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普通的砍柴刀握在手里仿佛有千钧重,檀枝握着它一步一步走近鲛人,然后高高举起——
“娘!”茉儿哭着扑上前来想要阻止,但很快被众人拖住,“娘,不要杀它,不要杀它!”
“赵娘子,快杀了这畜生!”张大金出声催促她。
檀枝见茉儿被他们制住,心口扑扑跳得急,她低头看了一眼奄奄一息的鲛人,趁众人都在照顾体弱的女儿时狠狠将刀仍了出去,劈手抱起鲛人就开始狂奔。
她的变卦令众人猝不及防,一时竟僵在了当场,直到她跑进黑水礁才反应过来,大声叫道:“赵娘子你这是做什么,快把鲛人放下!”
檀枝对他们的呼唤充耳不闻,只顾抱着鲛人拼命跑,只要到达海边,只要有海水……
人群里不知是谁怒吼了一声:“这外乡人是要放走鲛人啊!大家快抓住她!”
一时间握锄头的握锄头,操柴刀的操柴刀,所有人一蜂窝地朝檀枝逃离得方向追过去,且不约而同地喊着:“快放下鲛人!不然你就是我们整个村子的仇人!”
“娘——!”茉儿的惨叫声自身后传来,揪得檀枝的心撕裂一般的疼。原来是张大金见拦不住檀枝,就扯过一旁的茉儿狠狠扇了一个耳光,喝道:“你再不回头,小心你女儿!”
檀枝猝然回身,看见女儿娇嫩的脸上赫然浮现五个指印,心中似被利刃刺伤。她抱着虚弱的鲛人孤零零立在礁石上,看着底下的村民个个用仇恨的目光看着自己,不觉心口一冷,刹那有寒意自后背蹿起。
鲛人微微睁开眼,发出极微弱的一声,“咿——”
“娘……快带小鱼儿离开……”茉儿已没有力气大喊,只能不住抽泣,可声音轻得很快就飘散在海风里。
鲛人却仿佛听见了,它立刻瞪起眸子搜寻,待看见被人拎在手里的茉儿时,它忽然开始用力挣扎,眸子里也蓄满了海一般深蓝的泪。
檀枝知道,鲛人是想用自己去换茉儿。滚烫的泪水自眼中砸落,她紧了紧抱着鲛人的双臂,面对张大金的威胁坚决地摇了摇头,瞳仁里露出决绝而狠厉的目光。
突然,她飞快地转过身,朝黑水礁的海浪里奔去!鲛人颈项间那朵清丽皎洁的白莲也在此刻被风剪断,倏然飘落在腥甜的风里。它忽然在此刻抬起了头,一双眸子变得血红如火,喉间逸出一阵极为动听空灵的歌声,那声调凄凉却不哀厉,明亮但不高亢,引得远处刚刚走出黑灵渊的连尚闻香猝然一顿,身旁的小白猛然竖起尖尖的耳朵,一双眸子灵动锐利地四下搜寻。他们身后那两条黑水蛇极其顺服地趴在礁石上,眼睁睁看着连尚取走了两颗鲜红的凝血珠,蛇目中露出臣服谦恭的神色。只是在听见那一阵鲛人歌声之后,双蛇霍然直起身子,吐出森森红信,一齐望向那座小小的礁石。
连尚身形一动,飞身朝暗香而去。
村民们见威胁已然无用,便再不顾情面将所有的锄头柴刀一齐狠狠丢向檀枝!
