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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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连城- 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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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心是虔诚的,他埋葬他们,如同埋葬自己的亲人。但死的人实在太多,到后来,杨逸之无法,只好将民宅土墙推倒,将其中的死尸掩埋。那些残存的百姓们也来帮忙,看到平日亲切熟悉的邻友们此时化为冰凉的尸体,这些人放声大哭。那不仅是对过去的哀伤,还有对未来不可预见的悲凉。 
一直到日暮西山,才差不多将东城清理完全。这些百姓早就听杨逸之说了梵天之瞳之事,他们感杨逸之忘死相救之义,都全心全意帮他找寻,但却一无所获。 
杨逸之明白,此等宝物绝非那么容易找到的,倒也并不忧急。 
这些百姓纷纷邀请杨逸之到家中饮食。居民们风气淳朴,感激杨逸之,就想将家中最好的饭菜奉献给他。杨逸之微笑着拒绝了。 
他只要一杯水,一杯清水。 
荒城本来人烟兴盛,倒不缺水井。一听杨逸之要喝水,这些百姓全都冲到家中,想舀一碗清水,来表达一下他们的感激之情。 
但所有到家的人,都齐齐发出一声惊叫! 
杨逸之脸色一变,急忙赶到最近的一家。只见那人怔怔地站在院中,面对着空空的水缸。他的旁边,是一口井。 
干涸的井。 
杨逸之心中涌起一阵不祥之感,急忙向另外几户奔去。 
一样空空的水缸,干涸的井。所有的水似乎突然从这座城池中消失,连一滴都不见了。五百多百姓面面相觑,疲惫的眼睛中尽是恐慌。 
难道失去了莲花天女,天神的震怒重又回到了这座城中么? 
他们缓缓跪下来,面对着逐渐阴沉的苍天,痛哭起来。连续遭受如此众多的打击,他们的心神几乎崩溃,更让他们崩溃的,是神明遗弃他们而造成的恐惧。 
那恐惧几乎立即将他们摧毁。 
杨逸之也极为震惊,但他没有慌乱,立即组织起城中壮年男子,到附近的山中担来泉水,供大家饮用。百姓们垂头丧气地升起了炊烟,做饭,饮食,休息,但重建家园的喜悦已完全消失,取代之的是被惊吓后的彷徨。 
这一夜的月,是那么的明,垂照着近乎死亡一般空寂的荒城。 
杨逸之坐在高台上,台上空空如也。重劫不知何时消失不见,高台上只剩了那只巨大的石椅,与满空飞舞的白色幕幔。幔上那些巨大的眼睛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让杨逸之忽然感受到了神明的存在。 
但这个世界上真有神明么?相思又去了哪里? 
江湖又该如何? 
杨逸之沉沉思索着,不觉睡去。 
地底之城。 
这里没有日夜交替,亘古不变地笼罩在沉沉暮色之下。 
夕阳永恒的余光返照,激起满天荒烟。 
如雨的尘埃中,重劫从苍白的散发中缓缓抬头,斜瞥着相思,冷笑道:“莲花天女,你这么容易相信别人的鬼话么?” 
相思一怔,他已将她的手重重甩开,站了起来。 
夜风中,他拥起那袭宽大的白袍,冷笑道:“你不觉得这是个可笑的骗局么?或者我哪一辈祖先,莫名其妙地发现了这个被掩埋的城市,又莫名其妙地把它和那个神话联系在了一起,从此沦入了可悲的幻想之中,幻想这里是非天之城,幻想所谓创世之神会再度降临,幻想这破败的城市有一天能重建。为此,不惜世代居住在地底,不惜杀死孩子的母亲,不惜将自己变为妖怪!” 
他眼中透出深深的怨毒:“为什么?就为了一个传说!多么可笑,只因为是父辈的心愿,我们就要世代守护下去。这又是为了什么?” 
