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平日里听惯了,玉清没有表现出半分惊讶,依旧一动也不动的沉默。
阮氏却像有点顾忌,大约是怕玉仪说出去,看了一眼,又朝玉娇斥道:“以后再说这样的混帐话,就告诉老爷去!”
玉娇倒不怕亲爹,只是对母亲有些畏惧,低了头,小声嘟哝道:“爹才不管这些事呢。”
阮氏的低气压没吓着玉娇,倒吓着了玉清,头越发得低了下去,似乎连呼吸都收敛起来了。
玉仪看得直皱眉头,这个妹妹实在太过畏畏缩缩,虽然不能怪她,可要是长大了也是这个性子,将来出了门肯定要吃苦头。
或许,这正是阮氏所希望看到的。
玉仪收起心思,朝玉娇笑道:“五妹妹,正好我对家里的人不熟悉,今儿有你陪着我,也免得叫错了人闹笑话。”
玉娇这才提起一点兴趣,点点头,“三姐姐放心,有我在呢。”
阮氏便叹了一口气,“你呀,有你三姐姐一半懂事就好了。”
玉仪忙道:“太太说笑了,五妹妹天真娇憨很是惹人疼,现在年纪还小,将来长大了必定是讨喜的姑娘。”
阮氏微微一笑,“但愿借你吉言罢。”
去上房那边的院子要绕过孔府正堂,从流霞院的后门出去,走过后廊,又连着穿过了两处角门,一道垂花门,拢共花了一盏茶的功夫。
与流霞院的纤巧精致有所不同,老太太这边更加轩昂阔朗,当然了,这多半是知府大人孔老太爷的喜好,毕竟太过秀丽显得小家子气。
玉仪一进门,就看见半屋子的太太小姐、丫头婆子,把一个富态雍容的老妇人围在中间,正在说说笑笑好不热闹。
阮氏进门第一句便是,“我们来迟了。”又笑着解释,“三丫头刚回到家,路上免不了多看了几眼,让老太太久等了。”
玉仪被噎了一下,笑了笑回道:“多亏太太说得仔细,各房各处我都记下了。”说我磨蹭误事,你也别想摘干净。
阮氏的笑容微微一滞,继而招手,“快过来拜见老太太。”
玉仪老老实实的磕了头,又递上了早准备好的礼物,笑道:“因回来的匆忙,只来得及给老太爷、老太太各做了一双鞋。”这只是表示诚心而已,豫康公主另外还备了一份重礼,都是拿得出手的东西。
孔老太太让丫头接过来,细细看了看,夸道:“三丫头果然手巧,不愧是长公主身边养大的人。”
这不过是一句场面话,玉仪自然不会当真,笑道:“我虽在外祖母家住了几年,到底还是孔家的女儿,都是因为老太太心灵手巧、福泽深厚,才让我们这些孙女儿也跟着沾光了。”
孔老太太闻言笑得合不拢嘴,与身边的妇人道:“瞧瞧这小嘴儿甜的,感情我这老婆子是在自卖自夸呢。”
旁边坐着一个中年妇人,眉目端方严肃,外罩一身重莲紫的团纹褙子,下着墨绿九褶绣裙,接话微笑道:“三丫头说的不错,她们几个姐儿再灵巧再聪慧,还不都是跟了老太太,原是这个理儿。”
阮氏在一旁静静看着,含笑不语。
孔老太太招手道:“三丫头过来。”指了方才的中年妇人,“这是你大伯母。”又指了另一个年轻点的圆脸妇人,“这是你小婶婶。”最后指了两个娉婷少女,“这是你大姐姐玉华和二姐姐玉薇。”
玉华的长相甚是平常,还不如大太太看着雅丽,想来是继承了父亲的容貌,但胜在气度出众、举止温柔,是一个标准的大家闺秀。
三房的玉薇则长得十分出众,甚至可以用眼前一亮来形容,身量也更高挑些,纤秾合度,颇有一份娉娉袅袅的味道。大约是因为庶出的原因,且是婢生女,一方面甚是自负美貌,一方面又有点自卑,举止便不如玉华舒展大度。
玉仪一一拜见了,走到自己的位置坐下,按着长幼,排在了玉薇和玉清的中间,如此一来,倒把玉娇给隔开了。
除了孔老太太和大太太,其余的人都是等阮氏坐下,方才一一落座。
孔老太太上了年纪,喜欢听点新鲜热闹的事,玉仪便拣了老人家爱听的,添枝加叶的说了许多,叫众人都听得津津有味。
屋子里众人说笑了半晌,老太太才道:“我还有话要跟太太们说,你们姐妹几个下去玩罢。”说是有话,不过是支了桌子打牌而已。
玉华是跟着老太太住的,院子就在旁边,又是长姐,便领着几个妹妹去了自己的住处,命丫头泡了新茶上来。
