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熊飞的身子跟那柄举在半空的长剑突然泛起了剧烈的颤抖,跟着,那柄长剑缓缓垂下,人脱了力,脚下一个跄跟往后退去。
白君武又是一惊,这当儿他才想起自己该怎么做,一步跨前扶住了展熊飞,也就在这时候,他一颗心忽然落了下去。
展熊飞好好的,别说伤了,就连一点皮电没破,傅天豪刚才那足以致命的一剑,根本连碰也没碰到他。
白君武惊魂稍定,道:“师父,您……”
展熊飞一张脸刷白,微一摇头,话说得有气无力:“小二儿,咱们走。”
话落他便要转身。
傅天豪突然开口道:“展老请慢走一步。”
展熊飞霍地转注,须发皆动,颤声说道:“展熊飞技不如人,自知不是你的对手……”
傅天豪道:“展老误会了,我只是要告诉展老,我不是杀害两位令高足的凶手,要是的话,不会这么一再忍让,我现在有要事在身,不能在关外久留,等我上京回来,我会帮展老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言尽于此,展老请吧!”
展熊飞看了他两眼,没说话,转身往外行去。
口 口 口
那些背影,一个连一个地消失在夜色里。
傅天豪脸上浮现一片凝重神色,缓缓地把长剑归了鞘。
他知道,这件事发展到如今,已经不是单凭口舌所能解决的了。
要是只他一个人,他不怕什么,可是他现在保着这位燕姑娘,他不能让燕姑娘受到一点惊吓,或发生一点意外,因为燕姑娘的安危,关系着的不只一两条人命。
江湖事瞬息万变,现在离天明至少还有两个更次,谁也不敢说在两个更次当中还会发生什么事,“居庸关”是不能再待下去,必须马上走,越快越好。
他知道,这件事的真象十有八九能在那位红衣人儿身上找出来,可是要找那位红衣人儿,必得等把燕姑娘安全护送到京里,折回来之后。
事实上他也不预备在京里多待,京里是官家侦骑的主力所在,那位直隶总捕谭北斗也绝不善罢甘休。
突然,他转身进了屋。
进了屋,点上灯,他把那把长剑藏回了他那简单的行囊中,扎上口,然后到炕前在燕姑娘的纤腰轻轻拍了一掌。
他解开了燕姑娘的穴道,正打算叫起燕姑娘来告诉她情势逼人,谁知——
炕上的燕姑娘突然翻身坐了起来一双美目瞪得老大,直愣愣地望着他道:“您是‘大漠龙’?”
傅天豪为之一怔,旋即摇头而笑,沉默了一下才道:“原来姑娘刚才没睡着……”
燕姑娘道:“我只听见有人要找姓傅的,接着腰上让什么碰了一下,就什么也不知道了,我心里是明白让您点了穴道,谢谢您让我睡了会儿。”
傅天豪苦笑摇头,道:“姑娘不必再说什么了,我要告诉姑娘,‘居庸关’不能再待下去,咱们要连夜赶路。”
燕姑娘眨动了一下美目,道:“跟‘大漠龙’在一起,我不怕任何凶险……”
傅天豪道:“麻烦是我的,不是姑娘的,我本来是暗中护送姑娘的,怎能让我的麻烦连累了姑娘。”
燕姑娘睁大了美目,道:“您本来是暗中护送我的?这话……”
傅天豪道:“我叫姑娘一声沈姑娘,姑娘就应该明白了。”
燕姑娘脸色一变,道:“您,您怎么知道……”
傅天豪道:“不瞒姑娘说,谭北斗布下香饵诱我前来上钩,我是为了营救那些白道上的热心朋友才离开了大漠,但主要的原因,还是为了沈姑娘该有个护送人。”
燕姑娘一阵激动,道:“谢谢您,我永远感激,这次上京倘能救回家父,都是您所赐……”
傅天豪摇头说道:“姑娘不要这么说,我也不敢当,学武是为了行侠仗义,既然行侠仗义,别说姑娘是沈先生的爱女,只冲着姑娘这千里跋涉,不辞劳苦,不避风险,上京救父的孝心孝行,我也不能不管……”
燕姑娘深深看他一眼,道:“我好大的福气啊,想必是前生敲碎了不少木鱼,别人想见‘大漠龙’,个个只怕福薄缘浅,而我却蒙‘大漠龙’千里护送……”
傅天豪浅浅一笑道:“姑娘,‘大漠龙’也是个人,而且是个平凡的人,不比谁多只眼睛多条腿……”
燕姑娘道:“固然,可是‘大漠龙’的侠骨柔肠,剑胆琴心,绝世的人品,出众的武艺,数不清了的侠行,却是别人所没有的。”
傅天豪道:“那不见得,傅天豪不过沧海之一粟,像我这种人天地间比比皆是……”
燕姑娘还待再说。
傅天豪话锋忽转,道:“姑娘,咱们该走了,跟我一块儿去叫赶车的去。”
燕姑娘挪身下炕,道:“您瞒得人好苦……”
傅天豪道:“我不得已,姑娘该知道,在官家眼里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尤其那位直隶总捕守候在左右,我要是暴露了身分,那会有数不清的麻烦.一旦有了麻烦,我又怎么能心无旁骛地护送姑娘进京。”
燕姑娘下了地,头微微一低,道:“我叫沈书玉。”
傅天豪道:“沈姑娘。”
沈书玉抬眼凝眸。香唇启动,却只说了两个字。
“走吧!”
