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恨了,以至于伪装,是那么的艰难。
左子陌听了双玉汇报后不发一言。
秋妍和双玉躬身立着。他赭色的袍角慢慢的出现在秋妍的视线里。
低低的笑声响起,蓦地又断了。“秋妍,秋妍。你报告给我的东西都背着双玉。”他顿了顿,似是在按捺怒气,“你隐瞒了多少?”
秋妍心中一凛,这是个难关。通过了,自己可以进入妙音阁总部,并继续潜伏在六皇子身边做阁主的眼睛;通不过,自己就只有死路一条,秘笈和报仇都化为空谈。
秋妍当即抬起头来,眼中怒意丝毫没有遮掩。
“阁主从来就没有信任过我。每回出任务都派人监视,这回也不例外。”秋妍冷笑一声,“我忠心耿耿,可即使做得再好也得不到认可,被你防贼似的看着。我不甘心!”
“我想证明。我不仅能做好这个卧底,还有本事瞒着您的眼睛做好!”秋妍昂头看着左子陌,眼睛一眨不眨。她只能这样说,这种说法,最符合她要强好胜的性格。
左子陌一点一点逼近秋妍。近得秋妍可以看见他漆黑瞳仁里自己愤怒的眸子。
她丝毫不退,扬着脖子和他对峙。
“注意你说话的语气。”左子陌语气生硬,却不似先前兴师问罪的口吻。
秋妍连忙低头:“属下知错!”
左子陌退开几步:“晚上和我一起去总部。双玉以后就跟着你——不是监视。从现在起,她是你的属下。”
——————
入夜。
秋妍和左子陌一前一后走在贤阳城的东门街上。
今晚是一年一度的观灯节。东门街上热闹非凡。各门各户门沿上悬着各色花灯,灯中点着烛火,发出晕黄的光。整条街都笼罩在这中温馨繁荣的氛围里。
左子陌走得很慢,倒是有观灯的意思。秋妍又紧张又期待。她忍辱负重一年多,才换来这次走向总部的机会。心中诸多感慨。
左子陌停在一处卖灯的小摊前。
小贩抓紧时间兜售:“公子,买花灯?我们这儿什么都有。动物花卉,您瞧瞧,喜欢哪种?”回头看见了站在阴影中的我,又自顾自说下去,“送姑娘的还是花灯好,这盏不错,看看,做工多精巧,绘得是栩栩如生~~”巴拉巴拉,叽里呱啦。
秋妍忍不住笑。这年头,小摊贩都那么有文化,栩栩如生,成语都用上了。不过算他眼尖,自己穿着男装,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左子陌从晕黄烛火的背景中转过头来,蹙着眉,郑重思考而不得解的困惑表情。
秋妍从来没见过左子陌露出这种神态。她此时的惊讶不亚于看见黑色坚固的大理石瞬间融化成水。他从来都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冷淡模样,周身写着“生人勿近”几个大字。这一下恢复成凡夫俗子,实在是,反差太大。
秋妍微仰着头,瞪圆了双眼,张着嘴错愕着。
左子陌回过头去,嘴角挑起一个微弱的弧度。在灯火忽明忽暗的映照下,秋妍把它约等于无,直接忽略掉。
“那盏莲花灯拿下来给我看看。”那是盏巴掌大的小灯,制成莲花的形状,朱漆的竹竿做得十分精巧。
小贩滔滔不绝:“公子好眼光,这盏灯今天卖的可好啦,好多公子哥儿买了送。。。。。”
秋妍看着他不停翕动的嘴唇,很为他担心。这样没有重点的口若悬河,是左子陌最不能容忍的。瞟了眼左子陌拿着花灯的手,仿佛它下一秒就会迅速的从腰间抽出刀来。
果然,左子陌是没有好耐性的。
他掏出银子,隔着摊位准确地扔进了小贩装钱的小盒。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秋妍几乎可以断定,他现在极度恼火,正极力忍耐着拔刀杀人的冲动。她很乖巧很识趣的不去招惹他,亦步亦趋的跟在他身后。没有人想成为别人的撒气桶。尤其在这人是名顶级杀手的情况下。
走了一会儿,东张西望的秋妍一头撞上了前面的左子陌。他已经停下脚步等她跟上好久了。
秋妍吓得一吐舌头。左子陌没什么反应,面无表情的递过手中的花灯,不由分说塞在她手里。
“你喜欢莲花的。给你了。”说完,不管秋妍要不要,径自扭头往前走。
秋妍抓着手中温润圆滑的竹竿,若有所思。左子陌知道我喜欢莲花?
第二十六回 妙音阁
秋妍想破脑袋也想不到。这就是妙音阁总部?!
房檐一排红灯笼在风中摇曳身姿,和楼前浓妆艳抹,扭腰扬帕的女子交相呼应。门楼上悬着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裁云阁。
没错,是青楼!
