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宪怔了片刻,旋即面色如常,点了点头。
“微臣也听闻,汝南军死伤数万。”刘辉拱手缓声道,“我军又南而北,力战二十关隘,能及时赶到江南与萧勘一战,也并不全是过。”
“诚意侯此话怎讲?守城大将丢失城池,莫非还要给他记上一功。”
“那兵部尚书是何意?”刘辉冷觑此人一眼。
“张不放的罪事实摆在眼前。”
争论的重点已变成定张不放什么样的罪,在这硝烟如战场的朝堂上,谁又真的了解他曾经做过什么?
秋彤在丹陛下的铜柱旁站立,如老僧入定,垂着头。众臣一声声的话语,悉数传入她耳中。她是来给萧分宜做耳朵的。
中指上套着一枚温润的玉指环,紧紧拢在一起的手指,被指环膈应的生疼。那封战报握在手中,又烫又冷,烫的心痛,冷的心累。坐在书案后,萧分宜面色如常,不见悲喜。只一手攥紧战报,却是忍不住颤动。
“是我对不起你。你当原谅我啊。”萧分宜闭着眼轻轻说着,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果香味,两排如扇的睫毛,染上了湿意。
“殿下,按照您的想法去做吧。”
“张不放……”萧分宜忽然睁开眼好似看见了一身白衣的他,唇角露出一丝淡然的笑意,望着远处的天空,回头对她点了点头,缓缓消失无踪。
“不要走。你不要走。”萧分宜伸手的手,却是抓不住他衣衫的一角。
想要抓住,想要留下,想要后悔,想要如何——已经来不及了。
直至傍晚时分,冉华心神略带疲惫的回到了停云宫。看了看书房旁的侍女,“殿下呢?”
“一直在里面,午膳也未传。”侍女小心翼翼的答道。
“我知道了。你们都下去吧。”秋彤挤出一丝笑,迈步跨过门槛时,不知如何,脚下一软,险些跌倒。
暗自定下心神,脚步轻缓的走进书房。转过外间,却见萧分宜面色沉静,双目阖着靠在椅背上。
“是秋彤吗?”
“殿下,是我。奴婢听说您还没有用午膳,奴婢马上让人传晚膳。”
“皇上怎么说?大臣怎么说?”萧分宜快速的问道,仿佛失了往日的沉稳在胸。
秋彤绞着手中的丝帕,只道,“殿下,今日为何不去大殿?陛下和大臣们吵的不可开交。诚意侯提前退了朝。驸马爷倒是一直留在最后,方才回了宫。”
“殿下。”秋彤轻轻喊了一声,跪倒在地,轻轻开口道,“张将军定了大罪,诛连九族。”
说到此处,秋彤看了萧分宜一眼,却见她唇角漾起一丝笑意,比哭还难看。
“李望斗,他,定的是在太原李氏坟园建一座忠义碑。还要,将他的事迹传扬三军,以示嘉奖。”秋彤慢慢说着,每一个字出口,她心中便多了一分的怨气。
“殿下。若是您今日上朝,必然不会这样的结果。”秋彤赶紧抬头说道。
“是吗?”萧分宜乌黑的瞳仁转动着,淡淡道,“也许,是比这更好的结果。”
秋彤却是听不明白她说的话,又道,“奴婢看,陛下最后也是无奈下了旨意。”
“李定元呢?”萧分宜忽而轻声一笑,“李定元上了奏折吗?”
“有奏折。”秋彤点点头道,“他只提了一件事,换掉江北大营两路军指挥使孙琦。”
萧分宜轻轻笑着,忽然猛的一拍桌案,“得寸进尺,不识好歹。”
秋彤浑身一颤。
外间传来一声奏报,“启禀殿下,驸马爷在外面。”
萧分宜忽然转过身子,背对着书案。
秋彤忙回道,“请驸马爷进来。”
李悠华走进书房,看了看秋彤,朝她挥了挥手。秋彤无奈退出了房间。
“公主。”
萧分宜淡淡一下,“你还没用过晚膳吧。”
李悠华点了点头,才道,“确实饥饿的很。”
两个人坐在桌边,李悠华吃的斯文有礼。反观萧分宜,却是不曾动筷。
大约七八分饱后,李悠华放下碗筷,偏头道,“公主,怎么不用?”
“午间吃得太饱,现下不太饿。”萧分宜淡淡说道,“你过来,可是有什么事?”
李悠华饮了一口香茗,才道,“是今日朝堂上的事,我担心你,所以过来看看。见你连饭都吃不下,看来我的担心不无道理。”
“我无事。”说罢,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案前,摸到宫扇,摇动着。
“你的心事,我知道。张不放的事……”
“他孤身一人,也无九族。算来,也不是什么大事。”
“你当真这样想?”
“我若不是这样想,又何来这样的旨意?”
“你,今日不上朝,是为了什么事?”
