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一想,整个人的热血都沸腾起来,我突然间就对着地下宇文护匆匆的身影,高声喊道:“大冢宰!”这声音穿透层层的树叶往下直送,宇文护当即立在原地,只片刻的犹豫,他就已经察觉到异常了。
他怎么可能从两个方向听到我的声音呢?这必然有诈!
宇文邕的手猛地抽离出来,旁边飕飕地风擦脸而过,无数的短箭离弦而去,然而宇文护到底并没有进入预先设好的陷阱,就算树上箭如雨下,宇文护这种在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的人却无论如何也难不倒。他立马就寻了一处掩护,以石做为掩体,再伺机而动。
武功高强的宇文护,若是没能一击即中,这些人的暗箭就再伤不了他了。宇文护抓起一把石子,不一时,树上射箭的杀手就一一应声落地,粉身碎骨。
“陌姐姐……为何……”旁边宇文邕的声音已经带了一股哭腔,他的眼睛红红的,抱着我的双臂,手指尖却几乎要掐入我的肉里。我从来不曾见宇文邕这个样子,温润如玉的少年,好像什么事都逃不过他这一双眼睛,唯独这次。唯独这次,他算漏了,他怎么样也没有想到我会倒戈偏向宇文护的一边。
他的情绪有些失控了,他颓然地看着我,目光有些涣散,地下的宇文护已经开始反击了。“陌姐姐,你最想要的不是自由吗?”
是呵,我最想要的自由,倘若今日宇文护死去,或许我就能够提前获得了。宇文邕就是知道我最想要的是什么,所以算准了我会毫不犹豫地就站在他和宇文毓一边,明知道他们要杀宇文护也袖手旁观的。
那的确是我想要做的,可是,算无遗策的宇文邕忽略掉了一个因素,那就是我的心到底不如他们那么坚硬。我苦笑地看着他,“今日救宇文护,就和当初灵感寺去而复返是一个道理,阿弥,你懂吗?”
宇文邕的眼中划过一丝释然,他懂得的,但在那之后,他的眸子里就涌动起一股哀伤,他的唇角牵强地往上摆出一个弧度,那硬装出来的笑容怎么瞧都像是贴上去的,“我明白了,可是,陌姐姐,我们败了。你选择了大冢宰,就是背叛了大皇兄。”
他轻轻地说出这句话,随风送入我的耳,我顿时变得怔忪难安了,宇文毓兄弟费尽心机设下此局,好容易才等到今日准备伏杀宇文护,若一击成功,宇文毓趁着大傩之仪将宇文护党羽一同歼灭,他们从此就将摆脱宇文护的魔爪;但若失败,若失败,宇文毓兄弟就是和宇文护撕破了脸皮,会有怎样的下场,我……也猜不着了。
宇文邕说得对,在这件事上,我选择了宇文护,就是背弃了宇文毓。虽然我有无数次幻想着能够把宇文毓拉下马,可真的当我破坏了他精心策划等待的这一击时,我的心里却并没有一丝畅快的感觉。
一点畅快都没有。
“滋——”身旁的宇文邕掏出腰间别着的短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自己的肩头刺去,刀刃穿过衣裳没入肉体的撕裂声,让我吓了一跳,我惊惶地喊出声来,“阿弥!”
宇文邕却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又飞快地把短刃抽离出来,锁骨处的血汩汩地往外直冒,我好害怕他的血会这样流尽,我记得他刚刚才重伤痊愈,“阿弥,你这是……这是做什么?”我的眼眶一下子就模糊了。
宇文邕扔了短刃,伸手抹了抹我的眼角,他的脸上有一种置诸死地的慷慨,“陌姐姐,你说过的,若要你在大冢宰和我之间选,你会选我,对吗?”
我猛地点了点头,眼见他的额头因为剧痛已经渗出豆大的汗来,我只觉得心痛。原来,不知何时,我的喜怒哀乐已经被他影响得太深;不管怎样,宇文邕他还是在我心里头划下了很深的一道痕。
他说了句,“那就好。”却忽然伸手解开他自己的腰带,把我和他的双手缠了起来,几圈之后,还不忘用牙齿咬着腰带,打了个死结。
他做完这一切,已经累得气喘吁吁,鲜血也已经把他整个左臂都染红了。他把头往我身上一歪,我只得挺直身子任由他靠着。
他努力支撑着自己,但还是有些疲惫地把重量往我这儿放了放,他轻轻地说了声,“陌姐姐,无论如何,求你了。”
事事洞悉,机关算尽的宇文邕终于不得不说一声,“求你了”,他终于也有预料不到,不得不仰仗他人的时候,然而,我听得他这一声,眼泪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他的伏击已经功亏一篑,宇文毓想必是暴露了,也已经是保不住了,宇文邕无法猜到宇文护会怎样对他,宇文邕现在所能做的,只能是尽量地掩饰自己。只有这样,继续隐藏自己,保存下实力,才能卷土重来,再度出击。
坐在大树上,与他相互依靠的我,生出一股莫大的苍凉,我忽然间想起当初宇文觉阴谋杀宇文护而事败时,住在宫里的宇文邕是否也目睹了这一切?我不知他和宇文觉的感情如何,但我看得出,他和宇文毓十分要好,可是从现在起,他所能做的就是把这份情谊永远地藏在肚子里,演一出反目成仇的戏。
风吹过的时候,我和他交叠在一起的手上,忽然有了一丝温热袭来,我看到晶莹透明的水珠儿沿着手指间的缝隙漏了下去。我不禁有些恍惚了,为什么在这里的每一次选择都有着血腥的味道。
第八十四章 一个人
“如何?”宇文护的声音在树下响起。
几个亲信已经簇拥着他抱拳回复:“除了有两个人跑了,其他人皆已伏法。大冢宰,可要吾等去追?”
