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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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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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似乎只有七八岁,眉头紧皱,嘴角都被咬得出血。虽然早已死去,巨大的痛苦似乎依旧停伫在他冰冷的小脸上,不曾安息。 
孩子衣衫破碎,胸前被利刃剜开一个大洞,心脏已不翼而飞。 
相思愕然,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杨逸之冷冷地看着那人,道:“从手臂上刺青来看,此人是北地邪教捻香堂中人。相信生食童男心脏能治愈一切疾病。这个孩子不幸,成为他的药人……此人多行不义,已遭天遣,我们走吧。” 
相思咬着牙,眼泪不住落下,转身要走,那奄奄一息的男子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翻身拖住了她的裙角,睁开肿胀不堪的双眼,望着相思哀求道:“别走,救救我,救救我,我一定洗心革面,从新做人……” 
杨逸之轻轻拂开他的手,拉起相思就要出门。那男子却在地上爬了几步,嘶声道:“鬼母食小儿无数,佛祖尚且许她向善,我虽十恶不赦,却求求你们,给我一个机会……” 
他的声音在夜空中显得那么悲凉,宛如一头濒死的野兽,在做着最后的呼告。 
相思的心骤然紧缩,她挣脱了杨逸之,拿起玉瓶就要回头。 
杨逸之拦住她,正色道:“你可知道,所有的血液都要回渗入你的体内?” 
相思沉吟了片刻,点了点头。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你可曾知道这个仪式的意义?” 
相思摇了摇头。 
杨逸之道:“瘟疫本是一场天罚。你要将他们从天罚中救出,所有人的罪责便要由你承担。” 
相思看了看房中的男子,又看了看床上的童尸。 
她不是没有犹豫。这个男子已是病入膏肓,全身的血液都已腐败,她却要将那恶臭浓黑的血注入自己的体内…… 
更何况,这血液中浸透的不仅仅是疾病与肮脏,还有罪恶与凶残。 
这是一个杀人如麻,生食人心的恶魔! 
若在平日,她看见这样的恶魔害世,也会忍不住仗义出手,为民除害。 
但如今,这恶魔却不过也是一个在痛苦中绝望挣扎的病人而已。 
杨逸之叹息了一声,轻声道:“只救可救之人。” 
相思抬起头,夜风轻轻吹拂在她脸上,将温度点点带走,她全身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救还是不救? 
她并不是一个城府深远的女子,她所言所行,更多出自心中天然而存的一点善良。一种因他人的痛苦而落泪,因他人的快乐而欢喜的本心。 
然而,这份善良在此刻竟然已无能为力。 
持着屠刀的恶魔,却也是在病痛中挣扎呻吟的生命。她怔怔地看着他,似乎不知如何是好。 
那人的声音渐渐嘶哑下去,眼角浸出泪光:“救我……” 
她深深吸了口气,眼中恢复一丝决断:“我要救他。” 
杨逸之并未回答,静等她说下去。 
