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高傲的、满足的、比所有人都无所畏惧的一眼。只因有她的哥哥,有她身边这个带剑的少年。我右袖之中的精钢匕首轻轻随着手腕一起颤抖。仿佛就是在那一瞬间,薛兰扬起了她手中的风筝。红的蝴蝶风筝,又大又好看。翩翩飞舞,她没有向着空旷的草地,而是向着树林跑去,一下子她的哥哥就找不到她了。那片树林,是我在的方向。
我的双眼似乎被利剑穿透,一股杀意弥漫在心间。那是疯狂的、没有理智的、让我今后无数次噩梦连连的一瞬。我握紧了手中的匕首,向欢快地笑着的薛兰走去。
第一卷·飞泉夜雨潇湘吟 第九章 灯影残
一具窄窄的薄皮棺木,停放在五音琴阁之中。再过一天,死去的薛兰若无人领回,就要被葬在这落霞山的僻静之处。一如所有无缘成为潇湘琴馆弟子的人,权且将尸身掩埋于此,幽冥之魄归于落霞。
数百年来,这里已经有多少无主孤魂,在深独自抽泣,又被呼啸的山风凄厉地吹散。薛兰已经死去七天,死亡的容颜变得僵直,失去了活人富有生气的感觉。沉睡的人和死去的人,也许就是一呼一吸的差别。薛灵舟痴痴地立在她的棺木边,似乎不知该干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比琴馆的年代更为久远的数百把名琴静静地陈邻三层琴阁之中,旁观着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默然不语,将岁月录入弦音。阁中的弟子帮着薛灵舟收殓了薛兰的尸体,添上了一束熏,遮盖腐朽的气味。薛灵舟心痛难耐。
“少侠,看开些吧,这位姑娘在山中取木之时不慎失足,其实,她也快到五音琴阁了。”老者在他身后缓缓地道,“只可惜她所取的木材也随她自己掉下了山岩,否则,我便为她斫琴一把,也不枉来这落霞山走一趟了。”
薛灵舟默然半晌,道:“多谢前辈,或许……是她无缘吧。”
老者道:“缘去缘来,缘聚缘散,都如浮云一般,岂是人所能料知?少侠勿须过于烦忧了。”
薛灵舟望着薛兰的脸,道:“当初温身离家,她因我不肯带她同去,生气便不来送我。怎知一别三年,直至此时,见到的竟也是最后一面。”
老者捋须道:“自是那言辞之间,缘分已然断绝,但少侠亦可想想你们相聚之时,曾有多少赏心乐事,值碟记珍藏。人活一世,总会有些东西留下,能为他人记住,已是幸事了,少侠自己也是一样。”
薛灵舟心席然,想起薛兰自幼至别离之时的种种情状,娇声细语、撒痴撒娇,小时她常抱着个布娃娃在家中跑来跑去,除了西园,哪里都能玩闹上一阵子,轻巧的笑声时常回荡在薛府各处庭院之中。他耳边响起她独自一人时总是轻轻哼着的歌谣:“繁廖落,积雨轻寒,天涯寄书,云山几盘……”后面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但这曲调是如此熟悉,仿佛曾在他危急之时响起,幽幽荡荡,飘入心魂。
那时已是她魂魄在我身边萦绕了吗?他痴痴地想。少年之时他最大的愿望是凭自己一把剑威震八方,让奸佞之徒无处可藏,剑斩群魔,干出一番惊天动地的事业来。而如今他不过正当盛年,在这寂廖的琴阁之中,唯一的愿望却是能在自己的将死之时拉她一把,或早回家一个月,或三年之前带她同走,错开今日缘法,兄两人陪伴着老竿此和和乐乐地过下去。他心中伤痛,强咬着牙,不愿在那老者面前哭泣。
父亲曾说,男子汉大丈夫,宁可断头颅也不能在人前流泪。他又想起母亲尸骨方寒,父亲又得知小已死的消息,必是不知要暗中伤心多少日子,却会在他面前强作释怀,他心中怜悯父亲,不由得悲从中来,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赶紧转过头,不想让那老者看见。那老者知他心中所思,拍了拍他肩膀,慢慢走出屋去。
薛灵舟伏在薛兰棺木之上,怔怔地瞧着她的脸,这是最后一次了,他从没如此认真地瞧过她,紧紧盍上的眉眼、抿着的形酌的嘴唇、苍白的脸颊、高洁的额头,他闭上眼睛,眼前突然一闪而过楚玉声的脸。他不觉心中一惊,随即想起楚玉声的容貌与他的母亲相像,那么与小薛兰也必有几分相似之处,他思忆楚玉声的音容笑貌,竟也越来越有些像起小么。不知她现时却在何处,可知他们一路相寻的子已然命归黄泉?