鲛人慌乱地惊叫起来,不断舞着双手想要挡掉那些雪亮慑人的利器,眼看着就要被击中,檀枝绝望地闭上了眼睛等待死亡的到来。
电光火石之间,但见一道白练横空扫过,所有的利器如同蛋卵击石一般纷纷落了下去。
众人骇然大惊,以为是遇见了什么怪物,惊惧之下竟然疯狂地举着刀子就冲将上来,想要把檀枝和鲛人砍成碎片。眨眼又是一道青光如虹劈过,所有刀子被撕成一绺一绺的软铁,吓得众人瘫软在地上,连亵裤都湿透了。
“是你……”檀枝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鲛鳞都没了……”连尚轻轻叹了口气,方才听他强行催动鲛魄之力歌唱就知这鲛人业已濒死,只想赌最后一线希望求救。
连尚伸出手指在空中画了个圈,便有清流徐徐旋转成圈将礁石下的茉儿轻轻托了起来,又缓缓落在檀枝身旁。
檀枝回过神来便扑通一声跪下,“求你救救他们两个,求你了!”
“小鱼儿……”茉儿伏在鲛人身旁,气息一点一点微弱下去,之前的鲛鳞完全不够救活她的命,如今已是旦夕之续。
连尚微微蹙眉,低声问鲛人,“这白莲是何处得来的?”
鲛人闻言勉力抬头,望向他的目光里一片宁静,口中咿咿呀呀说着古怪的言语。
连尚默默听着,眼眸里渐渐浮现希冀,是她,一定是她。
“公……子,救救小鱼儿好吗?”檀枝全身在微微地颤抖,身子仿佛已被掏空,胸口钻心地疼。
小白嘴里叼着的那枝白莲迎风摇曳生姿,令连尚怡然一笑,“鲛鳞是鲛人赖以生存的宝物,一旦失去就不会再有。这白莲浸润了她的气息,既然送给了你,那么千瓣玉白,每一瓣都是你的鲛鳞。”说着他催动法力,召唤瑶池仙水细注而下,淌过玉雕般的花瓣,一滴一滴滑落在鲛人的鱼尾。
不过眨眼之间,原本血淋淋的鱼尾已被银光闪闪的鳞片重新覆盖,在明媚的阳光下璀璨夺目。
檀枝与茉儿喜极而泣,手上残留的血迹已被风干,再说不出一句话。
鲛人握住檀枝的手,又拉住茉儿,深深纠起的眉头凝满哀伤,它眨了眨眼,就有一红一碧两颗晶莹润泽的珠子落在檀枝手中,滴泪成珠,泣血如歌。
“回东海去罢,别再偷跑了。”漫天霞光里,碧水淙淙如缕,自海底升腾而起,折射出五彩缤纷的长虹。在连尚的操纵下,温柔的海水徐徐托起鲛人,霎时化成一团湿气重重的雾,飘过令人丧胆的黑灵渊,直往东海飘摇而去。
“凝血珠有起死回生之效,凝碧珠一颗值万金,你好好收着罢。”
檀枝僵若木人般跪在地上,望着鲛人消失的方向一动不动。
连尚睇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方才那枝白莲留下的余香还在,萦萦绕在鼻端,伸手贴上面颊,仿佛还可以感受到她清凉的温度。他兀自笑了笑,缓缓走出黑灵渊,小白温顺的伏在他怀里,神色淡淡哀然。
泣珠:东海有鲛人,可活千年,泣泪成珠,价值连城;膏脂燃灯,万年不灭;所织鲛绡,轻若鸿羽;其鳞,可治百病,延年益寿。其死后,化为云雨,升腾于天,落降于海。
出自——《寻古店》
14
卷施 之一 。。。
什么样的东西,什么样的人,可以无心不死?