相思看着那人,轻声道:“我只是突然想起,如果我是他,是一个做过很多坏事的恶人,但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曾经的力量、权势都已消失,只能在痛苦中绝望挣扎时,会不会想起很多不曾想过的事;会不会希望路过的人能停下来帮我一把;会不会真诚的忏悔以前的所为;会不会因路人的冷漠而再度对这个世界绝望、再度泯灭良知;会不会将最后的他的失望、怨怒都将化为对改恶从善的嘲弄,再度进入轮回,种下下一世恶行的因缘……” 
相思看着杨逸之,脸上透出一抹淡淡的微笑:“或许,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这笑容有些疲惫,有些悲伤,却再也没有了犹豫。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杨逸之没有反驳。 
虽然他早年流落江湖,尝尽了世间冷暖,见惯了黑暗、污秽,但他心底深处,却也一直相信这句话。 
世间并无不可救之人。 
却没有想到,这个出身显赫的少女,竟是他难得的知己。 
春日迟迟,草长莺飞,君子沐于春台,感花叶飘零,彩云流散,鼓琴而作,乃有怜惜众生,愿其常保青春之意。故闻奏《郁轮袍》者,不杀,不怒,不怨,仁爱忠厚,惠及草木,借春之勃勃,惜天下之生灵。 
这曲《郁轮袍》之意,其实并无需由他来教给她。 
两人在荒城最肮脏、阴暗、贫穷的街道中穿梭,一点点采集被遗弃的居民的鲜血。 
在这里,她看到了许许多多的人。 
许许多多在旁人眼中,无可救药的人。 
有一个男子,在疾病的折磨下疯狂,不断毒打着守候左右、不忍离去的妻子。 
有一个母亲,在反锁的木柜中,偷偷舔食着私藏的馒头。而她的两个孩子都已饿毙在柜门外。 
有一个老妪,在每一具尸体前痛哭,扮作死者的母亲,目的却是悄悄搜走他们最后一点财物。 
…… 
所有的血液,无论它们的主人善良还是罪恶,贫穷还是富有,低贱还是高贵,最终都汇聚到她手中那洁白无暇的玉瓶里。原本深浅不一的血色最终融会一体,再也看不出分毫差别。 
无论曾经如何,如今的荒城居民在相思眼中,只有一个身份。 
可救之人。 
东天终于露出了一丝青光。 
相思累得几乎站立不住,却还是在朝阳升起前回到了药鼎前。 
重劫依旧坐在巨大的石座上,似乎已从方才的虚弱中恢复,几乎及地的银发在石座上散开,仿佛一双静默飞翔的羽翼,将他整个人衬得苍白而妖异。 
在某个所有人都看不到的瞬间,他优雅的风仪完全隐没,隐藏在面具后的笑容显得如此阴沉,饱含着对这个世界刻骨的怨恨。 
此刻,他就宛如一个簇拥在满天白色中的妖精,那垂地的银发就是他手中的丝线,隔空操纵着人间的一切痛苦,看着人们在他的牵线下,演出一幕幕悲欢离合,将一切自私、丑恶暴露其中。从而在他们的挣扎、呻吟中汲吸到最恶毒的快意。 
只是这一刻转瞬既逝,神明般的高华、超然又笼罩他的全身。 
他又成了在高台上,为拯救荒城之人而日夜配药的祖神。 
只是他苍白瘦弱的身体,依旧透出挥之不去的荒芜之气。 
或者,他才是死亡本身。 
重劫并没有看她,只是专注地将如雪的长发从手指中绕过,在掌心牵引成各种奇异的形态,似乎是精雅的文字,又似乎是神秘的符咒。 
不知他是在占卜,还是仅只玩着孩子般的游戏。 
相思却无心看他的奇异举动,径直走到他跟前,一字字道:“你要的东西,我拿到了。” 
重劫止住了动作,微微将目光挪开,斜瞥着相思手中装得满满的玉瓶,嘲弄道:“这些都是你要救的人?” 
相思将玉瓶紧紧捧在胸口,点了点头。 
重劫微哂道:“你也曾看到过,罪恶之血回渗带来的痛苦。而你带来的血越多,你的痛苦也就越深。” 
相思深吸一口气,并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却无比坦然。 
重劫看着她,语气中带上了几分讥诮:“如果痛苦你无所畏惧,那么‘天罚’呢?” 
相思目光中透出一丝疑惑:“天罚?” 
