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不少青春年华,嫁进孔家已经二十岁,是这个时代十足十的老姑娘了。
当然了,在玉仪看来还是很年轻的。
唐氏穿了一身枣红色的对襟褙子,绣了海棠的花纹,衣服看起来十分的新,估摸是上京前特意赶出来的。头上戴了几样金饰,但却基本上都不是足金的,收拾的还算干净大方,只是有一股刚进大城市的拘束感。
玉仪微微一笑,“太太好。”
唐氏心下紧张的不行,忙道:“三姑奶奶好。”
早在她嫁人之前,便听说孔家有一门富贵非常的亲戚,三小姐不光是公主的嫡亲外孙女,并且还嫁进了国公府!只是那时候太遥远了,仿佛只是一个传说,根本没想过这辈子会有交集,还能亲眼见面接待说话。
怕自己显得太寒碜,还咬牙拿了压箱底的银子出来,赶了两身衣服,并一副简单的金头面,…………原本以为足够了,等到今日见了人,才知道自己就是倾家荡产,那也及不上人家一根头发丝儿。
不说多了,单说这位姑奶奶耳朵上的红宝石坠子,又大又亮,红艳艳得直晃的人眼睛疼,没有几百两银子绝对拿不下手。…………偏生人家只拿一根细金线随意穿了,根本就没当一回事。更不用说身上穿的,头上戴的,随便拣出一样,都够照自己的这一身,再打造个七、八套了。
唐氏正在担心被姑奶奶轻视,偏生赵荣家的又说什么“母亲”,真是天地良心,自己可没做人家母亲的本钱,也没有妄想过,可千万别惹恼了人才好。
且不说唐氏在这边悬心,玉仪已经转过了视线,看到了一溜熟悉的面孔。站在右边下首的分别是玉娇、玉清,以及承文兄弟三个,左边下首是母凭子贵的曹姨娘暖衾,旁边是奶娘抱着的承福,然后是周姨娘和潘姨娘。
看着穿戴的还挺花哨的潘姨娘,玉仪稍稍有些吃惊,…………看来阮氏一不在,潘姨娘也没有心思做居士了。
玉清先喊了一声,“三姐姐好。”
玉娇的神情就复杂了,痛恨、厌恶、害怕、委屈、不甘,腮帮子有些鼓鼓的,憋了半天才道:“三姐姐好。”又去戳承文几个,“在家怎么教你们的?快点喊人!”
…………那个当初被母亲轻易拿捏,被自己和兄弟们随意欺负的半路姐姐,如今居然这般气势逼人,竟让自己有些不敢直视!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其实玉仪今天是有意打扮了的,挽了繁复的高椎髻,戴了华丽丽的九尾嵌宝石大凤钗,手上则是沉甸甸的足金镯子,一切都往贵气逼人上走。就连眉毛,也比平日画得高挑一些,多了几分凌厉之气,也难怪玉娇看了会有一些胆怯。
玉仪懒得表演手足情深的戏码,待兄弟们都打了招呼,便道:“我想跟太太单独说说话,你们都先下去歇着吧。”语气虽然客气,却有着不容商榷的意思。
玉娇几个一脸憋屈样儿,同气连枝的出去了。
倒是玉清恋恋不舍,走了几步又回头,玉仪扭脸瞧见了,对她道:“你先回去,等会儿我再过来找你。”
玉清眼里绽出欢喜的光芒,应道:“嗯,我等着三姐姐。”
唐氏看在眼里悄悄记下,看来这位姑奶奶和四小姐关系比较好,对嫡出那几位反倒不待见,心下随之松了口气。…………孔家的人回了四川以后,她才进的门,只知道前头那一位被休了,其余的全都不清楚。
玉仪没有啰嗦,开门见山道:“父亲不日就要去太常寺任职,我想了想,还是在附近住着比较方便,就让人寻了一所三进三出的宅子。”
“这……”唐氏有些迟疑,“京城的房子很贵吧?那宅子得多少银子?”
在来之前,唐氏从公婆那里拿到了一千两银子,再加上二房原本有的一点积蓄,东拼西凑才一千八百两银子。听说京城是寸土寸金的地方,这小二千两在外省小镇算是一个大数目,到了京城只怕就不值钱了,况且还有一大家子要吃穿呢,也不能全花了。
玉仪淡淡道:“加上屋子里头的家具摆设,大概两千多两。”
唐氏的脸色顿时有些白,这……,这到京城还没地方住了?原本想着丈夫上京当官是好事,没想到窘困成这样,纠结了半晌,无奈道:“家里实在拿不出这么多,不行还是租一处地方吧。”
玉仪皱眉道:“那怎么行?说出去我还做不做人了?”
