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了,一直只有我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沐华说,当我不想再看到他脸的时候,就将这张脸换掉。”玉姑站起身来,平静地道。
“可是,你却将这个偶人作了这等用处,你可真是对得起他。”孟晓天的声音一片冰凉,“可是说了这许多,你还是没有回答那个最重要的问题。”
玉姑的脸上露出了一种很奇特的表情,微微笑靥如水,却加着无可奈何,与一丝残酷,仿佛深渊之中的芙蓉,柔饶声音说道:“嗳,我和你们本没有深仇大恨,若不是因为碧海怒灵之争,也不用布下这个局……说到底,这是我欠一个人的情,不帮她,我至死都会留有遗憾。无论如何,今是我败了,若要杀我,绝无怨眩”她好像在说着什么柔软的词令一般,眼望着孟晓天,她知道这个人眼中的杀气绝不是在开玩笑。
然而孟晓天却笑了,不同于玉姑,他的笑容在此刻有了一种刀锋般的残酷,那是一种比胜利更愉悦的感觉:“碧海怒灵,原来也是为了这个。帮一个人……凤夫人可不见得会领你的情,你欠她的太多了,就算把整个易楼给她,也还不清。”叶听涛一惊:“你……是易楼的人?”
玉姑不答,盯着孟晓天:“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你如何知道?”
孟晓天道:“这个,是我的事……你不要看着我,从头到尾,我只不过是个过客,要杀你,得让叶大侠动手才是。”
玉姑淡淡地笑道:“你也知道我夺不了他的剑,便不能杀他?”她没有看叶听涛,因为他若要动手,看了亦是无用。孟晓天仍旧带着那种残酷的笑意:“这个,可不是我需要管的事。”他同样没有看叶听涛,因为叶听涛动不动手,他都可以作壁上观。
剑鞘上的宝石折射着屋中昏黄的光线,没有丝毫颤动。叶听涛望着玉姑,沉毅的眼中忽然有一丝触动的神。那种无可奈何的略带残忍和嘲讽的笑容,他曾在另一个子脸上见过。可惜每一次他总是有事,总是不在她身边,不能去了解那已然刻入心魂的悲哀和孤独。待回头时,已经再也无法将她找回。
东街的方向,突然有尖叫之声传来,尖利无比,但只叫了一声便没有声息。“怎么?……”孟晓天看向玉姑,“你还埋了什么伏兵?”玉姑摇头道:“没有,除了这个假人外,没有别的了。”
“是孙莹的声音。”楚玉声道,“莫非方家出了什么事?”叶听涛道:“回去再说。”他看看地上的偶人,向玉姑道,“此人你带回吗?”玉姑点点头,弯腰将偶人抱起,似乎并不很沉,就在叶听涛和孟晓天转身往回走的一刹那,绿影疾闪,她抱着那偶人,迅速地消失在空里。楚玉声看着那两个男子,眉心一蹙。
在玉姑飞身而起的时候,孟晓天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将她拦下来。但是他只是微微笑着,玉姑已去得远了。
第二卷·重楼十丈歌台暮 第六章 金钗银环
熹微晨光洒落天际的时候,有人敲了敲方家的大门。门开后,一个汉子向里张望了一下,楚玉声问道:“你找谁?”那汉子道:“……玉姑不在吗?昨天里好大动静,抓住白面罗刹没有?”
楚玉声道:“你去告诉村里人,白面罗刹不会来了,从今以后可以安心睡觉。”那汉子不大喜:“那么,是抓住了?”楚玉声不置可否,只道:“村口徐家的姑娘和玉姑出远门去了,给方相公求药,可能有一阵子不回来。”
那汉子笑容满面:“得,得,我会去告诉他们的,只要这煞星抓住了,干什么都行,我替大伙说声谢谢了!”
汉子去后,楚玉声重新将大门合起,她的手停留在门闩上,斑驳的触手之处有木质的微温,广袖裙衫很单薄,肩影纤瘦。叶听涛走到她身后,道:“是谁?”
“村里人。”楚玉声没有转身,几缕长发垂在颊边,随风而动。叶听涛望着她消瘦的肩膀,道:“你不必担心,到了溪风谷,由我来应付。”
楚玉声的背影动了一动,似乎是轻轻一笑,也像是叹息:“我知道你会应付,我认识你以来,还没有什么事是你应付不来的。”她转过身来,脸庞在晨光中显得素洁柔和,眼中却有掩饰不住的渺茫之,“可是谁能预料结果会如何?”