重劫饶有兴趣的看着她,缓缓道:“我曾告诫过你,只救可救之人。仪式一旦完成后,上天对罪人的所有责罚,都将转移到你身上。” 
相思注目青苍的天空,咬了咬唇,一字字道:“问心无愧,何惧天罚。” 
这句话让重劫眼中透出一丝烦恶,他将指间的长发重重甩开,似乎对这个游戏失去了耐性。 
重劫目光转开,再不看她,只对着身后挥了挥袖。 
帷幕徐徐升起。 
那尊巨大的药鼎依旧烟雾袅袅,碧汁蟹沸。 
相思深吸了一口气,前行数步,来到药鼎前,小心翼翼地将玉瓶中的鲜血倾入。 
碧汁滚涌,一阵阵轻烟冲天而起,让她几乎睁不开眼睛。然而她的手却没有颤抖,直到最后一滴血液都已倒入石鼎中,她才将玉瓶轻轻放下。 
药汁渐渐归于平静。一朵巨大的血之花在碧绿的石鼎中凝结。 
这朵血花的形态与重劫方才那朵并无二致,只是大了许多,如流云般的花瓣舒展开,散散垂在石鼎之上,微微颤动着,如荒城垂死的百姓,在寻求着鲜血的怜悯。 
花大了数十倍,她要承受的痛苦,也要比重劫方才还要深重数十倍。 
晨风吹拂,天青色已渐渐化为鱼肚白,第一道晨曦随时要刺破夜云,透空而下。 
她没有迟疑,轻轻伸出手腕。 
匕首发出雪亮的光芒,闪烁间就要落下。它将在她腕间刻下一道蛇一样的圣痕,然后满城百姓都将得救。 
一道极淡的月色从她鬓边拂过,她的心忽然陷入了平静,梦幻在这一刻隐秘地袭来,将她带入了那无忧无惧,平安喜乐的境地。 
她失去了知觉,身体软软倒下。匕首从她指间坠落。 
杨逸之一手接过匕首,一手将她扶住,小心翼翼地平放在地上。 
重劫百无聊赖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起来——似乎这场看似平庸的戏码终于有了可看的变数。 
他轻轻敲击着石座,话音中有些讥诮:“你要让她背叛自己的承诺么?” 
杨逸之抬起头,静静地看着他,道:“我只是替她完成这个承诺。” 
重劫似乎有些惊讶:“你?” 
杨逸之道:“是。” 
重劫顿了顿,突然笑了起来:“真是太有趣了。”他陡然止住笑,声音却变得阴沉:“这座荒城本是死城,每个人注定都将死去,而承继这么多死命的人,若是莲花天女,则将经受天人五衰,而若是凡人,则将承受天之震怒,万劫不复——你将会立刻死去。” 
杨逸之淡淡一笑,这个结果,他早就想到了。便是因为他不想相思承受这结果,所以才会出手。他出手的那一瞬,他便决定,无论后果是什么,他都甘之若饴。 
正如他当时倚着城墙,看着她走入满空荒凉时,所发的誓言一样,无论她要做什么,他都倾力助她完成。 
这誓言让他在面对任何灾劫时,都平静而坦然。 
重劫一手支颐,在石座上仔细打量着着杨逸之,冰冷的目光终于泛起了一丝涟漪——这个冒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远远超出了他最初的想象。 
这,实在是一场出色的意外,意外的惊喜。 
杨逸之没有看他。 
他只是缓缓起身,面对药鼎。 
轻烟升腾蔚集,将他沾血的白衣衬得如月色般高华。 
寒光微动,蜿蜒的鲜血从他腕底溅出。 
第八章 鸣笳乱动天山月 
相思醒来的时候,日已中天。 
杨逸之守在她身旁,他整个人沐浴在阳光中,脸色前所未有的苍白,但他的笑容却比漫天垂照的日色还要温暖。 
相思心中不觉一宽,她的神志仍未完全恢复,下意识地道:“他们得救了么?” 