唐氏喃喃,“可是……”
…………有时候,难以得到的东西才是最好的。
玉仪可不想轻易就让孔家的人搬进去,免得他们觉得理所应当,甚至还觉得自己是应该给的,那这个冤大头岂不是要做得吐血?让他们着急几天,等到为难时自己在下及时雨,效果肯定要更好一些。
当初自己拿了三万两银子做人情,得到了什么?孔家的人又可有半分感恩?还不是一样把自己打包成货品,转手就高价卖了!一想到此处,就忍不住一阵憎恶痛恨。
“哎,回头再想想办法吧。”玉仪故意叹气,又让彩鹃拿了一个盒子进来,正面是三行三列小抽屉,每一个上头都有小锁,做工花纹都十分精巧。推到唐氏面前,笑吟吟道:“这是我给太太准备的,都是些小东西。”
唐氏先看盒子就被吸引住了,精巧的让人爱不释手。
玉仪将小锁的暗珠摁住,弹开锁头,拉开第一格的小抽屉,里面一瓶木樨味儿的花露水,味道很是浓郁。轻轻拧开了瓶盖,与唐氏说道:“这是提纯了的,每次只需要再衣服上洒上一点儿,就足够了。”
接着又挨次打开剩下的小抽屉,最轻最白的水粉,最甜最香的胭脂、口膏,还有雪白无暇的珍珠粉,磨成粉末的各色香料,一律都是应有尽有。每一样都是妇人们舍不得移开视线的,每一样都是顶尖儿的,但凡稍稍有些爱美之心的妇人,对这份礼物就完全没有抗拒力。
唐氏看得眼花缭乱,心里又是爱得不行,这些东西自己样样儿都爱,却又全都太贵舍不得买,甚至有些东西花钱也买不到。…………真是难为这位姑奶奶,想的这么周全这么妥帖,既把人情做足做够,又不会简单的拿一堆银子砸人。
“这……,这怎么好。”唐氏嘴里说着推辞的话,可她到底年轻,只是二十出头的新嫁娘,哪里舍得真的拒绝?有些不安道:“太贵重了。”
玉仪笑道:“太太要照顾这么大一家人,平日里十分辛苦,我是出嫁的女儿帮不上大忙,只有在小事上费点心思了。”又道:“我那几个弟弟妹妹是什么脾气,也不消太太告诉我,总之有劳太太多操点心,教导他们听话懂事一些才好。”
唐氏虽然是小门小户出身,但也不傻,慢慢听出了这话里头的言下之意,…………心下不免有些庆幸,看来前头两位生得儿女合不来,自己只要紧贴着这位姑奶奶,就不用担心受那几个小崽子的气。
她的心里自然是千情万愿的,忙道:“应该的,姑奶奶放心好了。”
玉仪见她是个明白人,把话说清楚了,也不再多说,起身道:“外头我还带了几匹料子过来,等太太空闲了,拿去给大伙儿裁几身新衣服。”拦住送人的唐氏,“太太一路辛苦了,好生歇着,我穿过两道二门就回去了。”
唐氏还是坚持送到了门口,笑道:“等我收拾妥当,再去找姑奶奶说话。”
玉仪笑道:“哪有让太太过来看我的道理,先歇一夜,明早我还过来,陪着太太和两位妹妹,去拜会一下我们的太夫人。”
唐氏点头道:“姑奶奶慢走。”
玉仪笑着客套了两句,自连廊走到了另外一头,过了门,便领着人寻玉清去了。
亲人(三)
其实玉仪跟玉清没什么可说的,一来两人的性格并不投契,二来也没什么感情,只能说是在孔家人中,相对还算处得来的。
早先周姨娘曾经通风报信,让自己提早知道了阮氏的算计,但自己也给了几百两银子的压箱钱,足够匹配玉清的身份出嫁了。
周姨娘和玉清很可怜不假,但是她们也很懂得自保自身的道理。
玉仪从来就不指望,在自己危难的时候她们能帮一把,只是孔家必须留个眼线,免得出事沾上了自己,却还一无所知。
另外就是,觉得这个社会的女子都很不易,在自己力所能及的范围,能搭一把手也是好的,没有想过那么多的计较。
因眼下是在罗府客居,周姨娘和玉清住在了一个屋子,见玉仪进来,两人都有些局促不安,赶忙站了起来。玉清先喊了一声,“三姐姐。”让了上座,转身去倒了一杯温温的茶,“三姐姐润一润嗓子。”
周姨娘怯怯的立在旁边,笑容里带着讨好道:“三姑奶奶越发的精神了。”
私下悄悄打量玉仪,…………一袭湘妃色织遍地金花纹的妆花褙子,华贵而利落,头挽高髻、斜插珠钗,衬得一张小脸明艳艳的,恍若夏日里开得最绚烂的娇花。
哪里还是当初那个隐忍的三小姐?十足十的侯门公卿贵夫人,举手投足间,都带着与生俱来的骄矜贵气,令人不敢平视。
周姨娘不由想起了小姐顾氏,…………自己从前在公主府做丫头时,只得三等月例,平日很少能接近小姐,每每看到那前呼后拥的骄女派头,都会觉得卑微的不敢靠近。
再后来……,嫡太后因故盛年薨逝,吴太后一门鸡犬升天,把公主府打压的不成个样子,驸马爷也因此丢了官,继而再也不能进仕郁郁而终。
而小姐顾氏,因为当时颇负盛名的才情美貌,吴太后又存心过不去,差一点被乱指了鸳鸯谱!