头一低,往外行去。
傅天豪站了一下,然后抓起他那简单的行囊跟了出去。
口 口 口
“居庸关”除了几家客栈跟几家卖吃喝的地方之外,其他的地方都够荒凉的。
尤其关口两边的长城下,一块块的石头,半人高的野草,更荒凉。
月光清冷,还带点惨白,照得人的脸白渗渗的,尤其是展熊飞跟“霹雳火”那两张脸。
“霹雳火”的一双环目带点红意,展熊飞的两眼却是黯淡得没有一点光彩。
十几个人同坐在一起,没一个人说话,空气够沉闷的,沉闷得隐隐令人窒息。
老半天,还是展熊飞先开了口,害场大病似的,仍是那么有气无力:“恐怕咱们是弄错了。”
“弄错了。”“霹雳火”霍地抬起眼来:“大哥,你……”
展熊飞道:“他说得对,要是他杀了老人、老二,他不会对咱们……”
罗玉成冷冷一笑道:“大爷,杀了大哥、二哥,出面找他的只是您几位,要伤了您几位,找他的是整个‘红帮’了。”
孙伯达一点头道:“老么说得好,傅天豪他再大的能耐,也不敢跟整个‘红帮’作对,他要是一树上这么一个强敌,只怕今后他会寸步难行。”
展熊飞没说话。
罗玉成扫了“霹雳火”一眼,道:“别的都不说,单冲二大爷这只左手,咱们就得从他身上要回点什么来……” 。
“霹雳火”脸色一变,霍地站了起来,颤声说道:“从今后不许再提我这只手,全当我没长它。”
孙伯达跟着站了起来,道:“二哥,你这又是何苦,胜败兵家常事,吃饭还有掉饭粒儿的呢,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他欠咱们什么,咱们找他要回来就是,难道说碰上这么点事儿,咱兄弟今后就不混了,就算咱兄弟不混,红帮呢,整个红帮总不能把旗儿都拔了啊。”
“霹雳火”一摆手,道:“别说了,以你看该怎么办……?”
孙伯达瞅了展熊飞一眼道:“我的话大哥未必爱听,咱们来明的不成只有来暗的……”
展熊飞双眉一扬,要说话,可是他口齿启动了一下,却把要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孙伯达两眼异彩一闪,道:“其实,也没什么明的暗的,有道:‘兵不厌诈’,要能杀敌致胜,便算是上上之策,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咱们纵不为自己也得为整个红帮……”
“霹雳火”暴声说道:“不管明的暗的,有什么主意你说就是,别这样婆婆妈妈,唠叨个没完。”
孙伯达两个深陷的眼珠子一转,道:“我跟大哥二哥一样,来明的我行,来暗的就得另请高明,去找赵老大。”
“霹雳火”道:“找赵老大去?”
孙伯达点了点头,道:“不错,二哥知道,京畿周遭三百里,黑道是赵老大的天下,手底下眼线广,能人多,别说一个‘大漠龙’,就是十个八个‘大漠龙’,只踏上这块地儿,他绝翻不出赵老大的手掌心。”
“霹雳火”迟疑着道:“找赵老大,妥当么?老三。”
孙伯达道:“有什么不妥当的,赵老大跟我多少年的交情了……”
“霹雳火”道:“可是我和大哥俩人跟他不熟……”
孙伯达道:“二哥,你是怎么了,咱三个是把兄弟,有一个跟赵老大有交情,三个都跟他有交情有什么两样。”
“霹雳火”道:“话是不错,只是……”
展熊飞突然说道:“事是咱们自己的,麻烦人家干什么。”
孙伯达马上俯下身,弯下腰,那张干脸上的皮肉直抖动,看样子他心里头很激动:“大哥,老实况句话,我为的不是咱三个,我为的是咱‘红帮’,咱三个丢得起这个人,栽得起这个跟头,‘红帮’可丢不起这个人,栽不起这个跟头,要是‘红帮’这块招牌砸在咱们哥儿三个手里,‘红帮’上下,咱们对得起那一个。”
展熊飞道:“就是因为这,我才不能找一个不怎么熟的赵老大。”
孙伯达脸上的皮肉抖得更厉了,隐隐见了汗迹:“大哥,你是怎么了,咱们总瓢把子,双龙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不是一次说过这话,脑袋掉了碗大个疤,自己的事自己了,除非是公事,要不然天大的事也别指望总堂露头出面,这种事咱们能往总堂报么?不然怎么办?咱们自己张眼看,咱们不是那小子的对手,忍又忍不了!只有自己想法子,那么咱们找上赵老大,让他伸只胳膊伸只手,‘大漠龙’伤了咱们‘红帮’‘张家口’分支的人,咱们‘张家口’分支把他毁了,多有面子多光彩啊!”