杨逸之点了点头:“五百二十一人,每个人都得救了。”他轻轻拭去相思脸上的尘埃,重复了一次:“自你降临之后,荒城中的居民,再没有一人死去。” 
相思点了点头,她再度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杨逸之微笑道:“这些人如今就在高台下,等着莲花天女的苏醒。” 
相思脸上透出一丝羞涩的红晕。她终于救了他们,给了他们新的希望。 
杨逸之的微笑在阳光中看去是那么温暖,这也让她感到欣慰。 
她起身,从高台的边缘望去,这座城仍然破败不堪,但却已有了一丝生机,重新焕发出活力的居民开始走上街头,艰难但却尽心尽力地收拾着他们的家园。 
这一切,沉浸在明媚的阳光中,沉浸在相思由衷的微笑里。 
这便是她甘愿将种种污浊的血、刻骨的痛纳入自己身体的缘由。她喜欢看到这样的阳光,看到这样的人。 
她相信,从此,这座荒城中,将再没有灾难。 
她喃喃道:“只要清除了瘟疫,我相信他们一定能重建家园的……” 
一声冷笑却将她打断:“重建家园是不必了。” 
两人一怔,回头看去,却见重劫不知何时从石座上站了起来,负手仰望残破的穹顶,缓缓道:“这座荒城,明日就要化为劫灰。” 
相思愕然道:“为什么?瘟疫不是已经治好了么?” 
他看着他们,诡异的笑意一点点浸透澄澈如琉璃的眸子,轻声道:“我说过很多次,却没人相信:我不是神,而是这座城市的灾星,上天派我降临此地,就是要目送它走向灭亡,至死方休。”他轻轻叹息一声,阖上双目:“如今,一重天罚过去,另一重劫难却已经开始。” 
杨逸之的目光冷了下去:“什么劫难?” 
重劫似乎很满意两人的错愕:“草原的王者是俺答汗,他的侄儿把汉那吉也是出色的勇士,如今,他正带领上千骁骑,向这座荒城攻来。”他遥望远天的白云,长长叹息道:“明日此刻,这座荒城便会成为蒙古铁骑足下的废墟。” 
相思无法相信:“这座荒城一无财宝二无居民,蒙古铁骑为什么要攻打这里?” 
重劫没有回答。 
他张开双臂,瞑目仰对天空中辉煌夺目的阳光,良久才回过头,对两人莫测高深的一笑,道:“天意。” 
他或者说得没错,太多的事情只能用天意来解释。 
正如那个凡人踏足必遭天遣的祭坛,杨逸之献上鲜血后竟只是短暂昏迷,除了意料中的剧痛外,并无其他大害。 
他究竟是谁? 
他缓缓收回张开的双臂,在胸前做了个祷告的姿势,这个姿势虔诚得有些夸张,与其说是在祈祷神的赐福,还不如说在亵渎、在嘲弄神的威严。 
一缕隐秘的微笑自他神光变幻的眼底散开。 
宛如妖魅。 
相思紧紧咬住嘴唇,一时无法接受这一现实。 
她的目光投向正在欢庆劫后余生的荒城居民,他们看到莲花天女后,便爆发出一阵欢呼,有些人跪在地上,虔诚而欣喜地向她膜拜着。 
他们相信,他们已经得救了,已被她这位莲花天女所救。他们的脸仍然憔悴不堪,病痛与饥饿并没有完全消散,但却已透出了几分满足,安宁,对上天的感激与对未来的希望。但这一切,都将在蒙古大军到来之时,破成粉碎。 
她无法再救他们。 
挟骑射之利的蒙古铁骑,纵横天下几乎不败,岂是这座城池中的百姓可以对抗?何况这座城本就破败不堪,抵挡不了任何攻击。 
难道他们的喜悦就只能这么短暂么? 
相思的眼中有了泪光。如果说片刻之前,这些人还是陌生的,但如今,他们每个人的血都已融会入她的血液。她承受了这么多的苦难,才为他们求得了这个新生的机会,此刻又怎能放弃? 
她在苦苦思索着,思索着一个救危的方法,但心乱如麻,却是什么都想不出来。 
杨逸之无声地叹息着,他知道,再想带走这位公主,已不可能了。 
她的生命,已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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