杏花春雨扛南,虽然崇山峻岭,却到处小桥流水,鸟语花香,真个‘红外风娇日暖,翠边水秀山明’,一片江南情调,丘壑泉林,浓树疏花,无不欣欣有致,南湖的烟雨,苏锡的庭园,黄山的松石,庐山的云海,钱塘的狂潮,雁荡的飞爆,乃至望太湖三万六千顷,历尽风帆沙凫,看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烟雨楼台,段段寸寸无不江山如画,一景一物无不风流潇洒,数千年来,我炎黄子孙便在这块土地上流血,流汗,哭斯,歌斯,我能不对每一寸土都有所偏爱?”
燕姑娘听得神情激动,悚然动容,道:“我对先生更加多认识了一层,撒开胸蕴不谈,单说这慕抚达观,恢宏衣绪,壮烈襟怀,爱国爱士之心便令人肃然起敬。”
傅天豪摇摇头,道:“慕抚达观,恢宏衣绪,壮烈襟怀,爱国爱土之心我不敢当,说这肃然起敬四字,我也当不起,读圣贤书所学何事,我不过以有生之年作汗漫之游,一如读一篇历史,咏一章诗歌,怀思古之幽情,添男儿壮烈之意气而已。”
燕姑娘道:“这就够了,放眼当今,有几人能得如此?”
傅天豪道:“姑娘,多得很,武林之中不乏,文人行中更多。”
燕姑娘脸色一变,道:“百无一用是书生,书生之力能有几何?不过仗那怪脾气与傻劲,在唇舌与笔墨之间打发抒怀了,徒然每每招来横祸……”
突然歉然一笑道:“先生原谅,我无心……”
傅天豪道:“姑娘不必在意,书生的确百无一用,要不然我不会弃书学剑,读书人就凭着那怪脾气与傻劲敢言敢写,虽然每每招来横祸,但却能不淫、不移、不屈,这就是常人所无的志节,也正是读书人的可贵处。”
燕姑娘道:“有什么用,自己一身都保不住,还算是什么救国救民?”
傅天豪道:“有用,姑娘,姑不论他本人之名标青史,流传千古,却已唤起普天下之下有热血的仁人志士,虽然书生之力仅止于此,但这仅止于此的书生之力每每是不可阻遏,无法消灭,汹涌澎湃的一般,远比那攻城陷阵收效为宏。”
燕姑娘目光一凝,道:“先生似乎有所指。”
傅天豪道:“姑娘休要小看了文人,往远一点说晋王羲之以兰亭集序而使会稽山水名闻天下,天台山更因孙绰一赋,其浩然而声价百倍,韩愈之与潮州,柳宗元之与柳州,岑参之与嘉定,自居易之与杭州、浔州,无不因此名刺史对地方风景大加开发,诗歌吟咏,文章赋记,名传一时,凡事凡物,一经文人品题,无不其名大张,王勃藤王阁序使赣江生色,崔濒黄鹤楼诗更使此一武汉名楼为万世咏颂,天下之名山胜景,歌之咏之,一章既成,四海皆知,跨江淮,登五岳,历奇峡,荡名湖,万不如文人之词章……”
燕姑娘道:“先生,我不是指这。”
傅天豪淡然一笑道:“孔子作春秋,而乱巨贼子皆惧……”
燕姑娘道:“太远了。”
傅天豪道:“那么我说近一点,说说百年以内,有清这一代的文字狱,自康熙二件,诏戮浙江湖州庄延龙,父弟均斩,六年杀江南沈天甫、吕中、夏麟芳,五十二年,杀翰林院编修戴名世,戮奇士方孝儒尸,雍正三年杀浙江举人汪景旗,四年,革金侍讲俸钱名世职衔,五年,革太常寺卿邹汝鲁职,戮礼部侍郎查嗣庭尸,十年,戮浙江大儒吕留良其子吕葆中尸,次子吕敦中等皆斩、曾野、从照、严鸿逵、鸿逵,弟子沈在宽皆被囚……”
燕姑娘娇靥苍白,缓缓说道:“这不就是书生造反。不自量力。反招横祸?”