他忽又想起那支鲜滴的九鸾钗,自得到之日起便在他的怀里,至今没有找到可为之增添容的人。他探手入怀,将它取了出来。钗上九只鸾凤有的盘卧,有的振翅飞,缀以碧玉眼珠,羽翼丰,端的是华丽无伦。他握着这支钗,想要去插入薛兰的发髻,又见她发上那支翠玉金钗亦是家传之物,随她而去也好,双钗并在一起却是有些相冲,犹豫了一会儿,将那钗放在薛兰的手边。
“公子,今日天已晚,便在琴阁之中歇宿一,明日一早下山如何?”那青衣弟子在门边道。
薛灵舟缓缓摇头:“不,我这便连下山,早送我小回去一日,也是心安。”
那弟子道:“间山路险峻,公子又要带着你小,一不小心便是杀身之,如此你小又怎能心安?”
薛灵舟望着她片刻,终于道:“好吧。”
那弟子晗首:“琴阁二楼乃是歇宿之处,公子若累了可自行上去,第三间起便没有人住,公子喜欢住哪一间都可。”
薛灵舟道:“多谢姑娘……有一事相询。”
那弟子道:“请说。”
薛灵舟道:“敢问姑娘,馆中‘霜鸿琴’的主人可是云栖舍一位叫莫三醉的琴师?”
那弟子道:“‘霜鸿琴’的主人的确是莫三醉,只是他已被革除在云栖舍之外,名义上为泉泠舍弟子,只是馆主念及旧情,仍将他留在云栖舍。”
薛灵舟道:“……原来如此,方才他奏琴将我震晕,带到了五音琴阁,不知是敌是友。”
那弟子道:“五音琴阁只管斫琴藏琴,琴馆之中凡有恩怨干系,琴阁都不予过问,所以公子的疑惑,我也无法解答。”
薛灵舟道:“多谢姑娘了。”
那弟子微微一笑,转身而去。
是,薛灵舟便宿于落霞山腹五音琴阁之中,他自薛兰死后心神恍惚,只觉树叶晃动,月影冥冥,都是有人悲伤哀泣、山风吹动窗纸,“哗哗”一阵响,便惊得他从梦中醒来,伸手一摸额头,都是冷汗。
沉沉的琴声,如三峡猿啼、蛟人泣,凄凄若雾,在风中飘向五音琴阁。并无杀气,只是似山岚浸入林间,不着痕迹,轻拂耳畔。那是一曲《胡笳十八拍》,款诉离情,一曲肠断。薛灵舟望向烟霞步道的方向,他不通琴道,不能因声辨琴,却为曲中之意所感,站起走到窗边,侧耳聆听,直到曲意低回寂落,兀自不觉。
第二日清晨,薛灵舟便向琴阁中的老者和那弟子问明了道路,一揖作别,将薛兰棺木扛在肩头,往山道中行去。一般的萧萧落木,一般的烟霞景,在他眼中却尽是离人之意。此行回家探望薛翁,本意要和小父亲一聚天伦,也好将满身江湖风烟褪去些。未料甫一离家便又作别,南向一行,尽途蹊跷,小又横死山中,真是一瞬变故,措手不及。
他路经烟霞步道,并未再看到莫三醉人影,沿原路回到雁回舍,亦未见到那送过他一程的弟子,只是舍中众人有的见他扛了口棺木,面露恻然之意。他一路不停,过了雁回舍,下了落叶步道,到了风舞舍方停下歇了口气。风舞舍弟子见他抬棺,多只以目相送,驻立良久。
交未之时,薛灵舟一鼓作气,终于将薛兰的棺木扛至山门,那山门小舍中当班的弟子仍是他进山时遇到的那一个,薛灵舟将棺木放下,那弟子似有所悟,取出登记出入人众的册子来。薛灵舟翻到写有“薛兰”二字的那一页,在她的名字下画了一横,也不与那弟子多话,便即抬棺出山。