宇文护手中的长剑剑端仍旧滴着血,他伸袖擦了一把汗,哼了一声,“跑就跑了,就算报信又能如何?”
他声音里头满是不屑一顾,旁边的亲信已经点头称是,宇文护伸手指了指我所在的那棵大树,“去拎下来。”
我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两个人攀上树来,见到我和宇文邕捆在一起,便迅速地解开腰带,把我和昏沉沉欲睡的宇文邕分别带了下来。
“大智慧,今次多亏了你。”宇文护看我的眼睛里头比平日更多了几分温柔,我勉强地挤出一丝笑意,“让大冢宰为我涉险了。大冢宰,快……快送他回去看大夫吧?”
我指了指昏昏欲睡的宇文邕,血已经将他大半边衣服都染红了,冬日一遇冷,也都结了痂,此时看起来,十分可怖。
然而,宇文护却并不急着命人抬走他,他定定地看着宇文邕,忽然间伸手往他的锁骨处一按,宇文邕当即“嗷——”地叫出声来,整个人像被人又重重锤了一下,反弹醒来,眼睛里头全是红色的血丝。
“大冢宰!”我着急地想要护住宇文邕,生怕宇文护会一掌劈下去,宇文护倒只是稍稍试探后,就收回手来,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嘴角泛起一丝笑意,“放心吧,四皇子还真是命大,这一刀刺下去,挨着琵琶骨下去的,倒没伤着分毫。”
我也约略知道,对于习武之人来说,锁骨若是伤了,那么武功就会废了大半。宇文邕情急之下刺伤自己,却也断然不会拿他隐藏的武功开刀,不知道宇文护会不会对此有所怀疑?
宇文邕已经喘着粗气,带着哭腔道:“大冢宰!是大皇兄!他要杀我和陌姐姐!”他以退为进,直接把宇文毓放在了对立面,毫不犹豫。
“是吗?”宇文护不置可否地冷笑,“四皇子居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带天王的妃嫔私奔,就算死了,不也是罪有应得吗?”
宇文邕惨白的脸上现出一丝惊恐,“大冢宰也是这样看的?我喜欢陌姐姐也有错吗?是大皇兄他不珍惜陌姐姐在先的。再说了,今天明明是他默许的,他却又出尔反尔!”
“哦?”宇文护眉头轻轻扬了扬,也不知信不信宇文邕这套说辞,“不过四皇子不是没事吗?”
“这还叫没事?……大冢宰,你们若是再晚来一刻,我……我只怕要失血死了。”
“天王虽然没能伤我,但若杀了你,倒也算是买个安慰。”宇文护冷哼了一声,他这话里的意思,是相信宇文邕的话了吗? 宇文邕一向伪装得极好,只是宇文护对他生过疑心,不知道会不会信他。
“大冢宰,阿弥他只是个不懂事的孩子,他也是一时胡闹,约我出来,才会着了道。大冢宰,还请千万不要怪责阿弥。”我着急地说着。
宇文护看向我的时候,阴冷的面容总能再挂上一丝笑意,让他阴鸷的脸庞看起来没有那么冷峻,“不懂事的孩子,原来大智慧是这样看待的?”
“陌姐姐,是我不好。是我没有本事,才会连累你和大冢宰。”宇文邕一副很疲惫的样子,他的眼眶里头隐隐好似噙着泪,“我只是……只是没想到他……他会这样不顾兄弟之情!”
宇文护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并不能够从宇文邕那张悲恸惭愧的面容上找到半分破绽,他只是悻悻地道了声,“是吗?”
如鹰隼般的目光终于在我殷切地关注下渐渐收敛回去,“人常言,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既然四皇子已经知道错了,日后自当收敛些,汲取教训才是。”
他朝方才的一个亲信挥了挥手,“你带他们回府,顺便找个大夫来好好瞧瞧四皇子的伤。”
回府?回得自然是大冢宰府。我不禁瞥了宇文邕一眼,他正欣慰放心地连连点头,“有大冢宰庇护,我就安心了。”
他又向宇文护说道:“大冢宰,能否别把陌姐姐送回宫去?大皇兄他这般无情,不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他的眼眶里头涌起一股雾气,不知道有多么担心我,只是才说了两句,就摇摇欲坠地,两眼发昏。
我不忍去看他做戏,宇文护瞧了他一眼,轻笑一声,“没瞧出来四皇子倒是一个情痴。”他说着,已经收剑入鞘,重新上马,我不由问道:“大冢宰,那你去哪里?”
