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不用李昌盛催,汪虹给闹钟上了铃儿,凌晨四点就响。带的货比昨天多了一倍,肩扛手提,下了地铁又上巴士,没少挨捷克人的白眼。
生意不错,而且不累。李昌盛基本没事儿干了,四处溜达。姐儿仨谁想转转谁想上个厕所都方便,不怕没人照应。晚上回去一算账,刨去进货成本及摊位费和午餐费,两天净赚170美元。按事先约定,各揣85美元。
好日子从来就是转瞬即逝的。
首先是吴霞通知汪虹和侯玉花,下个星期不去大市场了,她要带着小玉去外地城市,而且从此就住在那边了。那儿的生意好极了,原因是目前还没有中国人。问是哪个城市,吴霞不肯说。“反正你们也去不了——每个星期都要来布拉格进货,你们没车,做不了这个生意。要你们能做,我肯定告诉你们。可你们不能做,万一从你们嘴上无意中漏出去,我们还挣什么钱?”其次汪虹也算了个账,凭一个星期去大市场练两天摊儿,养活不了自个儿。而要想天天去各个市场练,必须得有车。她倒有车本儿,可钱不够。买了车就没有断货的钱,没有断货的钱买车又有什么用?再次是李昌盛已经告诉她,他准备去德国发展。一个人几乎没有练摊儿的可能,她又茫然无措了。这时,她忽然想起了林小兰语重心长的话:
你的当务之急是找个捷克人把自己嫁掉。
她同意这句话的一半儿:当务之急是把自己嫁掉;不同意另一半儿:找个捷克人。
她告诉瓦哈洛娃她想嫁人了,瓦哈洛娃说你把要求讲一下。她想了想,说:“必须是男人,不能是Gay。年龄无所谓,范围在西欧。”
瓦哈洛娃说你早该这样了,我从现在就给你留意。
一天下午,汪虹办事路过查理桥,被一个中国小伙子拦住了。他彬彬有礼地说,我想以皇宫为背景在桥上照张相,请你帮一下忙好吗?
一口北京话。
汪虹说当然可以。便接过照相机,为他拍了几张照片。
小伙子谢了之后问:“小姐你是北京人吗?”
汪虹说:“不,我是天津人。”
小伙子说:“我还以为你是北京人呢,你一点天津口音也没有。”
汪虹笑着说:“从小在学校大院里长大,不会说天津话。你是北京人吧?”
小伙子点点头,说:“我刚从马耳它过来,想看看这边有没有机会。”他看看不远处的露天酒吧,“我们去那儿坐一下吧,聊聊天儿。”
小伙子叫吴力,老爸是中国驻马耳它大使。在马耳它中国人只能留学,不能办长期居留——置业可以,但中国人没钱——听说捷克相对好一些,便飞到布拉格来。刚到了一个星期,正是五迷三道的时候。
这是一个老实厚道的小伙子,英语也蛮好。汪虹很开心:总算碰见一个受过良好教育的同胞。吴力也很高兴,他正需要有一个能讲明白事儿的人为他指点布拉格景物。这一个星期他也碰见了不少中国人,可除了北京混儿混儿就是青田农民。北京混儿混儿一嘴的脏话像是从裤裆里掉出来的,而青田农民的话你根本就听不懂。如今遇到这么一位南开毕业生,起码可以说说话儿了。
吴力告诉她,他最近要去一趟荷比卢德法,一个月才能回来,要汪虹的电话号码,说一回来就跟她联系。
汪虹说了号码,他正要往本子上记,又停住了,看着汪虹笑,“我们可以一起去嘛,不用花钱的。”
汪虹问是怎么去。
“我在马尔它认识了一个朋友,女的,叫何晓洁,是比利时籍华人。跟你差不多大,你今年有多大?”
汪虹说了。
“同岁。我眼力不差吧?这何晓洁特能干,在布鲁塞尔的比利时——中国协会工作,自己还开了一家旅行社。她是温州人,文革中间跟父母来的比利时,在布鲁塞尔长大,小学、中学、大学都是在比利时念的。她想到中国发展,可父母不放心,父母在布鲁塞尔经营中餐馆,生意火得没法儿说。父母怕她一个女孩儿回中国出什么意外,不让她去。可巧她来马耳它旅游就认识了我,就让我跟她去比利时玩儿。我去了,她对父母说要让我陪着回中国,把我的情况介绍了一遍,无非是我在马耳它留学,老爸是中国驻马耳它大使一类。我事先根本不知道她要我陪她回国这件事,她一个劲儿给我使眼色,我也只好应承下来。她父母见我是个正经人,就同意了。我问她你回国做什么生意呀?她说特简单:以比中协会的名义邀请各级官员考察荷比卢德法,——公款旅游。我也正想回趟国呢,有人出费用干嘛不去?我俩从布鲁塞尔直飞北京。回去没几天,真让她拿下一个,是北京一家医院的院长,愉快地接受了她的邀请。我这边有事,先飞回来了。她在国内继续攻关,前天来电话说又有一个什么大型国企的老总被她拿下,还有一帮农民企业家。按她和那些人的协议是由她出导游和翻译,她哪儿有啊,她又回不来——准备把那帮企业家直接带到比利时呢。又把我抓住了,要我先期赶往阿姆斯特丹,接机。我想,你要是没事儿,咱俩一块儿去,你是翻译,我是导游,怎么样?”