走出房的前一刻,叶听涛脑中仍在回响着那黑衣使者让孙莹传来的话。初九子时,溪风谷,以剑换人。他的眼神一直很沉着,但这仅仅是见招拆招的沉着,子时,一个太过蹊跷的时辰:“……无论怎样,我会尽全力救得灵舟脱险,让你们相聚。”
楚玉声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他既然已经说出了口,那么一定会做到。可是,在他那双深如海水般的眼中,却始终有一个地方,不仅炕透,甚至炕到。只要他仍站着,就会护她周全,可除此之外,没有其它。
“我知道。”她的声音幽幽地向下沉落,“可是,我输不起。”
叶听涛怔住了,他仿佛看到楚玉声的眼里有一个无底深渊,而她就在那深渊的边缘。无法避开,因为那个地方存在于她的心里。
“从我杀死薛兰的那一刻我就输不起了,不管是什么原因、什么结果。”楚玉声一字一顿地道,“十九年,只赌那一,你懂吗?”她的身影单薄得就像一片叶子,微微有些摇晃。
叶听涛岩石般沉毅的目光不一动,那一刻,楚玉声恍惚间觉得他的眼神甚至有些温暖,像他的声音一样:“……我不会让你输的,放心吧。”
方宅厚重的门外,开始有一日的清晨该有的那些声音,村人隐约的交谈、车马走动、开门扫尘,汇成絮絮轻语,在门内两人片刻的沉默中,成为唯一的声音。楚玉声淡淡地一笑,那笑如同沾了薄薄的尘埃:“谢谢。”
叶影斑驳的老槐树下,方家变得比往常更沉寂了些。在他们几个人之中,只有玉姑会喻亮高昂的语调说话,仿佛每一刻都兴致很好,她不在时,便隐隐然的少了些什么。燕子拍打翅膀的声音清脆地在空中串成一片。
正房的门已经被推开,里面仍残留着未曾尽散的檀之气。这扇门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永远关闭的,然而屋中人已不在,当孟晓天第一个踏进去的时候,只看见幽淡灯火中的一张妆台,布帘垂落,榻无人。而此时,则唯有阵阵清风吹入房内,驱散多年不化的浊气。
清晨时分,这个槐荫下的院子显得格外的廖落。楚玉声与叶听涛并肩往回走,快要走到厢房的时候,楚玉声终于问道:“昨天……如果孙莹没有大喊出声,你会想杀了玉姑吗?”
叶听涛一怔:“……她身上还有疑团未解,至少现在不会吧。”楚玉声听了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也觉得……你不会杀她。”她的声音有些轻,叶听涛道:“什么?”楚玉声微微一笑,摇了摇头。
孟晓天从孙莹的房间走出来之前,门外的人就先听到了折扇打开的声音。他脸上又恢复了那微带傲慢的表情,一身华衣清俊无尘,楚玉声原本要回房,这时便与叶听涛走到孙莹屋外,问道:“她怎样?”
孟晓天道:“没什么大碍,只是枉有‘易楼八煞’之名,不过被我轻轻一拍,就连几个小毛贼都对付不了。”
楚玉声道:“轻轻一拍?你说得到也轻巧,昨那两个人可不是泛泛之辈,她能支撑上这些时候,也不容易了。”
孟晓天望着她,觉得她今天的语调似乎格外轻快:“一支金钗,总是上不了大阵仗的,怎样,你们知道溪风谷在哪儿吗?”
叶听涛道:“离此地约有两三百里,是在往扬州的方向上,不算绕路。”孟晓天点了点头:“如此最好,反正这支金钗也是我带来的,为免到时给两位添麻烦,就由我继续带着吧。”
楚玉声奇道:“你也要去溪风谷?”孟晓天一笑:“便在一条路上,不去还能去哪儿?”清寒的晨光中,他的笑容加着一丝尖锐无比的冷意,如同剑的锋芒。楚玉声只是觉得这华丽的白衣有些太过耀目,让她的视线微微一。
荷塘之中仍有红莲亭亭出水,也还是有几个少乘着小舟在塘中嬉笑着采莲。他们离开的时候正是一日之计的时辰,街谈巷议间,时常听到“玉姑”这个字眼,村人半是猜测地议论着或许是为了擒住白面罗刹,才让她的丈夫病重,以至于连告别都阑及就出去求药。于是又是嗟叹纷纷。
听着这些,楚玉声与叶听涛都沉默不语,反倒是孟晓天偶尔调侃间,打破四人之间的沉闷。那日清晨门边的对话之后,楚玉声的眼中似乎有了一种淡淡的、轻盈的光彩,她常常看着一个地方出神,若有所思,神变幻不定。
南向而去溪风谷的一路上,孙莹与楚玉声同坐在马车中,行了半日仍无话一句。玉姑的离开并没有让孙莹太过惊讶,只是在发现回来的三人安然无恙后,她的脸上掠过一丝失望。终于,玉姑还是失败了。在她的印象中,那个貌似柔婉但内里强硬的子总是如此固执己见,只要她相信这是对的,就会不惜任何代价。这一次,那份固执之中可有峰华的一二分力量?
双拐方家最后的一线命脉,当叶听涛一剑斩断偶人肋下机括的时候,已然彻底断绝。可是谁知他地下有知是笑是怨?但凡能帮到她的事,他是不会有悔的。
孙莹并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当楚玉声沉浸于自己的世界中半日之后,她终于问道:“昨天……你们是如何打败白面罗刹的?”