清露晨流,新桐初引。
连日来的寒流染透了绣楼,一名身着紫罗衫的女子静静靠在窗下,一言不发,只是出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丫鬟绿羡禁不起这冷风阵阵便伸手将帘幕垂下,见那女子衣衫单薄又回头取了一领银丝鹤氅裘替她披好,冷不防却瞧见她纤瘦皓腕上青筋淡淡的苍白肌肤,心下忍不住低低叹了一气。
旧日里丰盈秀美的小姐,竟也落得如斯憔悴,越发地伶仃素骨教人担心。
绿羡摇了摇有些混沌的头,也不知怎的,近日越发糊涂不中用了,总是忘记自己前一刻前一日做了些什么。只是模模糊糊地记得,几天前小姐外出游玩不小心淋了雨,回来被老爷训了一顿又病了两日,醒来后便是这样一副怔然无语的摸样。
可到底是几天前呢?绿羡忽然觉得头脑发懵,怎么也想不起来,反而还有些隐隐作痛。她不得不扶着小姐卷施靠着的贵妃榻蹲了下来,鼻端蓦然飘来一阵淡淡的异香。
绿羡抬起头,目光落在小姐衣襟上别着的一朵红边白瓣的奇花上。那是一枝绿羡从未见过的花,它形如旋花流转,不同的是,花瓣为红边白瓣,层层旋转如绮丽的螺纹直达花蕊。绿羡盯着它看了好一会儿,几乎连神识都险些随那旋花瓣儿掉进不知出路的如同迷宫一般的花芯里去。
“是了,都过了一个多月了!”绿羡忽然低呼一声,终于想起这奇异花朵的来头。
那几乎是一个月之前,就是小姐卷施贪玩在外头淋了雨的那一日。绿羡随小姐卷施去城外的寺庙上香,一时兴起便起了抽花签的念头,可抽来抽去都是下下签,二人不免有些扫兴,眼看着天色渐暮只得准备归家。
“小姐可知为何花签总是不顺么?”这声音悦耳动听似扬琴跃动,引得绿羡四下探望。
只闻周围静谧,外头的嘈杂仿佛已被刻满梵文的幡幢挡在外头,一丝半毫也听不见。绿羡眼尖,觑见如来佛像旁的帷幕动了动,露出里面一方旖旎衣角,仿佛是谁的媚影悄悄闪过。
“莫非你知道?”卷施亦十分好奇。
“小姐,请至后院。”那声音说着就往一旁飘过去,朦胧间只瞧见一个五彩霞衣的背影,鼻端笼着淡淡的异香,似混合了多种花香蒸融而成。
绿羡扶着卷施循那香味徐步入内,一路只觉心旷神恬却不知身在何处,待回过神来时,竟已身临一间古朴雅致的厢房。
“敢问小姐名讳可是卷施?”那声音柔柔软软,仿佛阳春三月的轻风。
“正是,你如何得知?”卷施与绿羡悄悄对视一眼,毫不掩饰地露出讶异神色。
那女子宛然笑了一声,从内自掀珠帘而出,一身霞衣如流云委地,乌发流荇,美目如星,极是一番仙姿逸色。她步履轻盈似凌波,纤纤十指托着一枝娇艳欲滴的花,状如旋,花如莹,瓣上坠着几颗粉珠般的水滴,当一线天光划过水珠时,隐隐有光晕渐起,似十五当空照时的朦胧月色,皎洁而又飘渺。
“这是开花的卷施草,有缘与小姐相识,今日相赠算做见面礼。”女子皓腕微伸,将那花儿径直送至卷施面前。
“这……”卷施呆呆看着那朵花,眼眸里倒影着它的流光溢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女子盈盈一笑,“小姐不是总怨花签不顺么?只要小姐日夜将它佩戴襟口便能转下运为上运,否极泰来。”
绿羡见卷施有些呆怔,就伸手接了过来细细一端详:这花儿虽已落了枝头,却晶莹润泽仿似甫开骨朵一般,闻之仍有沁脾的幽香。
“切记,这花儿万万离不得身,若离了身,运道便落了。”女子依然笑着,可不知为何面容总似蒙在一层浓重的雾里,看不分明。
绿羡伸手小心翼翼地抚了一下花瓣,忽而抬头笑道:“若是它谢了该如何?”