傅天豪道:“事实如此,不能不承认,可是,姑娘可知道这几位先生一念动天地,一行泣鬼神,给后世留下了多大的影响么?”
燕姑娘口齿震动了一下,欲言又止。
傅天豪看了她一眼,还待再说。
只听车辕,上赶车的道:“相公,姑娘,‘居庸关’到了,要不要歇歇?”
傅天豪抬眼一看,可不,“居庸关”那雄伟的关口已在眼前,再看看天色,日头已偏了西,当即说道:“歇歇吧!歇歇再走。”
那赶车的答应一声,挥起一鞭,赶着马车宜往“居庸关”驰去。
进了关口,再看“居庸关”,里头相当大,驼铃响动,驼队来往,也相当热闹,傅天豪道:“这可有清静的歇脚地方?”
那赶车的道:“这一带客栈不多,只有关西有家小客栈可以歇脚。”
傅天豪道:“那就到那儿去吧!”
赶车的赶着马车往西走,没多大工夫,来到一家客栈之前。
客栈的确不大,两扇油漆剥落的门,里头摆着三四条长板凳,板凳上坐着几个关外打扮的客人,在门口排着一队骆驼,招牌亡四个字:“下关客栈”!
这家客栈虽然不怎么样,可是对门就是一家卖吃喝的倒是挺方便。
傅天豪望着燕姑娘道:“燕姑娘,我看咱们只好凑合了。”
燕姑娘道:“出门在外本就不容易,没错过宿头,能有个歇脚地儿,已经是很不错的了。”
傅天豪扶着燕姑娘下了车,交待那赶车的迳去吃喝歇息之后,他偕同燕姑娘进了“下关客栈”的门。
一个伙计打扮的中年汉子迎了出来,一哈腰陪笑说道:“二位要在关里过夜么?”
傅天豪点点头道:“给我两间干净一点的上房。”
那伙计陪笑说道:“对不起,小号太小,客房不多,刚从关里来了几位客人都住满,只剩下一间西向的客房。”
傅天豪皱了眉。
燕姑娘道:“一间就一间吧!麻烦带我们进去。”
那伙计忙答应一声,扭头走进小院子。
客房总共不过五间,四间是通铺大炕,还只有西向那一间小一点。
进了屋看房子,虽然小了一些,打扫得倒挺干净,后窗临街正对着长城。
伙计需要准备茶水去,走了。
燕姑娘坐了下去,把手里一个蓝布小包袱往炕上一放,吁了口气道:“坐了一天的车,真够累人的,您也累了吧?”
傅天豪淡然笑说道:“还好,我是终年在外头跑惯了,倒还不觉得什么。”他脸上的确没看出有了倦意。
燕姑娘就不同了,一身的风尘,容颜憔悴人消瘦,衣裳脏了,头发松了,还带着一层黄尘,可真够狼狈的。
她也是爹娘的心头肉,这时候原该一家团聚,享天伦之乐,过着那大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娇贵日子。
如今却抛头露面尝尽辛酸吃尽苦在外头跑,不但受累还要担惊害怕。
傅天豪看在眼里,不禁有点心痛。
只见燕姑娘目光一凝,笑问道:“先生看什么?”
