
她愣住,咬了下唇不答。
昀少爷黛色的眉峰一挑,不怒自威。
“……是。”
她又记上他一笔。
进到轩中服侍少主人,是多大的荣耀?那些小丫头都为她窃喜。可她才不高兴呢。这里乌烟瘴气是泥沼之源,她根本不屑。可她躲不开,唯有向前。
墨梅和瑞竹听说了,都是一愣,不过很快就换上了一张笑脸。这两人似乎都想到了什么,都来拉拢她,玉心只是浅笑着、谦让着,貌似亲昵实则疏远地防范着。
三人本是轮流在屋里服侍。那两个争着出头,抢着在少爷身边伺候。玉心则是能闪就闪,经常和她俩换班,把机会匀给她们。她们见她真的不争,也就不来难为她。
可昀少爷不知为何,怒了。
瑞竹替她进轩中奉茶,她则在外面游廊上洒扫。只听屋中啪的一声,似乎是书本摔在案上的声音。立刻就听见瑞竹扑通跪地,而少爷问:“兰心呢?”
玉心惊跳起来,大声答:“在。”冲进了轩堂。
贺兰昀一挥手,瑞竹躬身退下。
玉心上前:“昀少爷有何吩咐?”
少年忽地笑了,只是眸光里金芒不在只有含了霜的暗影闪烁。
“兰心,本少爷命你轩中伺候,你推诿塞责,是不是不屑做我的奴儿啊?”
他玉立案前,黛色的眉、高挺的鼻、薄而殷红的唇,描画不出的美。雪色羽缎袍子衬着他玉色的肌肤,柔滑如丝、凤尾纹金线镶边的下摆无风自飘,别样的神采。但低柔的声音中含着怒意,强大的气场迎面扑来。
玉心轻轻跪下,头磕在地上:“兰心初来只怕不懂规矩不能令主人满意,实在不是偷懒耍滑,请少爷明鉴。”
呵呵呵,贺兰昀哼笑:“不懂规矩就跟在我身边好好地学,本少爷亲自教你。”
星汉西流夜未央 四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回忆结束鸟,另一个重要的人物也要出场鸟。
这一回玉心真的成了昀少爷的贴身婢女。她再不情愿,也躲不开了。
她厌恶透了这个身份,好在她岁数小,人又丑,才免去了不少闲言碎语。墨梅和瑞竹眼中尽是不可思议和不加掩饰的敌意,只是不便发作。
玉心选择无视。对她不喜(…提供下载)欢听的,她会自动闭上耳朵。对她不喜(…提供下载)欢看的,她也会自动阖上眼睛。她只是谨慎小心地防范着她们暗中害她。
跟在贺兰昀身边,这位大少爷衣食起居端茶送水各种琐碎的小事都要让人伺候,她最初极不适应。可她越不开心,他越让她做这做那,似乎他是成心和她过不去,成心要找她的麻烦。
久了,玉心终于明白了,贺兰昀的确是故意的。他看出了她的不驯顺,才有意刁难她。于是玉心变得乖顺起来,再不敢把心事轻易流露出来。贺兰昀看她的眼神才平和些,她的日子也才轻松些。
不过渐渐地,她也看出跟在他身边的好处来。
轩里伺候,她年纪小也是大丫鬟,就不再有其他杂务。如此,她空暇的时间就多起来。她借机多次偷跑出院子去找阿勇,嗬,真开心。
还不止如此。她真没看出来,贺兰昀好读书,是真的好学。贺兰昀看书时极其认真,不许身边的人出声、走动,而他自己做笔记、写释义,常在书上圈圈点点做眉批、旁批及笺注,一坐就是一两个时辰。这对在一边伺候的墨梅和瑞竹来讲乏味无趣之极,可玉心喜(…提供下载)欢。贺兰昀坐在案前读书,她默不作声地跪坐在一边伺候纸笔、添水研墨,递送茶水,而眼睛小心地看着书上的内容。
这种稳重和乖巧,任是比她大上五六岁的墨梅和瑞竹也比不了的。于是书房服侍的事就都归了玉心。贺兰昀心情好时,还教她识字读书。这个嘛,玉心装得很像是那么回事,按照贺兰少爷的要求反复认真地描摹临写字帖。尽管她故意把字写得不怎么齐整,却仍在贺兰昀的眼中看到了惊异。
“兰心,以前你上过私塾?”
“哦?没有。”玉心立刻回答,“我家里穷,男孩子都不曾读过书,何况女孩子?”