女子神秘笑了:“不会,它不会谢,只要让小姐终日佩戴绝不离身。”
卷施依旧神色木然,久久不肯伸手去接那朵花。
“果然……”女子微微蹙眉,眸中闪过一缕凝重之色。她伸手悄然一拂,还未等绿羡看清楚,那卷施花便又回到了她手上,望去轻和安详,在风中摇曳生姿。
“不如就让我来为小姐佩戴吧。”女子笑了笑,莲步轻移至卷施身旁,迅速将花朵别在她衣襟上,又低声喃喃了几句,这才松开手嫣然一笑,“好了,只要小姐不想将它取下,它便永不凋谢。”
方才尚呆滞无语的卷施,此刻似有清新活水淌过心间般,她牵动唇角生动地朝女子笑了笑,轻声说道:“谢谢……”
绿羡直觉小姐有些不对劲,自从进了这个厢房之后便行动迟缓表情生硬,可一佩戴上那卷施花便又回复往日摸样,仿佛之前只是她神思游弋去了远方,此时才渐渐回了神。
“小姐保重,我会再来……”女子的声音忽然变得低又远,绿羡几乎要以为那不过是个幻觉。因为就在一刹那,女子拂动的水晶珠帘,四周垂下的百花帐幔,还有茶几上古老的桃木茶盘,都在家丁闯入的一瞬间霍然消失了。
一霎如同梦醒。
绿羡掐了掐自己的脸,在家丁的陪同下缓缓走出寺庙。她正要嘲笑自己竟然在白日做起梦来时,却见小姐卷施伸手紧紧抓住了衣襟,透过那细微的指缝,她看见一朵红边白瓣的花,卷施草。
此事她与小姐都讳莫如深,从未对任何人透露过分毫,许是因为那女子美得惊人,许是说起来只是一场幻梦,又或是她们被寻见时就在莲花池畔。而且这寺庙从建成到现在,后院从来就只有一个莲花池,并无任何古朴雅致的厢房。
但,小姐病后初癒如同换了一个人,成日闷闷不语,见谁都不爱搭理,就算绿羡想说,也无人证实。这一切的变化,似乎都源于这一家之主的老爷。他本是北上联络生意,却在半途突然归来,不仅性情大变,就连日以维生的布匹生意也不管了,成日只知在郊外那一片野生的枫林地鼓捣。夫人多次劝说皆不果,最后也只能由着他的性子去,末了就连小姐亦转了性情,越发似别家人了。
绿羡默默看着那卷施花,白里透红的花瓣看久了像在微笑,就如那一日神秘女子的眉目笑盈盈赫然在眼前,在这柔美的花瓣上掩藏了一缕媚影。绿羡转眸看了一眼卷施小姐,她置身在渐近的春光里,罩在花影重重下,可神色淡漠得仿佛事不关己,而衣襟上那朵花似生了根一般再无法取下。
这个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诡异得让人不敢猜测。绿羡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前额,知道自己连日来浑浑噩噩已经忘记了许多东西,竟完全想不起,唯有面对这卷施花时,才能记起自己身处何年何月,身在何时何地。
一阵悠扬的笛声自院中传来,绿羡皱了皱眉,是老爷又在吹笛子了。她一点也不喜欢这个曲子,曲调古怪诡谲,叫她想起西域女子所跳的摄魂蛇舞,在妖妩眼波的暗地流转里,平白就迷失了心性。而且每逢如此,她总觉昏昏欲睡,似乎无形中有什么人掌控了自己的身体一般。
恰在此时,云层中有一道金光破出,印染在绣楼小窗内,横铺满地碎金。卷施小姐忽然仰起头来望天,凝视那厚重而连绵不绝的云团,而后幽幽地说:“今夜是上元节灯会。”
绿羡一愣,半晌不曾回神。
“我们去看看罢。”卷施小姐展眉笑道。
“好罢,就依你去瞧瞧罢。”连尚答道,目光里却满是寂寥。
面前的莲池里荷叶田田,接天连碧,却始终孕育不出一个花骨朵。云阶月地的星空下,小白在池畔四处跳动仔细嗅闻,企图找出漏网的花骨朵,然而最终无果。连尚怜爱地拍拍它小巧的脑袋,自嘲一句:“天生不是花匠,又如何为我而开。”
水吟恰巧经过,听闻此言亦是黯然。用情至深的两个人,却偏偏被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