宇文护理所当然地指了指天空,意气风发道:“这天上的太阳有些脏了,我得去把他好好洗洗!”他说着,一夹马肚,已经领着剩下的人马不停蹄地就冲出石林,直追着那亮得发白的太阳去了。
我扭转头,却见宇文邕紧紧地盯着宇文护的背影,因为再不用对着他费力演戏,宇文邕脸上伪装的颜色都渐渐衰退,他木木地立在那里,一动不动。
我轻轻拉扯了他一下,他回过头来看我,双目猩红如血,正是夕阳的颜色,他扯出一个微笑来,“陌姐姐,谢谢你。”
“谢谢”,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倍觉讽刺。若不是我那一声吼,他们今日就是胜利者,何至于现在要自残身体来保存性命,可笑宇文邕居然对我说一声“谢谢”。
“陌姐姐,我不怪你。你并没有错,错在我忽略了陌姐姐的心。”这句话从他口里淡淡地说出来,这种感觉和他从前或诚恳,或嬉笑的感觉都截然不同。
他不怪我,我的确并没有觉得自己做错了,若是重来一遍,我或许还是会这样选择,可听他这样说话,我却有一种心痛涌起,“阿弥,你没事吧?”
宇文邕摇了摇头,眼见那边宇文护的亲信已经把马车大概拾掇好,他深吸了一口气,对我说道:“我没事,只是以后的路,我一个人要更加小心地走了。”
他一个人走。
是了,宇文觉死了,宇文毓也前途未卜,或许只剩下他一个人能腾出手来应付宇文护。
我胸中有一股腻闷的感觉,想要对他说些什么,他似乎也想抬起手来,可那一刀戳得有些重,他根本就抬不起手臂。
眼见他摇摇晃晃地往马车走去,我不禁追上前去问了一声,“咱们果真去大冢宰府?”虽说宇文邕演技了得,但宇文护对他多少都有怀疑,他大大方方地回京去,虽说或许能令宇文护对他释疑,但在宇文护的眼皮底下,宇文邕又真的能保证一点破绽都不会被瞧出么?
宇文邕坚定地点了点头,我看着他茕茕孑立的身影,只觉得喉咙里头有一句话想要喊出口,但最终只是在嗓子眼里打了个转。
这是他们宇文家的恩怨,我好容易跳脱出来,怎么能又钻回泥里去?我好希望能够逃离这个时代,这个让人根本就无法有一晚安睡的时代。
宇文邕临上车的时候,忽然间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像听到我刚才心里说的话一般,他说,“一直想要给陌姐姐想要的东西,这次看来是给不了了,没想到那日戏言,倒成真了。陌姐姐,怕是不会等了吧。”
怔忪间,他已摇摇欲坠地任由人搀扶着上了车,这之后,他干脆就闭上眼睡了过去,在宇文护亲信的眼里,他能支撑着身体上马车已经是极限了。
我看着车厢里好像沉睡中的宇文邕,明明知道杨坚不知何时就会窃取宇文家的天下,可不知为何,对于宇文邕的这份坚韧不懈,我却生不出任何惋惜遗憾的感觉来。只是我究竟不是他,不属于这个时代。
我想起那一日,他说,“我不知道大冢宰许诺了你什么,但请你相信我,终有一日阿弥也能给你。就算一年不行,五年,十年,我定能做到。”那时,他随口的戏言,不过是变着法子引诱我出宫去寻虎符,现在,五年、十年,他根本不知道他还要等多久,但不论还要等多久,他都会竭力蛰伏下去……
第八十五章 大傩仪
长安城变天了。
不知不觉的,连日来,下了一场绵延不绝的大雪,给整个长安城笼罩了一层彻骨的寒意,皑皑的白雪也将长安城里曾经有过的纷扰和骚动都遮掩得干干净净。
腊月二十三,大周朝如期在皇宫前殿举行了一年之中的盛会大傩之仪。
一百二十名乐人子弟,皆十岁左右的童子,裹着红头巾,身着皂褠衣,执着手鼓,由中黄门侍卫引领着首先进入,另有一百二十名十二岁左右的侲子从头到脚都是赤衣裤,执着鞞角紧随其后。
紧接着,鼓声齐响,乐队奏乐,傩队由冗从仆射率领着进来,朝臣、谒者全部踏着那驱傩的歌声,盛装鱼贯而入。再令人扮作驱鬼的方相氏以及穷奇、祖名等传说中十分凶恶的十二神兽。相互驱逐,舞蹈。这些驱鬼的傩队击鼓呐喊,手举着火炬在宫中巡查各个角落,直到持着炬火把这些“疫鬼”、“神兽”送出宫门。宫门外另有驺骑守候; 另将护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