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我曾经去过郦水,县里的官员指着一大片很漂亮的楼房对我说:“都是青田人买的。”
青田偷渡客拉动了郦水县的经济发展。
吴春英的愿望也是如此。
蛇头黄很懂得他这些乡亲的想法,很轻易地便满足了他新纳小妾的宏伟心愿。吴春英感激涕零,除了更好地服侍蛇头黄的饮食起居外,只能在床上变着法儿地为他服务。
蛇头黄偷渡人蛇的目的地在西欧各国,但大本营却在捷克。这是捷克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的:地处欧洲最中部,与德国——偷渡客的重要目的地之一——有着漫长而又疏于管理的边境;与奥地利也有着同样漫长也同样疏于管理的边境。虽然大多数偷渡客并不喜欢这个美丽的山国,但奥地利与意大利——偷渡客心目中的天堂——有着不但漫长而且形同虚设的边境。
蛇头黄在这里指挥着手下带领一群又一群人蛇翻过厄尔士山和波希米亚林山,大举进入德国和奥地利。进入德国的便藏起来打黑工,进入奥地利的则还需继续翻过阿尔卑斯山脉进入妙不可言的意大利。
但偷渡的费用必须在布拉格支付。
吴春英忠厚老实,吃苦耐劳,而且不贪小便宜。她渐渐取得了蛇头黄的信任,当起了财务总管。
半年后,蛇头黄在去德国的高速公路上发生车祸。经过多方抢救,命是保住了,人却变成了植物。
吴春英托人把这株植物小心翼翼地带回家乡,交到大老婆手里。
所有的钱都归了她。
她没有读过莎士比亚的戏剧,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人。但莎士比亚剧中所描写的黄金使人发生翻天覆地变化的故事,在她身上又上演了。
她一下子变了一个人。
她的温顺贤惠不见了,她的忠厚老实不见了,她的吃苦耐劳也不见了。替代它们的是尖刻、狡黠、懒惰。大老婆打来电话想要点钱,诉苦说只能给他天天喝粥。吴春英一顿臭骂,说哪怕你天天给他喝尿呢!钱是他的?钱是他的你让他来取好了!
她不想去做生意——苦还没受够吗?她也不愿意嫁人——哪个不是奔着她的钱来?
她开始试着做蛇头黄做过的生意,毕竟耳濡目染,所有套路都一清二楚。虽然是在刀尖儿上求利,但这利是暴利呀!偶尔不去卡西诺的夜晚,她有时也会想起自己在家乡的生活:小小年纪便下田插秧,竟被可恶的蚂蟥咬住了阴部;领着、背着、抱着妹妹们在突如其来的暴雨中往家跑,摔倒在泥泞中,额头碰破了,雨水中掺杂着鲜血;一直到出国之前,从没有用过卫生巾。每个月的那几天里,只拿些破布条破棉絮对付,自己都能闻到恶臭。叶兰曾对我叽笑她这位阔绰的大姐:别人集邮集币集IC卡,她可好,专集卫生巾,什么牌子什么型号的都买。而且,“不管那个来不来,都垫着。”叶兰嘻嘻笑着说。