秋妍瞬时觉得无力。自己和贤阳的青楼还真是有缘。
两人刚刚进门,就被迎来的老鸨截住:“哎呦,左公子,您总算来啦。我们紫苏姑娘可是日日想夜夜盼的念着您呢。就想着您能来,这几日送上门的生意她都不怎么接了呀~~”边说边往我们身边挤,手中扬着的大红帕子和她涂得腥红的唇彩有一拼。
“这位公子没来过吧?左公子朋友一样是我们的贵客,您看中了哪位姑娘,只管言语,我们一定好好招待。”老鸨似笑非笑说道。
秋妍气定神闲:“妈妈客气了。”她实在是不知道怎样应付老鸨。
“小公子快别这么叫。喊我云姨就是了。这楼子里的姑娘才叫我妈妈呢!”说着掩唇笑起来。她三四十岁年纪,保养得极好,狭长的丹凤眼笑得眯起来,眼角露出细小的纹路。
秋妍一笑,装作没听懂她话里的讥诮,眉眼弯弯,眼神无辜。
倒是一直走在前面的左子陌,听到老鸨的话,冷冷的来了一句:“云姨,你今天话特别多。很闲哪?”
云姨原本移转的目光又落回到我的脸上,呵呵笑了两声:“不敢不敢。左公子还是去裁云间吧?那屋子可一直给您留着呢。”又来挽我的手,“小公子也一起上去吧。云姨跟你说呀,我这楼里的姑娘在贤阳城里,那都是数一数二的~~~”她腰肢款摆,当真是徐娘半老,风韵犹存。
只可惜,她抓着秋妍的那只手可就没那么客气了。
她的手腕一靠上来,秋妍立刻觉察出这位云姨武功高强,只怕和余庆不相上下。由此可断,云姨在妙音阁的地位绝对不低。
她伸手一握,探的是秋妍武功。
秋妍也不客气,袖中银针锋芒闪过。云姨放下手,看秋妍的眼中闪过疑惑与赞赏,再开口时,便不那么刺人。
“小公子姓什么呀?下回来玩儿,直接找云姨就好了。云姨保管你吃好玩好!”眼中带了笑意,没了刚才的不屑凌人。
裁云间在三楼最东头,很是僻静。
很大的一间。正中摆着张八仙桌,靠窗是张茶几,屋子左手边挂着纱幔,隐隐可见里面的摆着的古筝乐器,右手边镂空的红木隔出了单间,没安门,里面架了座山水屏风,倒是清雅的很。
进了门,云姨顺手把门锁上了。
“紫苏现在有客。您得等等,她估计要一刻钟才能上来。”这话是对左子陌讲的——秋妍还从没见过妙音阁的人敢用这种随意的语气和他说话。
云姨坐在桌前,提壶给自己倒了杯茶。眼角瞟着秋妍:“阁主,这位宁姑娘武功不弱啊。只是,不知道是什么路数?这可不是阁里的武功。”
左子陌站在窗前:“她是余庆的徒弟。才收了一年。”走到桌边,“我有重要任务给她,先带她来总部看看。”
云姨又是惊讶又是不满的语气:“才一年?总部的人,哪个不是在底下熬了十年八年才有幸进总部一观?除了你和紫苏外,还有谁是这么年纪轻轻就进总部的?你也太胡闹了!”
秋妍完全怔住了。什么状况?她她她,这个老女人竟然敢说阁主胡闹?
左子陌没恼,看了眼秋妍,见她瞪着眼睛,一副见鬼的表情,脸上挂不住。
“云姨,你不也说了她武功不弱?能得您老人家称赞的人可不多。”左子陌还是一副冷脸,语气却是软化很多,“现在阁中用人之际,破格提拔也是可以的。”
云姨媚眼如丝,在左子陌和秋妍脸上扫了一扫,启唇一笑:“小丫头长得漂亮,武功也好,我很喜欢。至于进总部的事,既然师哥把妙音阁交给了你,自然你说了算。”
她放下茶盏,站起身:“我先下去招呼客人。妙音阁的规矩,阁主还是抓紧时间再给她耳提面命一遍的好。”长长地裙摆拖曳在地,向门口滑去,路过秋妍身边时,凉凉的一句:“比如说,背叛妙音阁的人,通常死无全尸。”狠毒的语气让人联想到有着美丽纹身的毒蛇,昂起头来,盯着你,吐出红红的蛇信。
门悄无声息的关上了。
秋妍站在桌旁,思量云姨话中的含义。
“云姨是妙音阁大护法——云婉词。是义父的师妹,从小看着我长大。她做护法已经二十年了。以后找不到我,有什么事向她汇报也是一样的。”左子陌的声音响起,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云姨让他想起了自己年少时光,语气中也不自觉的带了出来。
秋妍听了云护法那一番敲打,神经又绷紧了。总部的人个个精明,不好对付。进了总部,只是开始而已。还是得步步小心,处处在意。
听闻左子陌一番话,秋妍屏气凝神:“是!阁主。”
又是这副提防警觉的模样!低眉顺眼,不多话,客气疏远。刚刚在东门街上杏眼圆睁,小嘴微张的可爱表情,仿佛从来没有在她脸上出现过。
左子陌不知怎么就带上了怒气。
“刚刚云姨的话听清楚了?背叛妙音阁。不等我动手,收拾你的人多得是!”