“才知道三妹妹回来,不曾准备什么。”玉华笑了笑,又道:“原还想给三妹妹做一件衣裳,方才见了你的针线,倒是不好意思献丑了。”说着,让人取了一只牡丹花头的累丝金钗过来,“三妹妹头发黑,戴这鲜亮的首饰正合适。”
“多谢大姐姐。”玉仪保持着礼节性的微笑,说道:“我从京城带了些小玩意儿,回头给二位姐姐送来。”给长房、三房的礼物都是早备好了的,此时不过顺便提一句。
因玉华给了东西,玉薇略有些不自在,眼神中似乎犹豫了一阵,最后从手上抹下一对绞金丝的细镯子,笑着递了过去,“不值什么,四妹妹可别嫌弃。”
“今儿可是得了姐姐们的好东西了。”玉仪笑吟吟接了,套在手上,因见玉薇身上没什么贵重的首饰,这对镯子怕是她日常戴的,估摸不愿比玉华差得太远,这才咬牙勉强割爱。
玉仪琢磨着,回头给玉薇的东西得再添一份,又因怕冷场,故意找了话来说,“我这个人最是怕没人说话,正巧姐妹们都是这般好相处的,以后少不得多叨了。”
玉华微笑道:“原是应该的,说什么叨扰的话。”
“只要三妹妹不嫌我那儿地方小,什么时候去都使得。”玉薇也笑了笑,但是却透出一股子酸溜溜的味道。
玉仪对这两个姐姐不熟,不过有一搭没一搭的说着闲篇,估摸着时间,等差不多的时候再告辞。
玉清自进屋就没吭过声儿,玉娇正在东看细看,环视了屋子一圈,回头问道:“都说大姐姐的屋子是最好的,依三姐姐看,比起京城里的房子如何?”话里话外,都藏着掩饰不住的嫉妒和挑拨。
玉仪打太极笑道:“不好比,各有各的妙处。”
“三妹妹这件半袖甚是好看。”玉华把话岔开了,拈起她的袖子细瞧,“料子也是又轻又软,想来是如今京城里时兴的吧?”
玉仪还没开口,玉娇又抢先道:“那当然,这可是京城里的好东西,咱苏州府里顶尖的货色,也是不能比的。”说着,笑眯眯扫了玉华身上一眼。
屋子里的火药味儿甚重,玉仪想到先前玉娇的抱怨,很快明白过来。看来孔大小姐太受祖母宠爱,惹得小妹妹很是不满,估摸今日要不是自己来了,只怕玉娇都不愿坐在这儿。
玉华只做没听见,起身道:“我去看看点心备好了没。”屋里屋外一堆丫头,哪里用得着她一个小姐去看?不过是借口走开罢了。
玉仪觉得再坐下去也没意思,笑道:“我刚回来,箱子笼子的都还没收拾好,等改天得空了,再来找大姐姐说话。”心下打定主意,以后最好不要几个凑一块儿,还是私下分开来往的好,不然说不定闹个没趣。
玉华也不深留,点头道:“那我送几位妹妹出去。”
玉娇一拍屁股走人,在门口还咕哝了一句,“板凳都还没坐热呢。”玉薇在她身后一笑,独自婀娜飘然的出去了。
玉华脸上微微难堪,但仍含着笑,将玉仪、玉清送了出去。
因老太太那边还在打牌,玉仪几个小姐妹便没等着,自行回了流霞院,玉娇气鼓鼓的回了自己屋子。玉清仍是一副天聋地哑的样子,等人走远了,方才怯生生问道:“三姐姐,不知这会儿得不得空?”
玉仪难得见她主动开口,遂笑道:“闲着呢,四妹妹到我屋里喝杯茶吧。”
玉清进了屋子,方才说清自己的意思,原来是想做一双鞋给玉仪,又不知道尺寸大小,想来收了玉仪的东西,打算用鞋子做回礼。
玉仪微微感动,先头玉华说给自己做衣裳,多半只是一句虚话,不过是借着夸自己几句罢了。玉娇、玉薇也只是看着回了礼,并没有想过要动一针半线的,只有玉清想着给自己做东西,这份诚意实属难得。
玉仪对这个沉默寡言的妹妹添了几分喜爱,因笑道:“做鞋子是最费事的,交给针线上的人便是了。我倒是想要一个荷包,你得空帮我做一个,嗯……就照这边时兴的样式做罢。”
玉清点头应了,又说了会儿闲话便走了。
谁知道隔了两天,玉清不单做了一个精巧的荷包,还赶出一双鞋子来,搞得玉仪很是过意不去,“都是我多嘴,反倒让四妹妹受累了。”
玉清低头道:“不要紧,也没用多少时间。”
玉仪看她的样子,似乎还不知道过几天出门之事,因此便趁机说了,然后道:“四妹妹先挑几身合适的衣裳备着,免得当时候出门慌张。”
“我……”玉清的脸色竟然是惶恐,低下头道:“我、我还是不去了。”
“这是为何?我都跟太太说好了。”
“我没出过门。”玉清的头越发低下去,双手不安的绞着手绢,“不知道该穿什么衣裳好,再说……今年的春衣都旧了。”
玉仪诧异道:“春衣才穿一个多月,怎么就旧了?”