傅天豪定了定神,道:“燕姑娘瘦多了。”
燕姑娘投过感激一瞥,眼圈儿也为之一红,凄然说道:“原先没在外头跑惯,吃不好,睡不好那能不瘦,其实瘦点儿也好,姑娘家胖了就不好看了。”
傅天豪笑了,笑得很轻快。
伙计送来了茶水,支走了伙计之后,傅天豪道:“燕姑娘先洗把脸吧!我到外头走走去。”也没等燕姑娘说话,带上门走了出去。
傅天豪是个有心人,姑娘家爱干净,人在路—已寄宿在这小客栈里,洗澡是不可能,只能拧把毛巾擦擦,所以他避了出来。
他没远离,就在院子里,一个人站在院子里,脑海里想的却是那位红衣人儿,可以这么说,他为了那红衣人儿才保着燕姑娘连夜上路的。
他不知道那红衣人儿是谁,也不知道红衣人儿的来路,凭他的经验测断,红衣人儿的出现是警兆。
他固然不在乎什么凶险,可是他不忍让燕姑娘这位可怜的弱女子多受一点惊吓,所以他先躲了。
可是凭他的经验,他也知道,他一个人要躲,那是相当的容易,如今有燕姑娘同行,而去的方向走的路瞒不了人,能不能躲掉那件不知道是什么事,可就难说了。脑海里一边想,目光一边往四下屋里打量。
“大漠龙”经验历练两皆丰富,也有着一双过人的眼力,要是有什么可疑的,那怕是一草一木也难瞒过他。院子里只那么几间屋,一眼扫过,他没发现有一个可疑的,有一个扎眼的。
背后门开了,随听燕姑娘叫道:“先生,您也来洗把脸吧!”
傅天豪当即转过身去,目光所及,不禁呆了一呆。
燕姑娘换了件衣裳,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根跳丝也没有。
她脸洗过了,还略施了点脂粉,跟刚才判若两个人。
一路上的风尘遮住了燕姑娘的绝代姿容,这时候的燕姑娘,明艳照人,娇美妩媚。
燕姑娘娇靥突然一红,转身进去了。
傅天豪定了定神,不禁暗责失态,迈步走了过去。
洗脸水已经打好了,毛巾干干净净的放在盆边儿。
燕姑娘坐在炕边儿上,低着头,娇嫩白暂的耳根子上还带着红意。
傅天豪有点不安,忙收回目光拧起了毛巾。洗好脸刚把毛巾往盆里一丢。
燕姑娘在背后说了话:“先生,茶给您沏好了。”
傅天豪不敢转过身去,可是事实上又不能背对着人说话,他转过了身,目光正好跟燕姑娘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燕姑娘忙低下了头,傅天豪心头跳动了一下:“谢谢姑娘,姑娘自己怎么不喝?”
燕姑娘低着头低低说道:“先生喝吧!我喝过了。”
傅天豪心里的不安感更浓厚了,他觉得就在这片刻工夫中,他跟燕姑娘之间好像发生了什么。
至少燕姑娘已没片刻前那么从容,那么大方了。
燕姑娘的这种转变是相当明显的。
燕姑娘究竟为什么会有这种转变,傅天豪不太清楚,不过有一点是很明白的。
诗首好求,这道理跟窈窕淑女,君子好求一样,“任先生”这么个俊逸、潇洒的读书人,不但知书达礼,而且天生一副热心肠,那能不感人,那能不动人,更何况打从长城外千里跋涉,朝夕相处那些日子起,一直到如今都还在一块儿。
人是有感情的,两个人都这么年轻,两个人也正是—对“才子佳人”,怎么能不互相的吸引着?
女儿家是矜持的,她不能不保持一份儿女儿家的尊严,可是女儿家矜持的只是一张嘴,有时候她举动却会难以掩饰地流露出那份藏在心底的情意。
傅天豪心里想着事,人默然地走过去倒了一杯茶,刚沏好的茶,连那股子热气都是芳香的。他像自言自语,又像对燕姑娘说话。
“茶叶不错,没想到这儿能喝到这种茶。”
燕姑娘笑了笑,笑得有点不自在:“只怕是托人从京里捎来的。”
傅天豪点了点头,道:“也许。”
他尽量的轻描淡写,尽量的装作不在意,希望能把这件让他不安的事儿支开去。
燕姑娘的表现,也逐渐远离了这件事,可是她心里是怎么想的,这就不是她以外的人所能知道的。
天色已经黑下来了,远近都上了灯,傅天豪端着茶外望,道:“今儿晚上得早点歇息,明天一早还得赶路。”
燕姑娘的一双目光,落在她那裙脚下露出一点儿的风头鞋上,长长的睫毛翕动了一下,道:“您请上炕,我……”
傅天豪含笑转回了头,道:“没这一说,燕姑娘,你这是让人骂我。”
燕姑娘倏地抬眼,道:“骂您,谁骂您!”