“你去过荷兰吗?”汪虹问。
“没有。”吴力回答。
“那你怎么给人家导游?”
“买张游览图,事先再找个中国人好好问问,不就行了?再说了,国内官员一般只对红灯区和卡西诺感兴趣,这些地方都用不着导游。”
“那我就跟你玩儿一趟,你有把握签证吗?”汪虹问。
“小事一桩。咱有比中协会的邀请,硬得很。明天早晨九点,比利时大使馆门口见?”吴力伸出手来。
“不见不散。”汪虹也伸出手来。
回到家,汪虹把要去荷比卢德法的事儿给李昌盛讲了一遍。李昌盛大惊失色,说:“有这样的吗?在路上随便认识个人,就敢跟着满世界疯跑?你不怕让人给卖了?”
汪虹笑说:“我这么傻,卖给谁呀?谁买砸谁手里。”
正说着呢,瓦哈洛娃来了。她笑嘻嘻地对汪虹说:“怎么谢我?”
“说什么呢?”汪虹不明白。
“真的?”汪虹问。
“当然是真的。你姑夫过去有一个学生,他是专门来查理大学找你姑夫学汉语的——你姑夫这个汉学家全欧洲都知道。我那天回去把你这事儿和你姑夫一说,他还挺上心。昨天晚上他告诉我,他这个学生的夫人离婚了,他想找一个中国太太。我说你怎么知道?他说他本来是给这个学生打电话,要他帮忙留意。没想到这个学生正好是单身,而且是汉学家,你们不会有任何沟通困难。这学生说这么好的小姐为什么不给我呢?你姑夫说你要就给你。今天早晨我又给他打了个电话,证实了一遍,没问题。年龄稍大,也就四十出头儿吧。”
“哪个国家?”汪虹问。
“荷兰。”瓦哈洛娃说。
“荷兰?”汪虹又惊又喜,“太好了,我正要去荷兰呢!”
“大姑你快劝劝她吧,她发神经了。”李昌盛把汪虹要跟人去荷比卢德法的事儿讲了一遍。
“那不正好吗?”瓦哈洛娃高兴的说,“本来我要约他来布拉格见面的,这下正好,你就说是专程去跟他见面的。”
李昌盛急了,“大姑你同意她去呀?跑丢了怎么办?”
瓦哈洛娃烦了,说:“一边儿扒拉小算盘去,没你的事儿。”
她把那位先生的电话号码交给汪虹,说:“去了就打电话约地方见面,他叫鲁道夫,因为特别爱吃豆腐,起了个谐音的中国名字叫‘卤豆腐’。这个人是很浪漫的,你要打扮一下再去见他。”
早晨九点,汪虹准时赶到比利时驻捷克大使馆门口,吴力已经到了,正在阳光下灿烂地笑。
很痛快,当时便给了签证。
那会儿还没有申根协议,只有荷比卢三国可以用一个签证,其余的欧洲国家都要一个一个的签。在德国使馆和法国使馆他们碰了壁——因为是中国人:拒签。
汪虹一脸懊丧,可吴力却像没事儿一样,仍然兴高采烈。汪虹问:“拒签了你还这么高兴?”他说没事儿,只要有比利时签证就行,去了比利时就有办法,何晓洁本事大了。
汪虹和吴力提前一天飞到阿姆斯特丹,找了个小旅馆住下,汪虹便给卤豆腐先生打电话。汪虹自报家门,尽量把声音弄得温柔娇嗲,那卤豆腐先生一口略嫌生硬的汉语,听得出已经喜出望外。他当下约好晚上见面,“你到梵·高纪念馆来——梵·高你知道吗?太好了,你是大学生嘛,当然知道梵·高了。梵·高纪念馆右手有一条小巷,往里面走大约两百米,你就到了一家很地道的中餐馆儿。我在那里请你吃晚饭——那家餐馆儿的卤豆腐做得好极了。吃过晚饭我带你去看阿姆斯特丹美丽的夜景,阿姆斯特丹的夜景特别迷人,我陪你乘船在运河里航行,我们并肩站在船头,让夜风吹拂着你黑色的长发——你是长发吗?好极了,只有长发飘散的东方女孩儿才配得上阿姆斯特丹的浪漫夜晚。好了,晚上六点,不不不,我求求你,你绝对不要告诉我你长的什么样,个子有多高以及穿什么样的衣服。让我去感觉你,那才是真正的浪漫,你同意吗?‘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我不问你这是谁的词,你当然知道。”
汪虹想:好家伙,还不知能不能受得了他的浪漫呢!
