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尚将绸伞一收,滂沱雨水顺伞骨淙淙而下,在地面蜿蜒成一条小溪,漫出奇异纹样。绿羡上前从连尚手里接过伞,连同那柄油纸伞一起,交给了一旁的仆人。
“爹爹,多亏了连公子,女儿方能安全到家。”卷施敛衽屈膝,一副承欢膝下的女儿家娇态。
“原来是连公子。”方老爷满脸是笑,热情邀请他,“公子既然来了,就请入内喝口热茶再走罢。”
连尚忙礼貌婉拒,“老爷盛情连尚心领,奈何夜色已深,不如来日造访。”
“这怎么行呢?小女此次能安全到家,全赖公子护佑,定要款待公子一番,来,请入内!”说着他已让开方寸,将府内的通明灯火亭台楼阁都一一现了出来。
卷施亦上前温言劝道:“此时并不算太晚,公子不如入内饮口热茶罢。”她虽这样说着,一双手却暗暗使劲将连尚往外推,在暗淡的灯笼下,双眸里的湿润雾光依稀可见。
从相遇到现在,卷施的反常已让连尚心中生疑,为何明明是一个人,却做着极不相同的事,仿佛一个躯壳里宿着两个不同的卷施。一个用尽心思要讨好他,一个奋力挣扎要推开他,究竟哪一个,才是真正的她?
连尚决定入内一探。
热气腾腾的姜茶盛在青玉杯盏中,端在卷施手里,冰肌玉骨自是美不胜收。她徐步来至连尚跟前,新换的挑金刺绣蜀锦石榴长裙逶迤身后,“连公子,先喝一杯姜茶罢。”
连尚接过来,满鼻香气,深深一闻便送至唇边,却被卷施出口阻下:“公子慢些,小心烫。”
她言语关切,叫连尚泰然生笑,才要饮下时,余光却瞥见她双眸含愁,竟是异样的清明,眼角有清流缓缓而下,滑进嫣然一笑的双唇。
古怪,一切都太古怪了。
“连公子,快喝了罢。”方老爷似乎察觉到一丝异样,忙出声催促,一面又浅责卷施,“这儿没你的事了,快下去。”
卷施轻轻往后退了一步,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眼中却哀愁满布。
17
卷施 之四 。。。
方老爷一看情势不对,立刻起来将卷施拉到身后,一面歉意对连尚道:“小女失态了,还望公子海涵。”
“没什么。”连尚笑了笑,端起杯盏暗暗一试,果然有乾坤!他不动声色装作要喝,本是想暗中窥视方老爷的反应,谁料卷施竟眼也不眨飞身扑过来,伸手劈落他手中的杯盏,来不及说话就一径软倒下去。
连尚忙伸手去接,这一分神间,方老爷霍然催动法力念咒,一张藤蔓交缠的网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将他二人紧紧缠住。
“哈哈!”方老爷怪笑两声,冷冷看着连尚,“这是捆仙绳,看你还能逃到哪里去!”
“你……”连尚抱着晕死的卷施伏在地上,暗中开了天眼却模糊一片。
“你在这尘世待了几千年,法力竟也弱了,连我是谁都看不出么?” 方老爷居高临下地看着连尚,神色凛冽如冰。
连尚眯了双眼端详他,左手手指亦是悄悄屈起,念动技法“识破”,这妖物原形也渐渐毕露在脑海里……
方老爷极为蔑视地哼了一声,“三千年前你在这里杀死了主人,却忘了他的善战热血洒在这片土地上,染透深土,它千百年来滋养着我们,无时无刻都不会忘记要替他复仇!”
“你是两千年道行的枫树精。”连尚不慌不忙地道出一句,悄悄蓄积法力以图冲破捆仙绳。
“错,是蚩尤热血浇灌的枫树精。”方老爷神色傲然,一分也不肯示弱。他右手一挥,整座豪宅瞬间消失,露出底下的森森泥土,和鬼影幢幢的枫树林。
不待连尚开口,他立刻高声吼道:“弟兄们,都出来罢,我抓到蚩尤大帝的仇人了!”