展熊飞一抬道:“事实上呢……”
孙伯达道:“唉,大哥,赵老大跟我多少年的老交情了,就冲这份多少年的老交情,他还能逢人便拍胸脯,说‘大漠龙’是他相识的么?再说咱们不过是让他暗地里伸只手,出面的仍然是咱们三个啊。”
“霹雳火”道:“大哥,老三的话有点儿中听。”
展熊飞沉吟了一下,刚要说话。
突然——
一阵得得声跟一阵辘辘车声传了过来,在这夜静的时候,听得十分真切。
孙伯达一皱双眉,道:“这时候了,这是谁……”
两眼猛地一睁,道:“别是那小子……老么,到城上看看去。”
罗玉成答应一声,提气窜起,直往一片土岗上扑去。
这片土岗紧挨着长城,罗玉成的轻功不赖,几个起落便窜上了长城,很快地隐入了—夜色里。
转眼工夫之后,又见他从高处夜色里现了身,飞一般地往下窜,比上去的时候还快。
几个起落之后,他到了跟前,有点紧张,可还镇定得住,看看展熊飞,又看看孙伯达,道:“师父,一辆马车往东去了,只怕那小子!”
孙伯达脸色一变,道:“大哥,你可要快作决定,那小子连夜跑了,正是往赵老大的地盘儿奔去,只要让他进了‘北京城’……”
展熊飞道:“要让赵老大截了他,那位沈姑娘……”
孙伯达一拍胸脯道:“咱们护她进京就是,那一带已然是赵老大的地盘儿了,谁还敢动她,再说就到京里,咫尺之间还能出什么乱子么,大哥,那个妞儿是沈姑娘,这话可是他说的,究竟是不是,咱们还不知道哩!”
展熊飞脸色变了几变,霍地站了起来,道:“好吧,让他们把老大老二的尸首送回去,咱们就赶到赵老大那儿去。”
孙伯达突然松了一口气。
罗玉成脸上又浮现了那种异样神色。
白君武脸上也浮现一种令人难以言喻的神色!
口 口 口
从“居庸关”往京里去,最近的路是经“南口”,过“昌平”,“沙河镇”,“卫龙观”,“清河”,然后进京。
傅天豪跟沈书玉走的就是这条路。
跟在张家口的情形一样,傅天豪明白,展熊飞把兄弟三个,绝不会善罢甘休,也希望一阵急赶,越早抵京越好,早—天把沈书玉送进了京,他一个人就什么也不怕了,不愿意误会越来越深,大可以一走了之,回他的大漠去。
可是在沈书玉未平安抵京之前,他得尽量避免树敌,尽量避免纠纷。而且不能一走了之,回转大漠。
无如,人算不如天算,等赶到了“沙河镇”,天已经黑了,赶车的说牲口累了,无论如何等歇一宵才肯往前走。
傅天豪没奈何,只得吩咐在沙河镇停车了。
“沙河镇”地方虽小,由于离京畿很近,等于是在天子脚下,所以它挺繁华,挺热闹。
上灯的时候,街上来往的人不少。
马车—进“沙河镇”,就有人盯上了这辆马车,奈何傅天豪坐在车里没觉察,而且他绝想不到展熊飞把兄弟几个的能耐能远伸到“沙河镇”来,事实上他在这一带也从没树过仇。
马车在一家小客栈门口停下,傅天豪扶着姑娘沈书玉下了车,沈书玉一下车,看见眼前这家招牌小,店面小的客栈,马上就不安地笑笑说道:“看来今儿晚上又要委屈您了。”
两个人边说着话边往里走,里头迎出个伙计,同时柜台前头也站起个穿青衣的汉子。
伙计只顾着迎客人,那青衣汉子则抢着往外走,两个人撞在一起,伙计个头儿不怎么壮,可是劲似乎挺大,他只不过一晃,那青衣汉子则跄跟几步直往傅天豪身上撞去。
练武的人都机警,敏捷,何况傅天豪这种高手,一种很自然的反应,他往后滑步一侧身那青衣汉子擦着他身边撞过,回头陪上一笑,笑得勉强:“对不起。”
转身走了,走得很匆忙。
傅天豪摇摇头,道:“这位可真够冒失的。”
礼多人不怪,伙计也陪了个不是,带着他们往后走,这一进院子东西厢总共加起来不过五间屋。
正北上房住了人了,东边屋里也亮着灯,只有西边这一间漆黑,看样子只有这一间空着。
果然,一进院子伙计便带着他俩往西走。
傅天豪没在意,他好像在想什么事儿,有点心不在焉。
伙计把两个人带到西屋门口,拿出钥匙开了门,姑娘沈书玉似乎想说什么,可是见傅天豪没开口,也就忍下了。
开关门,进了屋,点上灯,一张通炕,一张桌子,两把椅子,别的什么都没有,炕上的铺盖不但旧,而且看上去也有好久没洗了。
沈书玉忍不住皱了皱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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