玉清本有一套新做的春衫,前几日不小心污了,偏生丫头懒怠没及时拿去洗,后来便洗不掉了。她素来不是多事的人,更不会在外面抱怨自己的丫头,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道:“反正……我不想去。”
玉仪不想逼急了她,只得道:“那好,你先回去歇着吧。”
彩鹃送人回来,好笑道:“小姐你瞧,人家还不领情呢。”
“罢了,回头再说。”玉仪转身拿起那双鹅黄色的绣鞋,不大不小正合脚,脱下来细看,花样虽然简单了些,但是针脚却透出常年用针的功底。
“好平整细密的针脚。”彩鹃忍不住赞了一句。
玉仪点了点头,笑道:“看来是周姨娘太谦虚了,还说四小姐什么都不会,别的我不知道,但这一手女工还是挺不错的。”
“当然不会差了。”正巧段嬷嬷进来,闻言道:“太太常说家里人太闲,指着周姨娘和四小姐做东西,二房有一小半的针线,都是她们母女做的。”
玉仪闻言一怔,继而叹气,“何至如此?”
段嬷嬷却是知道内情的,冷笑道:“小姐才刚回来,还不清楚太太的性子。”压低了声音,“不过看周姨娘不顺眼罢了。”
“这是什么道理?”玉仪想不明白,奇怪道:“我看老爷待周姨娘也平常,还不如那位潘姨娘来势,甚至连暖衾几个都比不上,何苦来?”
“那潘姨娘是老太太给的,太太如何敢十分作践?”段嬷嬷鄙夷道:“至于暖衾几个,不是太太的陪嫁丫头,就是太太花钱买来的,生死全凭太太说了算,平日里再得宠也不敢骄傲。只剩下周姨娘性子绵软,无依无靠,又独她生了一个小姐,可不就让人给惦记上了。”
玉仪点了点头,心里又想,只怕还因为周姨娘是顾氏的陪嫁丫头,阮氏一看周姨娘便想起顾氏,时时刻刻提醒自己的填房身份,自然是气不打一处来。
如此说来,玉清母女委实可怜的很。
仔细看玉清做的鞋子和荷包,针脚虽然很平整,但是花样却甚普通,颜色搭配也不够大方,倒像是从丫头们那里找来的样子。
玉仪微微摇头,自嘲道:“看来,我还不算最糟糕的。”
疑心
隔了几天,江家四房果然下帖子来请赏花。
正如玉仪猜测的那样,请帖上邀了孔府的五位小姐,直接送到了老太太那儿。据送贴子的仆妇说,另外还邀请了梅、袁几家,再加上江家几房小姐多,要都去齐了,估摸能有二十几人呢。
孔老太太听了,与众人笑道:“这去得一窝蜂似的,可是让你们奶奶破费了。”
“我们奶奶最喜欢热闹。”那仆妇笑着解释,说道:“再者各家小姐也未必都去,也有自己有事的,也有在家歇着的,哪能都一起有空?我们奶奶说了,不怕去的人多,就怕人少,不然那么多汤菜点心,可就都白准备了。”
孔老太太笑道:“听听,说得我都想去瞧一瞧。”
那仆妇十分机敏,忙道:“哎哟哟,那可是求之不得。”
“罢了。”孔老太太不过说笑,摆了摆手,“去的都是花骨朵儿一样的小姑娘,我一个老婆子没得讨人嫌,还是让她们姐儿几个去吧。”
玉华微微笑道:“我就不去了,还是在家陪老太太说话吧。”
“陪我一个老婆子做什么?”孔老太太嗔了一句,又满带欣慰道:“你这丫头好是好,就是太安静了。你几个妹妹都去呢,你这个做大姐姐的,正好看着她们一点,免得她们在外头淘气。”
玉华不是爱热闹的性子,况且这种花宴因为人多,往往会招来不少太太奶奶,成为一场变相的挑儿媳大会。年纪小的还罢了,像自己这种适龄婚嫁的姑娘,往往是被看得最多的,那种被人上下打量、评头论足的感觉,实在让人很不舒服。
孔老太太笑着让人送江家仆妇出去,又唤人道:“去把那支九曲灵芝簪找出来,上头嵌了三色宝石的,可别拿错了。”
“祖母……”
“你别说了。”孔老太太不容孙女拒绝,摒退了丫头们,认真道:“我知道你不喜欢人多聒噪,可是你都十七了,总不能一辈子躲在家里,该应酬的还是要去。再者此次去的人多,也不会有人盯着你看,便是跟旁人没话说,好歹还有自家的姐妹呢。”
自家姐妹?玉华有些无奈的笑了笑。
玉娇就不说了,玉清则是个锯了嘴的闷葫芦,玉薇倒是长袖善舞,可惜跟自己却并不投契。至于才回来的玉仪,拢共就上次见了一面,哪里有什么话好说?因为祖母和母亲的看重,自己的婚事一直高不成、低不就,挑挑拣拣了好几年,早年求亲的人家都已经抱上孙子了。
眼看越拖越大,求亲的人也开始渐渐少了。祖母和母亲这才着了急,可是一时三刻哪里能成?倒也不是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