相思无法回答。这个世界上有太多的责任,与生俱来,没有任何理由。只要你传承了这种血脉,就必须肩负这些责任,按照世代相传的方式生活,无论正义与否,更无论你愿意与否。 
重劫仰望苍天,怆然道:“你相信命运么?我无法选择,必须出生在这个种族里;必须住在地底,承受苦行;必须用全部的生命去等候梵天的降临;必须……” 
相思轻轻打断他:“我并不相信,我只相信你为你母亲所承受的悲伤。” 
重劫斜瞥着她,笑意中有说不出的讥嘲:“若你相信了它,就相信了我血液中的罪恶。” 
相思深吸一口气,道:“每个人都生而无罪,你的罪,是不该把这种痛苦重复施加在别人身上。” 
重劫看着她,眼中的波澜渐渐平息,笑容变得冰冷。他似乎又化身为那玩世不恭、以操纵别人痛苦为乐的妖魔。 
“是么?”他叹息一声,悠然道:“可惜,这种痛苦很快就要重复到你身上了。” 
相思错愕。 
他将及地的银发自黄土中挽起,轻轻拂去上面的浮尘:“我说过,这是我族的圣城。父亲只带过一个女人进入地底之城,她就是我的母亲。”他看着相思,目光变得温柔:“每一个进入此城的猎物都是有用的。刚才那对母子,是为了解答我的疑惑,你一样有你的使命。” 
他轻轻伸出手,似乎要从她脸上抚过:“还有几天,就到了我的生日。” 
相思向后退了一步,似乎明白了什么:“你疯了!” 
他猫眼般的眸子轻轻阖上,话音中透出难以名状的忧伤:“其实,我比你还厌恶这一天的到来。” 
这句话诚恳无比,不带丝毫作伪,相思不禁一怔。 
他沉吟片刻,突然一笑:“不过,你比我母亲幸运,你还有一个选择。” 
他向她伸出手:“不想重复我母亲的命运,就跟我来。” 
相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于是,满天荒烟,遍地尘埃中,那个视人命如草芥的白袍少年,天使般微笑着向她伸出手,重复了一次:“跟我来。” 
相思跟随他,在堆积如山的碎石、墓碑、骸骨中跋涉。 
黄尘之雨越下越大,四周风雾也更加凄迷,一丈外的景象已完全无法看清。重劫却似轻车熟路一般,拉着相思,在足有一尺深的尘土中,飘然穿行。 
由于时间的停止,相思仿佛感到自己在这荒芜的墓园中,走了一生一世那么久。 
突然,一阵微寒的风吹来,带着焦土的气息。 
相思微微一怔,重劫已松开了她的手,微笑着展开广袖,对她施礼道:“欢迎最美丽的公主,驾临我的王宫。” 
暮风扑面而来,吹散了尘土。 
相思骇然发觉,自己竟站在一道悬崖的边缘! 
黄土漫漫,卷天而飞,这一片苍凉辽阔的大地,仿佛被神明用开天辟地的力量,凿开一方无限广大、也无限深远的巨坑。深浅不一的土层斑驳陆离,层层裸露在极为整齐的切口下,显出一种诡异的壮丽。 
而自己和重劫,正站在这深坑的边缘。 
相思深深吸了一口气,她实在无法想象,怎样的力量才能在坚硬的岩石上凿出这样的巨坑?若这是一座远古帝王的墓室,只怕要成千上万的工匠们忙碌近百年的时间,才能完成这样恢弘的工程。 
然而,脚下那整齐的切口、大片烧灼过后的痕迹,却似在彰显着一个事实——这个深坑的开凿,在一瞬之间就已完成。 
这又是怎样的神迹? 
两人的衣衫被暮风吹起,就宛如两只蝼蚁爬在一口古井的边缘,显得极为渺小、摇摇欲坠。 
相思向下望去,尘埃弥漫,恍惚中,依稀可见一座宫殿的穹顶,如巨兽般蹲踞在深坑的尽头。 
宫殿已然残破,一道巨大的空洞将整个宫殿穿过,深深扎入地底。大团焦痕将原本洁白的穹顶变得斑驳陆离,显出一派衰败。 
相思觉得有些头晕,正要抬头,却发现重劫笑看着她,手上做出一个邀请的姿势。 
相思有些惊愕,难道这里,就是他所说的宫殿? 