“身体不适。有些头晕罢了。”
李悠华叹了一口气,走近她身边,“怎么口中没有一句实话?何必为难自己。”
萧分宜闻着浓郁的枣花香味,立刻以扇遮鼻,转头道,“我不惯闻这个味儿。”
李悠华一愣,随即道,“我会跟小草说,让她下次换个。”
“不用,离我远一点即可。”萧分宜淡淡说着,“我有些累了。”
李悠华一怔,双目波光粼粼,垂下长长的睫毛,低声道,“我知道了。”
第63章 六十三 白浪如山
李定元再次上了奏折,要求替换孙琦。李悠华手中捧着这份折子,想了想,“小草,你出宫一趟。”
“这封书信务必亲手送给父亲。”李悠华将写好的书信递给她,顺手解下自己的印玺。
“不要在路上耽搁,早去早回。”李悠华不忘嘱咐道。
就算早去早回,从京都到李定元驻防的所在也需要三日的时间。虽然做了如此安排,李悠华仍是需要见她一面。
秋彤为难的看着李悠华,“公主正在小睡,奴婢实在……”
李悠华点了点头,“我自己进去。你先下去吧。”
“这……”
“你要对我放心。她,需要我。”李悠华恳切的说道,“若是不放心,就守在门外吧。”
“驸马,哎,奴婢不是这个意思。”
“不用再说。”李悠华还是进了寝殿。
绕过层层纱帐,却是未见她的人影。李悠华心中略有疑惑,“公主。”
萧分宜一愣,随手抓起外衫披在身上,心中颇有恼怒,“为什么不等通传?”
李悠华无奈摇头,“你我夫妻……”
“不是普通的夫妻。你当知道……”
“我知道你心中有气。李悠华不是无知的人。但是你之前一直做的很好,为何要在此时意气用事。”
“我没有。你根本不了解。”
“了解一个人并不是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困难的事。大约,我们了解你,有时甚而你了解自己。张不放的事,你心中有愧疚有恼怒有伤痛。昨日,你生气于我。今日,也该气消了。当知,最可恨最可恼的人是谁?但一定不是我。”李悠华搂住她,缓缓说着,仿佛是在劝慰受了气的小孩儿,语气极其的舒缓温柔。
“我没有。”
“我的衣衫一直是熏的枣花儿味。我虽出身世家,却不真是世家公子。你,知道的很清楚才对。”李悠华抱着她缓缓说着,是爱怜是自伤,是对世事的无奈,“我和你,仿佛是天上地下。”
“你何必自伤身世。”
“你又何必如此对我。”李悠华叹道。
“抱歉,对不起。”萧分宜终是软化了态度。
“这样的话,说一次都嫌多了。以后,不要再对我说这样的话。”李悠华轻缓的声调,使得她放松了紧绷的心弦,“父亲坚持要换掉孙琦,大约心中仍是不平李望斗之死。我已书信,让小草传信。相信我,这件事我来解决。”
“我在宫外选了一处静谧幽美的所在,替张将军立了一座衣冠冢。能为他做的事,也只有这么多了。”
萧分宜心内漾起复杂难辨的情绪,“多谢。”
“我总是希望你能放下,可惜,我自己又时常提起。”李悠华轻轻一笑,是无奈更是彷徨。
月当空,风自鸣。树影摇落,星河长空。李定元手中捏着小儿子的书信,看了看眼前的小草,只问道,“公主身体如何?”
小草不解其意,点了点头。
李定元暗自盘算,成婚已过两月,是否该有些动静了。
“少爷和公主是否同宫居住?”
小草点了点头,而后又想起了什么似的,摇了摇头。
“你退下吧。”李定元沉声道。
放下小儿子的书信,李定元提笔在空白的宣纸上挥毫,如果公主只想用一张空白的婚约换取实际的利益,是万万不能。
李定元留下小草,却是让大儿子李悠林亲自送信入宫。李悠榆不解,“父亲,为何让大哥去?我也要去。上次在宫里,我还没看够。”
“看什么?有什么可看的。”李定元淡淡道,“咱们家也是一样气派。”
“那怎么一样。”李悠榆嘟囔着,忽然双眼转动,“父亲,我想纳了小草做侧室。”
“哼。”李定元冷声道,“她是你弟弟的人。我警告你莫招惹她,若是让你弟弟恼了,我废了你。”
李悠榆恼了,大声道,“她不过是个家奴。我的侧室难不成还委屈了她不成。李悠华是驸马,这辈子还可能有别的女人吗?父亲,你把满腹心思放在他那个废物身上,小心将来打错了算盘,一场空。”
李定元一听儿子这么说自己,顿时暴跳如雷,双目瞪视如铜铃,吼道,“逆子。来人,拿我的马鞭过来。我今天打死你个逆子。”
说完,操起桌上的砚台掷向李悠榆。
上好的端砚砸落在地上,只缺了一角。李悠榆狭长的眼尾处,殷红一片,血流入眼中,他也不擦,只倔强的看着自己的父亲。
“你……”李定元感觉胸口一阵绞痛,气喘呼呼的跌坐在椅子上。
“父亲。你打的好啊。”李悠榆转身,一脚踹开房门,大步离开。
“来人,来人,快去看看二少爷。请最好的大夫来。”李定元见儿子如此模样,心里后悔万分,只怪自己火爆的脾气。
李悠榆快速的在回廊中穿梭,脸上的血越流越多,众人见了也不敢上前,纷纷退走。
一脚踹开小草的房门,李悠榆妖媚的脸上,露出嗜血的笑意。单手扯住她,便往门外拖。
“还不上来帮忙。”李悠榆大吼一声,众人哪里敢不听,立刻上前一起制服了小草。
“给你机会,做我的侧室。否则,你死定了。”李悠华一张妖娆的脸,血低落在小草白色的中衣上。
小草看他那张脸,一时惊惶,半个字也说不出嘴。
李悠榆忽而一笑,抹了抹脸上的血,“你忘了,你和你家主子在空院的日子。没有我,你还能活到今天。”
小草被他一吼,回魂般,摇了摇头,放开我。
“还敢挣。都是死人,把她绑了。”李悠榆喝道。
李定元心中还是十分宝贝这个嫡出的儿子,听到回报,也只无奈道,“随他去,随他去。找了大夫给少爷看了吗?严不严重?”