由于吴太后的高压闹得厉害,一时京城无人敢娶顾家女。如果不是当时恰逢学子们进京赴考,闹了一出“才子三顾求佳人,公主女下嫁贫寒举子”的佳话,顾氏多半已被太后指了婚,误了一辈子的姻缘。
当年顾氏新嫁时,自己作为陪嫁丫头一起到了苏州。
那时候的二老爷,正是一副年轻好皮囊之际,又因意外得了难以奢望的娇妻,每每温柔呵护备至,小两口的日子着实让人艳羡,至少外人看起来是如此。
可惜,小姐到底还是福薄……
即便被迫下嫁,逃离了被太后指婚的悲剧,成为了京中名门淑媛的笑柄,却还是一样强不过命。
或许是不能适应外省的生活,小姐一个人独坐的时候,经常会露出落寞之色,最后竟然由于一次小病,缠绵病榻丢了性命。
…………有时候忍不住想,小姐就像一尾生长在清溪的鱼儿,被迫到了泥塘,即便强颜欢笑欺骗自己,心里到底还是不甘的吧。
“姨娘?”玉仪的声音,打断了周姨娘的遐想,“你和妹妹都累了,我得了空再找你们说话,先歇着吧。”
玉清忙道:“也不觉得累。”
玉仪笑了笑,站起身来交待道:“如今家里人多事多,又是刚到京城,有些乱,姨娘平日记得多留一点心。”
周姨娘明白她的意思,忙道:“三姑奶奶放心好了,我省得。”
玉仪回到屋里时,发现罗熙年也已经回来了。
“没有什么不愉快吧?”
“好着呢。”罗熙年见妻子一脸维护自己,生怕自己受了委屈的样子,心里十分熨烫服帖,上前牵了她在榻上坐下,“好歹忍过这几天,回头搬走了就心净了。”
“嗯。”玉仪微笑点头,心下却明白后面肯定少不了麻烦事,但愿唐氏和周姨娘能稍微帮上一点,别闹出什么大乱子才好。
唐氏眼下没有子女,即便将来有了,也比承文几个小了太多,不占优势。
她若是一个聪明时时务的,就应该明白敌人的敌人是朋友,和自己站在一边,不然前面三个嫡子,还真的很难站稳脚跟。
另外玉仪对便宜爹也很无语,这都什么光景了?还满脑子左右拥抱的念头,曹姨娘和周姨娘也罢了,毕竟各自生了一儿一女。
那潘姨娘原本都已经做了居士,既如此就该打发了。
大约是尚且还年轻,不知怎地又打动了便宜爹,在孔家家境败落之际,不仅没有被卖掉,反而又带在了身边。
幸亏当初红袖和添香被处理了,不然又得多添两个主子,相应的丫头、月银还都是小事,人一多哪里能够不起是非?只怕唐氏按下了这头,又冒起了那头,乱糟糟叫个什么事儿!
看唐氏的意思,孔家二房连二千两银子都拿不出手,一共却有十一个主子,要吃要穿要使唤丫头,将来几个小的还要成亲嫁娶,哪里不用到银子?想到这里,玉仪都不仅有些佩服唐氏了,这哪里是给人做太太的,简直就是挽救破产公司的。
“老爷,倚松说有位姓严的公子来了。”
罗熙年应了一声,“好,我知道了。”
玉仪想着有什么要紧事,问道:“晚饭回来吃吗?”
“一会儿就回来。”罗熙年显得比较急,不待多说便出了门,几转到了书房,看到了一个面相秀气的年轻人,迎了进去问道:“小严公公,查到什么没有?”
“应六爷的吩咐,有关那两位的都仔细探听了。”严顺说话声音很沉稳,一副自己的消息十分可靠的样子,“贵府四夫人在端午节时,进宫见过杨婕妤,之后便是上次中秋节了。”
“端午节?”罗熙年沉吟不语,…………那可是在小辣椒进门之前了?时间未免有点不大对,四房的人不至于如此未卜先知吧?
严顺又道:“倒是公主府的李夫人,在中秋节之前给栗惠妃送过礼。”
罗熙年的脸色有点不好,追问道:“当真?”
“六爷这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