罗丽华在家乡也是农民,但是和吴春英不同,家里不但不穷,还颇有些小富的意思。原因很简单:哥哥在德国黑着,弟弟在法国黑着,父亲在家里还开着一个专做假冒商品的小作坊。打黑工虽然钱少,但和青田当地收入相比,已经是天文数字了。做假冒商品虽然有风险,但只要打点好了方方面面,还是有钱赚的。她读过小学,成绩不好也不坏。哥哥弟弟共同出钱把她办出来,目的地也是西欧。但这一阵子边境查得比较紧,只好先在布拉格安顿下来。也不用打工,哥哥弟弟每月分别寄些马克法郎来,日子过得蛮写意。闲来无事,听说卡西诺是如何如何的刺激,便随小姐妹们前往开眼。这一开眼就迷住了。开始只是在一边儿看,尔后牛刀小试,不料竟颇有斩获,便开始大赌起来。她有许多关于赌博的格言,像“有赌不算输”,像“小赌养家糊口,大赌创业发财”,讲起来振振有词,一套一套的。而且她认真研究,细心琢磨,有空儿则沙盘演练,力求找到规律,克敌制胜。西欧是不肯去了,去了至少要刷碗,哪有这里安逸?可是又不能逢赌必赢,尤其是叶兰的灵眼被卡西诺发现以后,十赌至少输七回。日子长了,就感到钱不够用。于是便骗哥哥弟弟说要在这边做生意,请他们多寄些钱来启动。哥哥弟弟信以为真,寄了不少钱来,但都被卡西诺给启动走了。慢慢地,哥哥弟弟听到了传言,一分钱也不寄了。她收不了手,便与一位也是在卡西诺相识的荷兰籍同乡“傍”上了。此人是贩卖毒品的,荷兰对毒品的管制相当松,他便从那边弄到带来布拉格卖,隔两个月来一次。还算仁慈,不叫罗丽华卖白粉,只给她一些摇头丸、迷幻药之类的软性毒品卖。生意时好时坏,但就是有座金山也不够她在卡西诺豪赌。有一回我见她就在赌台边给父亲打电话,虽然听不懂说什么,但看那严肃又恳切的表情便知道在商量大事。叶兰悄悄告诉我:她是在骗老爸的钱,说有一笔好生意急需十万美金。
关掉电话,看她一副轻松的样子,事情肯定是成了。我看着她笑,说:“好大的生意。”
她也笑了,说:“调钱出来用嘛,有什么关系?再说老爸要钱做什么?不是修坟就是包二奶。”
也对。
叶兰是穷人家的孩子。母亲病死了,父亲整天抱着酒瓶子不撒手。家徒四壁,叶兰还有两个弟弟,统统饿得脖子像鹅。适逢蛇头到村子里带人,集合起二三十人的队伍要上路。她跑去了,对蛇头说她也想走。蛇头说好呀,先拿一万美金来。
她说没有,脸红红的。
蛇头笑了,仁慈地捏捏她发育得不好的小乳房,打个榧子,说:
“出发。”
一路陪蛇头睡,从上海睡到迪拜,又从迪拜睡到布拉格。
蛇头又回国带人去了,她便在一个同乡开的中餐馆里跑堂。真巧,有一位温州老板在这里请客,看上了小巧玲珑的叶兰。
老板很老,也很有钱。老板专门做鞋的生意,老板在家乡有个鞋厂。国内生意不好做,什么东西也卖不了。再加上温州的名字已经臭了,只要听说是温州的产品,便以为是伪劣东西,白给也不要,而他的鞋也确实质量很差。老板生气了,便把鞋都调到欧洲来。价低,成本价加上运费、关税和一点微利,这样就统治了华人的鞋类市场。谁能在价格上拼得过他?他是自己的工厂!
很自然的,老板把叶兰收了。
老板的事业遍及东欧,他到处跑来跑去,在布拉格的时间并不多。他对叶兰舍得花钱,她只穿巴黎和米兰的衣服,只吃荷兰的摇头丸。
他还从约翰内斯堡给她买回一只大钻戒。
但是老板的鞋业王国突然就垮了。先是由于质量太差,他的鞋在东欧各国遭到了联合封杀。继而捷克海关和税务部门也开始了对他的调查,他涉嫌走私和偷、漏税,数额巨大。
老板只身逃往西班牙,据说现在在一家中餐馆里做二厨。
叶兰并不感到有什么,老板不在了,她更自由了。以前她只能属于一个人,现在她可以属于大家。她混迹于老板以前的朋友中间,愉快的生活。过去有老板的面子,谁也不好意思染指,只能垂涎三尺地看着老板一树梨花压海棠。现在没有了这个顾忌,那么来吧!