“这竟然都是你的障眼法!”连尚惊讶开口,头一次未掌控大局。
“哈哈,这多亏了卷施,要不是她,我能把你骗到这里来么?”在他的森然笑意里,无数个枫树妖和树底关押的鬼魂都飘荡出来,汇集在连尚周围。
“卷施?”连尚只觉背上发冷,“卷施是人,怎会替你做事?”
一抹诡异的笑自枫树精嘴角漫开,“为了接近你,我可是花了不少心思啊。没错,卷施是人,可只有她才能令你不起疑,所以我就对她下了蚀心蛊,只需这竹笛就可远远控制。至于其他人么,我就直接下了降头药,每个人都得听我吩咐。”
“苗疆的巫术?”连尚激灵灵打个冷颤,“你竟对她下此毒手!”这下他才明白为何卷施小姐总是一副表里不一的摸样,那笑容是枫树精控制的,眼泪却是她自己的,因为卷施草替她固守自心,卷施花令她心智尚存。
苗疆巫术向来以阴险毒辣著称,尤以蚀心蛊最是阴毒。被下蛊者完全丧失心智,任由他人操控,而蛊虫会在七七四十九日之内完全吞噬其肉心,令其终身受此毒,状同死尸,就算活着也是行尸走肉。
“你认为我会手下留情么?为了杀你,我会不择手段!”
连尚不觉抱紧了卷施,闻见那股子淡淡幽香,心中忐忑不安。卷施花是谁所赠,是真是假,能救得了她么?千万担心疑问转过他脑海,一颗心忽然就冷了下去。
“你不是一直在找她么?我就让你们做一对鬼夫妻,不,做一堆形神俱灭的飞灰吧,哈哈哈哈!”他大笑不止,业已疯狂,忽然又恶狠狠地摔众扑将上来,手里攥着一柄鬼气阴森的破魂刃,眼看着就要劈上连尚与卷施,而此刻他还未及脱离捆仙绳。
“啾——”一声凄厉长鸣划破夜空,连尚只觉热血扑面,却未感到一丝疼痛。他睁眸一瞧,惊骇地发现是小白挡在了面前,用尖牙利齿死死咬住了那柄破魂刃,而它的嘴,已被那刺骨的刀风划开血肉模糊的一道大口子。
“小白!”连尚忽然觉得心口剧痛,全身亦不可遏制地颤抖起来。
小白怒目圆睁,自喉头迫出低沉的怒吼,眸子妖红无比如同嗜血狂魔,咬着破魂刃的牙关却是一刻也不肯放松。
“主人!”水吟身形如电,似一道青光划过,转眼就化作一柄寒光凛凛的法器——碧水吟。连尚挥手握紧,横刀竖挑,立刻就将捆仙绳割开,一跃飞起三丈,当头就朝枫树精狠狠砍下!
“应龙,你别小瞧我了!”枫树精话音刚落,身形立刻就淡了,轻烟一般消失在无边的夜色里。
小白咬着那柄破魂刃摇摇晃晃倒了下去,死不松口。
连尚含泪飞起,念动咒语大喊一声:“妖孽现形!”
四周赫然出现一株株血红无比的枫树,每一片树叶都在泣血,瞬时都变作一支支飞镖箭雨般蜂拥而来,想要把连尚戳成血窟窿!
连尚手执碧水吟召唤大地之水,引河川暗流于一心,连绵不断凝成了千丈水屏,以奔腾海水扑落血雨,一刹光影幻动,数千只飞镖顷刻间被撕为碎片。碧水吟光华顿绽,一剑凌空当风寒芒暴涨,一线几近透明的细流光如匹练,顺着空气中残留的一丝血腥味呼啸着朝枫树精刺下!