但要如何才能进入其内? 
重劫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淡淡笑道:“跳下去。” 
相思愕然。从这里往下看去,离宫殿的基座起码有十数丈,无论多好的轻功,也不可能就此纵身跃下。 
重劫的笑意在渐渐变冷:“从这里跳下去,便能看到阿修罗王宫中唯一的梵天法像。” 
轻柔而坚决地,他将相思推到悬崖边缘:“你不会死——只要,你足够虔诚。” 
相思踌躇着——从十数丈高的断壁上跳下去,这实在太疯狂了。 
重劫伸手抬起她的下颚,眼中的温度在那一瞬间就已冷却:“若不,你就跟我回到那黑暗的石室中,等待着迎接你我都深深恐惧着的仪式。” 
相思挣脱开他的手,厌恶地看了他一眼,没有再犹豫,纵身向黄尘弥漫的深渊跃下。 
暮风呼啸。 
她紧闭双眼,却似乎能感到大地越来越近。 
突然,她飞速下坠的身体仿佛被一些极细的丝线缠绕住,巨大的冲撞之力让丝线纷纷崩裂,丝线化为细密的利刃,切割着她的肌肤。 
一阵剧烈的疼痛传来,她的身体仿佛被万千丝线生生撕裂。 
她眼前一黑,昏迷过去。 
荒城中。 
杨逸之被刺眼的阳光惊醒,夜,早就褪去,煌煌日色将一切伪装剥离,将这座城池的苍老与破败完全展示出来。 
杨逸之忽然闻到了一阵恶臭,眉头不由得紧紧皱起。 
然后,他看到了一座真正荒凉的城市。 
遭受浩劫的荒城,在三月的春天中,本还倔强地残留着些许春意,比如城墙下生长的迎春花,民舍边的嫩草。生长在城中的大树虽然半数遭劫,但剩余的那些,却全都长出了茁壮的绿叶,似乎要带给城中之人一些希望。 
但现在,这些全都改变了。 
草木枯萎,树木败残,房屋沾满灰土。 
杨逸之站起身来,他能看到荒城残破的街道上,家家户户都支起几条木竿,晾晒着冬天的衣衫、被褥和准备做春装的布料。 
春日晒衣,本是北地居民的习俗。但现在,那些衣衫却已朽烂,宛如一片片枯黄的树叶,高高低低地悬挂在木竿上,只要轻轻一碰,就会化为灰土。 
那股恶臭,便从朽烂的衣被中传来。 
杨逸之的心笔直沉了下去。 
一个讥诮而阴郁的声音传来:“这样的荒城,完美么?” 
杨逸之倏然转身,就见到了重劫那在阳光下凝为一线的眸子。 
他不知何时又出现在那巨大的石座上。那袭长袍几乎将他全都裹住,他就仿佛是石座结出的一枚果实,孱弱地等待着坠落。 
他那双苍白的眼睛透过面具,流露出一丝揶揄,苍白的袍袖指向这座濒临死亡的城池,一字字问道:“它美么?” 
他在等着杨逸之回答,通透无暇的眸子中,充满了残忍的期待。 
杨逸之疲倦地合上双眼,荒芜与污秽仍不能从他的脑海中去除,隐隐地,他听到了荒城百姓的哭泣声——那是绝望的哀音。 
重劫充满嘲弄的笑声穿透他的思索:“你知道么,城亦如天人,也有五衰。” 
“水井干涸,使不能饮。” 
“衣被朽烂,使不能服。” 
“食物腐臭,使不能食。” 
“家室颓坏,使不能居。” 
“生灵灭绝,使不能救。” 
他每说一句,杨逸之的身子便是一震,而他眼睛中的揶揄之色便越是盛。他在试探这个男子的忍受极限。他只想知道,眼前这个胆敢侵犯了属于他的白色的男子,究竟能将善演绎到什么程度。 
在他所辖这座城池中,只有恶才可以存活。 
杨逸之遥望城池,沉声道:“为什么这座城池要承受五衰?它犯了什么罪行?” 