“那么你就是天生丽质了。这字写得很漂亮。”
“谢昀少爷夸奖,兰心不敢当。”
玉心嘴上恭敬而谦卑,但心里却止不住得意。她前世那种糟糕的身体,实在没学到什么本事,只不过她的毛笔字可是从小练出来的,最擅长的是楷书、行书,而草书、隶书、篆书都有涉及,书法不是一般的好。
而昀少爷凉丝丝地来了一句:“真的不敢当?”
玉心瞪大眼睛看他:“真的。”
可是一颗小心儿扑棱扑棱地乱撞。而贺兰昀凝视着她的双眸,并没有再追问什么。
几年来,玉心读了不少书。有些是跟在贺兰昀身边读到的,有些则是无人时她在书房中偷偷读到的。
贺兰昀为了方便读书,把澜清轩的右稍间做了寝室,而左稍间做了书房。书房更不是一般人能进的。有了玉心,连墨梅和瑞竹也少来了。无事时,玉心就偷偷在此读书。
这人涉猎范围非(…提供下载…)常广,经史子集、兵书战策、文治武功、权谋韬略、天文地理、前人游记,以及野史、杂谈等等。贺兰昀分门别类,对各类书籍都认真研读。而玉心,对一类书的兴趣最浓。
地理游记!
这是玉心如今最愿意跟在贺兰昀身边的原因。
那些地理志和游记,使玉心对瑶川大地的地理全貌、区域特点、民生风俗有了极深的了解。而她的记性极好,可谓过目不忘。将来她要离开,这些都是用得着的。
而贺兰昀将门之后,不认字时就先习武,武功的根基深、造诣高,这一点,玉心深深叹服。偷师,也是玉心一直在做的事。
所以,不知从何时起,她伺候贺兰少爷极其上心,再也不推三阻四的。贺兰少爷五更起床练武不辍,跟在他身边的必是玉心。玉心把好差事都让给了墨梅和瑞竹,那些她们看来乏味和劳苦的事务她都揽了过来。
玉心知道自己的这个身体资质是极佳的,好到让她吃惊的地步。她似乎天生是练武奇才,当初养父教阿勇习武,她要在一旁跟着学。往往阿勇没有练会的招式,她先会了。养父眼中尽是惊异。
贺兰昀所练的武功套路她过目不忘无师自通。她常常感觉体内有一股强大的气息运行周身。只是她抓摸不着,驾驭不了。但那股气息肯定是存在的,每夜子时,这股气息就起自丹田运行周身。她每每也因此躁动难安。
她有很多不能对人道的秘密。比如她目力极好,黑夜视物清清楚楚。又比如她的听力极佳,躺在澜清轩小耳房中,她能听到院门外的声响。
这个身体,有人对它做过什么。也许正是因为有人做了什么,她才机缘巧合地到了这个躯壳里。做过什么呢?她不愿回想。那个美丽的女人说过,有些事,最好忘记。
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她要面对的是未知的将来。那么,她要变强。在这瑶川大地,强大才能立足于天地间。她想要自由,就必须自强不息。
她偷偷学习了近身搏击之术,最近又开始偷偷习学剑术。可惜她没有兵器,只是取了一段竹枝衬着夜深人静在无人处认真练习。
阿勇业已更名为蓝勇,这是府中的规矩。大桓朝律法有令,为人奴仆者户籍都会被消。而睿安王府的规矩,原来的姓氏也都要丢弃,王府会另赐姓名。蓝姓,在仆人中,可是高人一等的姓。只有管事、护卫才配用。阿勇,据说是武童中功夫最好的一个,所以府中早早地赐了他“蓝”姓。
阿勇的武艺已日渐精深,兄妹偷得空暇在一起时,经常切磋。阿勇看玉心的眼神满是赞叹。
不论雨滂沱、风猎猎、雪纷飞,玉心坚持不辍。
四年,恍惚而过。
仰望苍穹,玉心深深地叹息,活着真的不容易啊。
眼前,湖光美景宛若仙境,皓月当头清风徐徐。玉心来到瑶川大地十一年了,可她仍觉得一切如坠幻梦般不真实,似梦非梦。
但这是真实的存在,绝不是梦。而玉心并没有忘记她二十二岁生日时许的愿。
第一个,愿自己在睡梦中平静地离去。
第二个,愿妈妈、爸爸和弟弟从此幸福地生活。
第三个,若有可能,让她再活一次。脱离禁锢着灵魂的躯壳,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