吴力邀她出去转转,她谢绝了,说想睡觉。要应付一夜的浪漫,不养好精神哪儿行呀。睡了两个小时,醒来一看是下午四点半,赶紧捯饬吧。淡淡地涂了唇膏,细细地描了眉毛,稍稍地擦了粉,脱下背带牛仔裤,换上一袭紧绷绷的红色天鹅绒旗袍——这是瓦哈洛娃提供的道具,据说当年她就是穿着这件旗袍在吴和面前袅袅的那么一走,傻小子立马分不清东南西北。脱下那双四季不离脚的旅游鞋,换上几乎从来没穿过的意大利高跟儿皮凉鞋。试着走了几步,别扭得没法说。更要命的还是这件旗袍,才穿了十几分钟,汪虹就觉着缺氧,呼吸困难。
没法子,忍吧。
五点多了,汪虹下楼,在大厅里迎面撞上从外面回来的吴力。吴力大吃一惊,说:“我还奇怪你为什么不出去玩儿呢,原来有约会呀!”
汪虹歪头一笑,不置可否。
吴力说你等等,他倒退几步,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我想起陈毅来了。”他说。
“哪儿对哪儿呀?”汪虹道。
“这你就不知道了,”吴力走到她面前,“陈毅乃盖世英雄,身经何止百战?当年在新四军营地第一次看见张茜,竟不能自持,回到帐中便草就一首七绝——‘红光照眼意如痴,愧我江南统锐师!卅载豪情今何在?输与红芳不自知。’”
吴力说:“不知你有没有雅量?我想给你提点小小的意见。”
“说吧。”
“既然穿这样一身儿行头,看人就不能像你刚才那样直眉瞪眼的。要慢慢地、好像不经意的其实却火辣辣的一瞥──懂得‘含情脉脉’这个词儿吗?”
汪虹笑盈盈地注视着他,眼睫毛还一眨一眨。
吴力的左臂突然抽搐起来,愈来愈厉害。
汪虹赶紧问:“怎么了吴力?”
“中电了!中电了!”吴力一边抽搐一边说。
汪虹笑了,说:“怎么那么讨厌呢!”
她疾步走出旋转的大门,早有一辆TAXI停到身边。门口的侍者替她拉开车门,她钻进后排坐好,用英语对司机说:
“梵·高纪念馆,谢谢。”
梵·高纪念馆很快就到了,可是汪虹却拿不准是哪条小巷——光说右手这条小巷,可这左右是怎么算的?是按进纪念馆呢还是按出纪念馆?汪虹感到这个酸酸的荷兰汉学家十分可恶:他完全可以说出街道名称嘛,什么左手右手的,显他懂几句中文!
汪虹按她的认知——面对纪念馆的右手——走进了小巷,不到二百米,果然有一个门脸儿不大的中餐馆,装修得恶俗不堪,门楣上三个大字:汉宫春。
怎么名字起得像个妓院?汪虹推门走进,看看表,差半小时六点。
早有殷勤的跑堂迎上来,她左右看看,偌大的餐厅里没有一个客人,便拣了中间的一张桌子坐下,跑堂送上菜单,又奉上茶水,问:“小姐你想吃点什么?”
汪虹确实饿了,她也知道跟外国人在一起吃饭是个什么情况——基本上吃不饱。首先他们饭菜点得都很少,另外你还得显示出一种优雅的风度,不能把狼吞虎咽的吃相露出来,尤其在今天晚上这样一个历史性的关键时刻。她决定先吃点什么,垫垫底儿,仓廪足而知荣辱,肚子里有食儿才能吃得斯文。她迅速浏览了一遍菜单——只看价格不看菜名儿。
“蛋炒饭一份儿,请快点。”她说。
差五分六点她吃完了蛋炒饭,又要了一杯咖啡,气定神闲地等着浪漫。
她点点头,问:“怎么这么萧条?”
跑堂的叹口气说:“没法子,竞争太厉害,我们以前都在青田乡下,不懂煮饭的,老板都要愁死了。”
眼瞅着到了七点,还没见汉学家的影儿。正纳闷儿呢,呼啦啦进来一伙中国人,个个板着脸,坐到汪虹的左手。呼啦啦又进来一伙中国人,也个个板着脸,坐到汪虹的右手。彼此虎视耽耽,而汪虹怎么看都像是在瞪自己。
接着一声喊,汪虹听不懂喊什么,只见跑堂的一溜儿小跑出来上茶。
接着便开始说话,用一种完全听不懂的方言。汪虹估计不是闽南话就是青田话。对话渐趋激烈,声音愈来愈高,而且双方都站起来向汪虹逼近。汪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正着急呢,跑堂的跑过来,在她耳边轻轻说:“是黑社会在讲道,讲不拢,马上就要开打了,你小心溅上血。”
汪虹大惊,向两边笑笑,起身便跑。高跟鞋不习惯,在门口还差点摔倒。正好有一辆TAXI驶来,她扬手拦住,也顾不上那位汉学家了。
回到旅馆,她仍然心有余悸,又为卤豆腐担心:刀剑无情,会不会一进门儿正好让人家给跺了?便给他家里打电话,无人接听。
她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她隔一会儿拨一次电话,隔一会儿拨一次电话,一直拨到凌晨一点,终于听到了卤豆腐的声音。
汪虹问:“你没事吧?”
卤豆腐说:“我没事,我很好。”
汪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