弹指灰飞,血光如电。
“啊——”惨叫声连连迭起,不断有鲜红的枫叶如雨落下,扫了一地残红。鲜血铺天盖地落下,枫树精的颈间忽然炸开一条血线,越来越深如同涌动的溪流。
“应龙,就算你杀了我,你也无法与她相守,哈哈哈,我让你们生生世世永不相见!”那满含恨意的声音回荡在树林间,久久不绝。
连尚来不及去回味这话中深意,眼前情势危急,他即刻召唤三味真火射洒整个枫树林。火舌吐着血红的芯子四下流窜蔓延,烧舔着树木枝叶,但闻怪叫此起彼伏似鬼哭狼嚎,就连枫树精也万分痛苦地倒在地上四下扭动。火焰跳跃在这片枫树林中,绽放出无比瑰丽的花朵,却朵朵噬骨蚀心,小小一瓣便穿肠烂肚。哀嚎愈渐低沉,直至宁静如死,疯狂的火焰瞬如鲜花凋零,在吞噬一切罪恶之后便徐徐缩小、熄灭,而之前诡异的大雨在此刻缓缓停歇,露出月明星稀的夜空——这才是上元节灯会的饕餮美景,醉人心怡。
“吟儿,我们回去。”连尚背对着月光,神色难辨,抱起小白的双手在微微颤抖。
水吟扶着昏厥不醒的卷施起身,却见连尚对着伤痕累累的小白默默流下了一滴珍贵的泪珠,不禁喟然长叹,那是应龙之泪啊,只为火魃而流的神龙之泪。
天亮之后,这片泣血枫树林只剩下一大片焦糊的碳灰,那些枫树连根也没有留下。
两个旖旎身影缓缓飘落在烧焦的大地上,一个皂纱女子四下探查一番奇道:“怎么没有你说的枫树精呢?”
霞衣女子亦十分惊奇,她伸手蘸了一点焦土上的水珠尝了尝,忽然醒悟:“百木仙子,快过来瞧瞧,我觉得是上仙来过了。”
百木仙子闻言十分意外:“有哪个上仙会管这等事?”
“嗯……是很古老很古老的上仙……”霞衣女子意味深长地看着那滴水珠在渐渐绚丽的阳光里变薄变小,踪迹全无。
百木仙子面露讶异之色,追问道:“你知道上仙的身份?”
霞衣女子淡淡牵唇,“虽不十分确定,但好在已有六七分把握。百木仙子,既然事情已解决,你就先回天庭去罢,余下的事我自会解决。”
百木仙子点点头:“好,不论是如何缘由,擅离天庭总是不好,我这就回去。若还有什么事,尽管来寻我帮忙就是。”
“好。”霞衣女子亦点头,目送百木仙子腾云升天。
晨日阳光缓缓流转,这纱衣轻飘的女子随后亦淡淡洇入晨光里,消失不见。
卷施花的香味幽幽淡淡,那女子依然昏迷不醒,卷施草可让她拔心不死,卷施花能使她回魂生智,连尚已不担心。方府被附身的丫鬟家丁都已解了法术,然而方老爷却随枫树精一同陨灭了,从此在方府上下的记忆里,只知曾经有过一个小姐,年岁不大就夭折了,老爷重病而亡,好在夫人治家有方,小少爷聪明灵秀,家道总算没有落败。一切似乎都已顺理成章,平安无事,但小白伤得很重,破魂刃让它奄奄一息,嘴角的伤口虽然已经施法恢复,可元气却很难挽回。
水吟感觉到眼中有温热的液体滑落,不禁伸手去接,摊在掌心的,是一滴属于凡人的,剔透的泪。
这千年未动的神器心,却因凡间一只普通的银狐落下了此生第一滴泪。
连尚默默看了卷施和小白一眼,一言不发地走出房门,路过那池白莲时,也再无心思查看。正在愣神间,却闻鼻端一阵奇异花香弥漫,正是他寻找多时的味道,他不禁心神一凛立刻冲到外间,只闻一个女声轻轻袅袅地说:“有人在吗,我要一段圣木曼兑。”
*
卷施:“卷施之草,拔心不死,卷施之花,唤魂生智。屈平嘉之,讽咏以比。取类虽迩,兴有远旨。”
——出自郭璞《卷施赞》
作者有话要说:下一章会揭示男主的真实身份
18
昆仑玉碎 之一 。。。
那女子笑靥轻浅,令人如沐春风。
连尚一怔:“你要圣木曼兑做什么?”