自此之后,尘世之中将彻底不再有薛兰这个人,就像每一天落在步道上的烟霞,是否散去,都不被人注意。只有那些于暗中来去的身影,依旧执着于滚滚红尘。落霞山门在身后渐渐缩小,高高的山峰依旧没入云雾之中。薛灵舟带着小薛兰的尸体,又回到了陆吾镇。他不愿将棺木停在后院,便放在自己房中,这棺木压在身上一天,他也有些疲倦,坐在桌边默默不语。
“灵舟?”有人来到了他的房门外。
“大哥!”一日一,忽然遇到了第一个相识之人,薛灵舟觉得有股热流忽然由指尖注入。
门推开,青衫一动,叶听涛走了进来。碧海怒灵剑随于身侧,他的嘴唇却有些泛白,脸也不太好。连续数个时辰与黑衣对峙,神情之中透出一股沉沉的疲倦,他隐隐觉得沈若颜的离去也与那些黑衣人有关,却找不到什么线索。薛灵舟之事终于还是压过了心头的一点疑惑,勒马立于乡间小道,他掉头而去。
沈若颜,她总是有办法应付那些棘手的毒症,也给了所有人一种错觉,似乎没有什么能够困住她。只在那柔耗脸庞笑靥一现之间,危厄便迎刃而解。其实无论见不见到,在这样的一念之后,也已经注定了再无答案。
“附近村落并没有什么人无故失踪之事,那些黑衣人并非为此而来……”叶听涛走到房中,忽然看见了那具棺木,不由得顿了顿,“这是?……”
薛灵舟目光中无法掩饰地流露出深深的伤痛,他低下头,只叫了一声“大哥”,便说不出话。叶听涛的目光也沉了下来,两人的对话中断了。
“两位大侠……你们,你们可是有了茉儿的消息了?”衣衫破旧的白老汉不知何时也到了房门口,“我一直不敢离开这儿,直看到两位大侠都回来了,才敢来问,我家茉儿……”白老汉突然住了嘴,他也看见了房中的棺木。
薛灵舟于琴阁之中的杂念一时涌上心头,依旧没有说话。叶听涛望着他,也不语。白老汉走进房里,直瞪瞪地瞧着这具棺木,一步一步,走到棺材之前。
薛灵舟转过身,他想伸手拦住白老汉,不能燃儿再暴露于尘世之中,那只会加速她的腐朽,等不及回到洛阳,就已化为泥淖。可是他的手伸出了一半,迟疑着停在了那里。这一刻,他的脑海有个声音又开始如海潮般回荡、呼啸:或许那白老头打开了棺木,里面真的是白茉?或许……有这个可能啊,我没有看清楚,我看错了……
他心中的念头纷乱地涌了上来,白老汉已经用手去阶木的盖子。这棺木还未上钉,是可以揭开的。叶听涛不明就理,不贸然插手,也没有干预。“咔”的一声,白老汉移开了棺材盖,慢慢地,向下推去。
薛灵舟不由自主闭上双眼,他等待白老汉谢天谢地的声音,然后他来询问他,白茉到底怎么样了,可还活着,可成了潇湘琴馆弟子了?可还能带回来?……他没有找到白茉,她进了山,可是山里没有找到她……他只知道他的死了,这比什么都重要,他已经尽力了,没有办法。
可是白老汉没有发出声音,他等了很久,一直都没有。他睁开双眼,看见白老汉趴在棺木上,一只手伸进棺材里,正在细细翻着什么。“你干什么?”他顿时怒道,上前几步,棺木里的情状露了出来。