楚玉声悠悠地回过神来:“白面罗刹?”她微一停顿,才想起他是谁,“是叶大哥与孟公子联手将他击败的,这个人……真是不简单。”她并不知道孙莹与玉姑的关系,也就没有去提偶人一事。
孙莹道:“联手?孟晓天和你们真是一路吗?”楚玉声被她问得一怔,看了她一眼:“是敌是友,要看情势变化,你也一样。”
孙莹目光一动:“我?我是易楼的人,是来抓你的。”楚玉声道:“你们各事其主,无可厚非。我相信你能捉住我,但是捉了我对易楼有什么用?”孙莹对她的话有些惊异,因为那口气是如此淡然,似乎这些争斗在她眼中根本不值一提:“……自然有用。你是叶听涛的什么人?”
楚玉声道:“……朋友。”孙莹微微冷笑:“是敌是友,要看情势变化,这也是你自己说的。”楚玉声眉梢一挑,回以冷笑:“至少……如果在溪风谷遇到什么危险,第一个被放弃的人一定是你。”
不知怎么的,听到她这句话,看到她的神情,孙莹心中涌起一阵恐惧。那种残酷属于混沌江湖,也属于其中的每一个人。因为情势,一切敌友都会随时变化,有人被放弃,有人结为同盟,为了某个目的拼杀到死。她所知道的是,风光无限的江南第一楼,几乎没有人可以在里面活过三十岁。
“怎么,不说话了?”楚玉声道,“话头可是你挑起的,我不过实话实说。”她看着孙莹,忽然发现那双并不非常丽的眼睛里有海波般悲哀的表情,整张脸也因此而如死灰。孙莹摇摇头:“我对你们来说根本谈不上朋友,所以你刚才说的话不成立。”
楚玉声一笑:“说的也是。”车马颠簸中,两人各自沉默了一阵。孙莹见楚玉声揭开车帘一角,有一束阳光落在她的侧脸和绛红留仙裙上,清风浅吹,广袖飘飘飞动。她望着外面,似乎想询问什么,但又没有问,把车帘放下了。孙莹发现,那是因为她看着的那个方向,是叶听涛稳健地策马的身影。只要看一眼,就知道无需再问什么,那种依赖与信任,他们……真的只是朋友吗?
楚玉声感觉到了孙莹的目光,回过头,那一瞬间,她们心里忽然有一缕独属于子的默契划过,然而楚玉声却又极轻地蹙了一下眉,似乎在为这默契而微微着恼。车帘本是半遮,完全放下后,马车内便光线昏暗。孙莹不太确信她是不是看到楚玉声的脸有些泛红,那侧脸的流线和高洁的额头都朦胧不清,宛如壁画中的神。孙莹别过头去,动了动因穴道被封而酸麻的身体,心里忽然一阵凄凉。
怎么会呢?……不过是陌路之人,人各有命,何必去羡慕?……可是那遥远不知在何处的人又让她如何去依靠,去倾心信赖?……孙莹的肩膀有些不受控制地抽动,她抿紧嘴唇,极力不想让楚玉声发现,但马车内的气氛仍然立刻就改变了。那种直觉敏锐如斯,就像每一声琴音的律动变化,楚玉声看着她:“……你怎么了?”
孙莹努力平静了一会儿,才道:“没什么,只是……忽然有些羡慕你。”也许只于这个幽闭的地方,面对着一个并不很强大的人,她才能这样说,“大当家的之所以要让叶听涛回去,是因为他和易楼所定的契约已经到期,他却没有将契约内容实现,若不将他带回,易楼会有麻烦,但无论易楼派多少人来,你都不会受到伤害,因为有人会保护你。”
楚玉声的心弦微微一动,有隐隐的喜悦之音轻颤,又不可捉摸:“只不过是……”
“情势变化?”孙莹打断了她,摇摇头,“不是的。虽然我和胡姑娘被交代要来捉你,但你其实并不是局中人。无论情势怎样变化,你不会牵扯其中,你的朋友也就不会成为敌人。”
楚玉声的神情忽然一暗:“局中人……如果我说,我是呢?”马车一直在走,去往那个交换之地,当那些黑衣使节站在面前的时候,究竟该怎么办?她眼中那淡淡的、轻盈的光彩也因之而向内敛去,忧虑之重新占据了瞳仁。
“……那,你该赌一赌,相信你的同伴。”看到她的变化,孙莹忽然发现其实她的信心并不如那份信任来得更深。
“赌一赌,为什么直接赌相信?”一顿之后,楚玉声问道。其实就算孙莹不说,她也已经直接选择了相信。她没有理由不信他。
“我不知道,还没得到答案。”孙莹收拾了一下心情,爽然一笑。这一笑之间,她们几乎忘记了就在前一天,孙莹还要将楚玉声带回易楼交差,孟晓天横加插手,她与胡梦姬双双铩羽而败。
有时候,微笑往往比冷眼更能让人记住。可惜行路匆匆,总是只能留给人一瞥的时间,许多微笑也就在不知不觉中被淡化为了一瞥冷眼。
忽然之间,孙莹神大变,用手紧紧抓住自己的喉咙,仿佛有什么东西在里面跳动一般,楚玉声吃了一惊,伸手想去相扶,孙莹却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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