“上神难道没有发觉这两年百花都开的晚,谢得也晚么?我丢了法器,就不能将归去来春令降给各位花神,也就耽误了花时。”
“圣木曼兑是……?”连尚没有说破,可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
女子长睫微颤,投下两道如扇阴影,“这是我的法器,就如上神,碧水吟是你的法器。”
“你……知道我是谁?”连尚神色尽敛,眼眸里凝起一道幽光。
女子悄然一笑:“小仙虽比上神足足晚诞了一千五百年,至少还知道碧水吟是上古水神的法器。”
鼻端蹿进一丝异香,令连尚神魂皆醉,“这气味……你与系昆山有何渊源?”
“小仙是诞于系昆山火神殿隰水池中的百花仙子。”说着她屈膝淡淡施礼。
“隰水池……”连尚不觉喃喃重复,“难怪与她那样相似,可惜我之前的追访,竟都白费了。”
百花仙子笑了笑:“可否将圣木曼兑还给小仙?”
连尚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朝内唤了声:“水吟,去把圣木曼兑取来。”顿了一下,仿佛记起什么似地,“卷施草可是你赠与方姑娘的?”
“是。”百花仙子波澜不惊地笑着,神色宁静而平和。
“既然知道她有危险,为何不救?”
百花仙子面有难色,“小仙法力微薄,怎能与蚩尤热血滋养的千年枫树精相抗?因此才想出这权宜之计,让卷施草留住她心智,小仙也好回天界去请百木仙子相助。”
连尚斟酌片刻,却没忍住:“看你如此助她,看来已知她身份?”
百花仙子微怔,忽而笑道:“原来上神以为小仙是特意来助卷施姑娘的。这倒不是,全因一月前蟠桃盛会上嫦娥仙子揭短,翻出我违背花令竞任百花齐放的旧帐。那本是我糊涂时做的错事,争奈先前下了誓,不得以践行前言,愿堕落红尘,受孽海无边之苦,天界百日人间百年之后方得归天庭。因此一路上遇事不少,能助则助,卷施姑娘……也是觉得她与别人不同,这才大费周章来救她。”
“如何不同?”连尚眉眼一跳,连带心口也跟着颤动。
百花仙子颇含深意看他一眼,缓缓道:“原先我也不知缘由,如今遇见上神,倒有些明白了。卷施姑娘怕是与上神追寻之人颇有渊源,小仙虽晚生千年,但也知晓有位法力非凡的上神诞于隰水池的圣品昆仑雪中,她是混沌初开时的火神,想必上神一定识得。”
连尚闻言低低苦笑一声,怎能不识得,如何不识得,就算他被挫骨扬灰也不会忘记,那如瀑倾泻的黑发,如云委地的红衣,和一双孤傲倔强的水眸。
“她是魃,曾是黄帝最爱的女儿。”连尚稳定心神,再开口时语气已然淡淡。
百花仙子悄悄叹了口气,仍是笑着:“这故事的细枝末节倒也听闻些许,如今幸遇上神,小仙愿闻其详。”
连尚摇摇头,凉凉牵唇,“三千多年了,该过去的,就忘记罢。”
水吟抱着圣木曼兑走出来,听他这样说便惋惜道:“主人,水吟那时还是把利器,虽见过火魃的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