白老汉的一只手撩开了尸体的额头,浓浓的刘海之下,一颗硕大的痣映入眼帘,大概是因为不太好看,所以用刘海遮住。记忆之中,兰儿的脸一直都是光洁无瑕的,不要说痣,连个小小的斑点都没有。
“是老朽的儿,名叫白茉,茉莉之茉,长得高高的,鹅蛋脸,额头上有颗挺大的痣,是打娘胎里带来的。”
进山之前白老汉的这句话,忽然灵光一现般从薛灵舟的脑中跳了出来。他呆呆地看着棺材里的脸,依稀是兰儿的模样,又有些像楚玉声,也有些像他的母亲……都有些像。叶听涛见了两人神,也走上前来,看了半晌,不解道:“怎么了?”
白老汉也傻傻的,他想起儿对着镜子梳刘海的样子,他责儿不爱干活,儿便说:“爹,这个痣可是咱们家人才知道的一个秘密,以后你们要认我,只需看我刘海下有没有这个东西便知道了。”他又斥儿胡说八道,什么认不认的,天天便在家里,还想跑到哪儿去?儿白茉生得清秀,只这一颗大痣有些煞风景,他看见这棺中子面目便已自松了一口气,只是见她刘海盖弟密的,便顺手拨了一下,未料一拨便拨出这一颗痣来,不由呆在当地。
“这……”白老汉讷讷。叶听涛看薛灵舟,薛灵舟又直盯着棺中看了一会儿,才道:“这额角上一颗痣,不是我小眉儿头上有的。”
叶听涛听了一怔,他方才看薛灵舟神,已知薛兰定是无幸,只是眼下白老汉推开棺木,两个失踪子的亲人反到都一头雾水起来,不觉奇怪。
“我家茉儿头上是有这一颗痣,可是这脸又不是,这……”白老汉慢慢缩回手,脸上有些矛盾之。这个躺在棺木中已经死去八天的子,多半便是薛兰和白茉其中一人,只是她又怎会兼具两人的面目和特质?
叶听涛略略一想,明白了情况。他走到棺木前看着棺中子,沉吟了一会儿。
“听说,洛阳何家的家翁几天前刚刚暴毙了。”许久,叶听涛说出这样一句话来。
“……”薛灵舟知道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句话,一定是想到了些头绪,便道,“他与此事可有关系?”
叶听涛看了看他:“……这子可是在落霞山中找到的?”
薛灵舟道:“不错。”
叶听涛道:“我行走江湖之时,听到一则传闻,说洛阳何家家传密术,你可知道?”
薛灵舟道:“这……我并不清楚,我父亲与何翁虽交情甚好,但总免不了有些客套,并未到将家传相告的地步。”
叶听涛道:“……据我所知,何家家翁在许多年之前,曾与潇湘琴馆有过一阵来往,不知与此有无关系。”
薛灵舟道:“大哥……你怀疑潇湘琴馆?”
叶听涛点头:“此事只是我猜测,并无真凭实据,但那楚玉声姑娘确有可疑。”
薛灵舟不解道:“大哥,那么这与眼前我小与白姑娘之事,有什么关系呢?”
叶听涛道:“口说到底是空,一试便知,只是要触碰这位姑娘尸体,不知二位可愿意?”
薛灵舟道:“……只要能有结果,我不介意。”那白老汉也点了点头。
叶听涛便转身面向棺材,一抬右手,眉头顿时一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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