傅天豪道:“谁知道谁都会骂我,毕竟我是个男人家,让我将就—夜吧!好在只这么一夜,要能赶快一点儿,明儿个这时候也许能赶到京里。”
燕姑娘的脸上突然浮现一种异样表情,香唇启动了一下,道:“到了京里之后,您……”
傅天豪放下茶杯,搬过一张椅子,一条板凳。
燕姑娘道:“您这是干什么?”
傅天豪笑道:“该睡了,铺炕啊!”
转身就要去炕上拿被子。
燕姑娘忙道:“让我来。”
转身拖起被子走了过来。
傅天豪致谢的道:“这我怎么敢当,还是让我自己来吧!”
燕姑娘脸忽然一红.道:“这是女人家的事儿,别争了,有什么不敢当,您在路上一直照顾我,要不是您的照顾,我还不知道会怎么样呢?给您铺铺被子不该么?”
傅天豪只得由她了,站在一边儿看着,心里又泛起了不安。
这种事燕姑娘做起来的确比他能,手脚轻快,弄得也比他自己好,弄的睡着也舒服得多。
燕姑娘把被子一半儿铺在那张椅子上,一半搭在扶手上,一床被子既可铺又町盖,椅背上还给他放个枕头靠头,比较舒适的多。
铺好了,燕姑娘站在一边儿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让您受罪了。”
傅天豪含笑摇头,道;“燕姑娘可不知道,对一个—天到晚在外头跑,像没根儿浮萍的人来说,算是相当舒服的了,燕姑娘信不信,破庙我都睡过,困的时候顾不了脏净,一边儿得打蚊子,一边儿还得留神虫蚁。”
燕姑娘想笑,但她没笑,一双黑白分明的美目紧紧盯着傅天豪:“先生不像个成天在外头跑的人。”
傅天豪道:“以燕姑娘看,我哪儿不像?”
燕姑娘道:“我总是那么想,成天在外头跑的人,一定很黑,言谈举止也会很随便。”
傅天豪笑道:“这在各人,有的人生来就黑,可是有的怎么晒也晒不黑,至于后者,那也要看各人的性情,一般说来,常在外头跑的人,是比较随便点儿,事实上他不能不学着随便,外头总不如家里。”
燕姑娘脸红了一下,凝目问道:“先生为什么常在外头跑?”
“我。”傅天豪笑笑说道:“不跑也不行啊,我没有家,倒有几个朋友,今天到这儿看看这个朋友,明天到那儿看看那个朋友,一年到头就这么马不停蹄地跑着,逢年过节的时候,赶巧了就在朋友家凑个热闹,赶不巧就得在客栈里,我老是在荒山野地里,其实,我并不以为苦,我性子爱动,这么多年下来也习愤了,真要有谁留我在一个地儿长住,除非他拿根绳绑着我,要不然我绝留不住。”江湖儿女江湖志,他很技巧地告诉燕姑娘,他是个没根儿的人,也永远扎不了根儿。不知道燕姑娘听懂了没有,她低下头去没说话。
傅天豪道:“该歇息了,燕姑娘,请上炕吧!我熄灯。”
燕姑娘默默地点了点头,走过去坐在了炕沿儿上,含笑抬眼,笑得很不自在。“先生,请熄灯吧!”
刚坐上炕沿儿就让熄灯,傅天豪自然明白这是为什么,他于是把桌上的灯熄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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