天光刚亮,宫门哄的一声大开。众官员列队而入,井井有条。
李悠华见到兄长,非(。kanshuba。org:看书吧)常吃惊,“父亲怎么派你来了?小草呢?”
“我不知父亲是何用意。”李悠林淡淡道。
李悠华沉默的看完父亲的手书,心中一沉,父亲果然要听到公主有孕的消息,才肯死心塌地的效命。
“父亲的想法,也是李氏一族的想法。”李悠林沉声道。
“我知道了。你长途远来,我替你安排了休息之处。”
“我实不知道当初你怎么活过来的?”李悠榆叹了一口气,“我们兄弟三人,当初,父亲最心疼的是二弟,最漠不关心的是你。现在你做了驸马,父亲对你,也是心有戚戚焉。万事,以你马首是瞻。反而是我这个做大哥的,在父亲面前仿佛是透明一般。”
李悠华听他这样说,只余沉默。
“你在空院的日子,还记得吗?药虽然不是最好的,但也差不到哪里去。想来,我们都没有料到,你能如今这般。二弟的脾气,你知道,你的婢女也是时候回报他了吧。三弟,你说是不是?”李悠林慢慢说着,而后转身看着明晃晃的日头,迈步出了房门。
李悠华一愣,方才他的意思很明了。那么小草,他上前几步,“大哥,小草她?”
“三弟。如何取舍,应该不难吧。还需要我教你吗?”李悠林冷笑道,“身为驸马,还敢想齐人之福。”
“二哥他对小草,是否真意。”
“这重要吗?你我兄弟三人,彼此了然于心。你对公主,是真心是真意?”李悠林冷冷说着,“别想这些小事了。”
阳光惨烈,人在日头下站的时间长了,便觉得灼热难当,仿佛会被烤焦一般,嗓子眼里都冒着烟。
李悠林并未接受小弟的安排,送完信后,便策马离开了京都。一路上走的很慢,三天已过,他还未回到驻地。
“大少爷,这日头真毒,您在这树荫下休息片刻。小的去前面取茶。”
李悠林点了点头。靠在树荫下,闭目眼神了一会。
“大少爷,这粗茶您就将就饮一点儿,解解渴,回府了就好。”仆人殷勤的说着,“哎,这天儿真热。少爷,那宫里是个什么样儿?听戏文里唱的,那词儿可动听呢?”
“呵。”李悠林轻巧一笑。
“咱们家三爷可真是了不起呢?娶了西宫殿下。小的走出去,脸上也有光。”
“嗯。茶也喝了,走吧。”李悠林淡淡说着。
李悠林常年行军,根本不惧日光浓烈,骑在马上,漫步荒原,风姿不减。
他心中想着,若是父亲能说服朝廷,使自己替换了孙琦,才好。
夏日的午风,夹杂着暑气,吹在脸上,又粘又腻,使人透不过气。
萧明宪走下丹陛,摇动着手中的折扇,“朕,此刻想不出别的更好的办法。惟有,下旨给崔家。分宜,你怎么看?”
“皇上,是怎样考虑?”萧分宜问道。
“崔家世代在河间府经营,清河一带,朝廷已失去了控制。如今祸乱丛生。惟有借助崔家,或可胜算。”萧明宪叹了一口气,猛的收拢折扇,“这也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用兵,还是用兵。崔家只有士子,皇上这样下旨,崔家到那里去借兵借将。”
“朝廷可以委派将官,士兵却要清河出。”萧明宪无奈道,“这也算是不是办法的办法了。不过,崔老头不会轻易就范。所以,朕说了,将来的皇后一定是崔氏。”
萧分宜微微一笑,人家要的不是后位,而是。
“能给的也只有这个位置。”萧明宪也忍不住冷笑着嘲讽自己,“朕也可以把自己放在秤上称一称,或许可以买个好价钱。”
“明宪。我不同意你这样做。崔家等的就是这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萧分宜饮了一口茶。
“十个藩王,反了六个。这当下,还有什么法子可用。李定元心思不单纯。从各地招募的二十万大军,五万分给了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