秋妍心里的弦绷得更紧:“是!”
左子陌悄无声息的走到她身边,她低垂着头,乌发高高束起,扎成马尾,雪白的脖颈弯成优美的弧度,像只美丽骄傲的天鹅。虽然低着头,故作谦卑,可天鹅就是天鹅,谁也没法改变。那种天生的优越感深深刻在她骨子里,即使百般遮掩,还是会在不经意间显露。
左子陌恨极了她在自己面前恭谨的姿态,她讨厌他,想要杀了他。可她掩饰的很好。看他的时候,从来是空濛的没有焦点,像是看着他,又像是透过他望过去,眼前是蜿蜒数百里的沙漠,空寂寂没有人烟。
“双玉有很多东西没有看到。你瞒得真好!”左子陌冷笑一声,“西平府六皇子党只有那么几个人?他去赴宴,真的只是看看歌舞和古涟聊聊天气?回京路上杀了那么多人,当时只有你和六皇子两个人在一起,什么都没说?”他声声上扬的语调透出一个讯息:他怀疑秋妍,十分怀疑!甚至可以说,是笃定,笃定她有异心!
他每说一句,秋妍紧握成拳的双手更握紧一分。他怀疑,可他还是把自己带到总部。他想做什么?
秋妍想到了猫和老鼠的游戏,她觉得自己就是那只被人耍的团团转的老鼠。承认吗?不可能!辛辛苦苦走到这一步,他拿不出证据,我就不能承认!只要六皇子荣登大宝,难道左子陌还能和皇权相抗衡?就目前的形势看,六皇子获胜的可能极大,而妙音阁,是他皇权路上的绊脚石,没有一位君王,登上皇位之后,会留下异己。
现在要做的是等待,耐心的等待。在这之前,我不能死!所以,绝对,绝对不能承认。
秋妍缓缓带起头来,眼神清明,目光坚定:“六皇子党也许不止那几个人,但我只探听出这几个!他去总督府赴宴,我只看见他观赏歌舞,和古涟聊了天气,至于他们两个单独说了什么,我不知道!回京路上,之所以我和黍离单独在一起,是因为凑巧监视我的双玉为了隐瞒武功,提前离开了!”秋妍紧握的双手里都是冷汗,左子陌的目光犀利,盯着他的眼睛说话,真的吃力。
“我不是千里眼顺风耳,我只能看见听见有限的东西。并且完完整整的把这些东西告诉你。如果阁主不信任我,大可派我去杀人去打劫,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任务,我不接了!”秋妍最后几个字说的斩钉截铁。
因为激动,没有束紧的发丝有一缕飘下来,落在颊边。黑发如墨,肤白若雪,眼神晶亮,那缕发丝荡啊荡,仿佛落在了左子陌心上,痒痒的。
他不由伸手,轻柔的帮她把发顺到耳后。指尖无疑的碰到秋妍耳朵,明显感到她一僵之后的退意。
“威胁我?”他声音很轻,缓缓地在耳边响起,却仿佛是地狱飘上来的魔音,“哼!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他的手没有缩回去,反而拂上了她的面颊。“至于,怎样让我信任你,那是你的事。”她奋力挣扎,故作镇定的样子真的很迷人。
又心软了!遇见她之后,就总是心软。一年前的崖边本该杀了她,可她那双眼睛,睁得溜圆,满怀恨意看人的时候,刀就挥不下去;刚才,刚才自己应该杀她!双玉的话还回响在耳边:“她每晚都潜伏在六皇子的书房,属下跟在她后面,她功夫太好,属下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看着;她陪六皇子去总督府,没让属下跟着,但属下远远跟在后面看了;遇杀手的时候,她差开属下和六皇子单独呆着,说了什么属下不知。但属下总觉得其中有古怪!”还是下不去手,都按在她脖子上好久了,可以清晰的感受到她的脉搏,可就是下不去手。不忍心,还是不忍心。
秋妍整个都僵了。左子陌的手就掐在她的脖子上,只要他一用力,自己连反抗的机会都没有!
她还是大睁的眼睛望他,小小的一张脸,尖尖的下巴微微扬起。眼中的恨意止不住的流泻出来。只是一瞬,一点点,可左子陌看得很清楚。
他心里涌出一丝喜悦,仿佛自己离真实的她又近了一点;可更多的是酸楚,如果知道,君池落崖她会恨他,如果知道,自己会对她心软,不忍她心伤,自己还会杀了君池吗?
会的!还是会。没有人可以觊觎《慕氏本草》,那是义父的遗命!更何况,君池姓慕!他身上流着那个女人的血,那个让义父一生,心碎神伤的女人!
他从来没有忤逆过义父。他不能。救助养育之恩,临终托付之情,他不能忘,不能负!
慕君池就那么好?值得她为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