重劫将指间挽起的长发吹开,叹息道:“这是诅咒,梵天之瞳的诅咒。” 
杨逸之不禁一怔。 
重劫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这个男子眼中的疑惑与惊愕让他感到一阵残刻的快意:“当年湿婆以一枚灭世之箭使三座城池毁灭,降与三连城赐福的梵天神像也随之崩裂,大神梵天震怒,他的怒气凝结在神像的眼睛中,成为了永恒的诅咒。” 
他斜倚着石座扶手,一抹浓浓的悲悯凝结在他的眼中——那是宛如杨逸之一般的悲悯:“凡是拥有梵天之瞳的人,必将横死。” 
杨逸之烦恶地看着他,他看出了这神情中的嘲弄。 
重劫讥嘲的模仿,戏弄的不仅是他本身,还有他的善,他的坚持,他的尊严。 
杨逸之清明如月的目光,终于忍不住有了怒意。 
重劫似乎很满意杨逸之的反应,他凌虚一指,傲然点在城池上方,语气又变得高高在上,不容置辩,仿佛他就是荒城命运的执掌者:“埋藏着梵天之瞳的荒城,必将应验这个诅咒。没有瘟疫,没有战争,然而所有的居民仍将横死……因为只有所有人都死掉之时,梵天之瞳才会显露。” 
他的眼中绽开一个诚挚的笑意:“知道国师为什么要在五天后降临么?因为五天之后,荒城的最后一个居民也将面临死亡。” 
杨逸之双目倏然凌厉,迫视着重劫。他无法忍受,这个人竟然如此平淡地诉说着满城百姓的死亡! 
重劫眼中的笑意更盛,他喜欢看到杨逸之震怒,因为他觉得一个人只有在怒发如狂的时候才会展露出他的真性情。 
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纯粹得像个孩子,不再受道德、责任的制约。 
而这个世界上,只有孩子是完美的,带着与生俱来的恶和暴虐,没有任何伪装,也不受任何约束。 
他喜欢将每个人的伪装剥去,看他们华丽冠冕下的残暴——尤其,眼前这个永远温和的谦谦君子。 
于是,他忍不住伸出纤长的手指,轻轻撩拨着这个人。 
杨逸之却将目光从他身上移开。 
他看到,荒城的百姓打开了家门。他们似乎感到了厄运的到来,用家中的油纸、枯草、瓦缸勉强遮蔽羞耻,惊惶地打开房门。谁知,迎面而来的却是满眼同样朽烂的破布! 
春寒尚且料峭,衣被就已朽烂。这让他们如何生活? 
一些人忍不住蹲了下去,痛哭出声。 
杨逸之再也不看重劫一眼,身形飘然而下,落在这群百姓中。他坚定地道:“我们继续找!” 
既然梵天之瞳是这一切的祸源,那么要想这个城市逃出生天,唯一的办法,就是找到这块受诅咒的宝石。 
荒城百姓完全失去了主张,这使他们宛如丢了魂魄一般,目光呆滞地听从着杨逸之的命令。他们拆下房顶的毛毡,裹在身上,继续推倒院墙,将尸体掩埋。但城中所有丝帛、棉布中传出的污秽之气在烈日照晒下蒸腾而起,熏得他们几乎呕出。他们强忍着这恶魔般的气味,埋葬他们熟悉的亲人,寻找那不知存在与否的诅咒宝石。 
这一日,他们艰难地将南城全都清理完,每一片瓦砾下都已找过,但仍然找不到梵天之瞳的踪迹。 
到了晚上,几乎没有人能吃得下去饭了,他们被失望击倒,有很多人躺在荒地上,痛哭流涕,不肯起来。 
杨逸之暗自叹息,他知道,下一天,肯跟他寻找梵天之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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