她像一个性用品一样被大家使用,甚至有过几次被几个人同时使用的经历。有的是在吃了迷幻药之后,也有的是在清醒之中。她喜欢各式各样的刺激,当然也包括性的刺激。她乐此不疲,勇攀高峰。有什么不好呢?又快乐又能得到大把的钱。她蔑视甚至有些可怜那些在太阳底下辛苦练摊儿的同乡姐妹——死样子,怎么那么笨呢!
沈香妹绝对是她们中间的另类。
四姐妹都很漂亮,但她是花中魁首。明眸皓齿,腰肢婀娜,一颦一笑都洋溢着万种风情。然而她孤僻内向,沉默寡言。她也并不像她们那样痴迷于赌场,下的注儿也不大,纯粹是娱乐。赢了不见有多欣喜,输了也用不着蹙眉叹气。有一次我见她独自在卡西诺的酒吧里喝酒,便也走过去坐下,要了一杯啤酒,想跟她聊聊天儿。正琢磨找什么话头呢,一眼瞥见那三个在赌台上大呼小叫的姐妹,便说:“瞧她们,真快活。”
她轻轻一笑,说:“全是傻逼。”
用一句简短有力又标准的北京土话把你进行谈话的兴致就此打断。
有一次我对她说:“我觉得你在北京和广东生活过很长时间。”
“为什么你觉得?”她微笑着问。
“你的普通话不像她们那样生硬,儿化很准确,还有许多北京土话里才有的词儿。另外,你拿到一副好牌时经常说‘哗’,这是广东人最常用的赞叹语气词。你输了钱有时也会对发牌小姐骂一句‘仆街’!如果说‘哗’去过广东的都可能会讲的话,那‘仆街’则必须是生活过一段时间的人才可能懂。”
她不置可否,但从此以后再也听不到熟悉的儿化语言和“哗”了。当然,别有风味的广东骂人话也没了踪影。
有一回,在市中心办完事,看看时间还早,便信步走进一个酒吧。眼睛一亮:沈香妹一个人孤独地坐在角落里,面前放着一杯喝了一半儿的红酒和一包打开了的日本七星香烟。我很惊讶,因为从来没见过她抽烟。我径直走过去坐在她面前,笑着说:“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我还不知道你会抽烟呢。”
她说:“这里安静,一个人坐坐很舒服的。你不知道我的地方还多着呢,知道了吓死你!你信不信?”
我点了啤酒,又替她要了一杯红酒。她说谢谢。我仔细端详着她,她微笑,吸一口烟,问:“你为什么这样看我?”
她瞟了我一眼,把一口淡淡的烟喷在我脸上,说:“是不是想泡我呀?小心点,我是一枝红罂粟,别光看见美丽,毒死你!”
我无法和她接近,她永远不会跟你进行推心置腹的谈话,脸上经常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即便偶然热情如火,但也是瞬间就会冷却下来,像一块冰冷的岩浆。
我询问过叶兰,我说你们这位冷美人儿经历一定挺丰富的。她摇摇头,说没人知道她的来历,她也不是青田人,好像是温州人,或者是闻城人,要不就是郦水人。然后她忽闪着大眼睛,一脸坏笑地问:
“想傍她?”
在国内呆了半年,回到布拉格的当天夜里便去了卡西诺。不是那么想赌,是想见见同胞们,了解一下布拉格的近况。
赌场照样人很多,照样是中国人在撑着台面儿。但是小分队却不见了,一连几天都没有踪影。代替她们的是一些新来的青田小姐,依然用一口谁都听不懂的方言在叽叽喳喳地吵闹说笑。我问她们小分队去哪儿了?她们茫然地摇头。我说出了名字,她们仍摇头,说从来没听说过这些人。
我大惑。
终于有一天碰到了那位手气背到死的北京赌客,我急忙问他是否知道小分队的下落?他说他知道一些,但也不是很清楚。吴春英听说去了荷兰,做了专业蛇头。罗丽华吸毒上了瘾,穷途潦倒在布加迪斯拉发。叶兰又傍上了一个老板,好像去了匈牙利。
“沈香妹呢?最漂亮的那个?”我问。
“最倒霉的就是她了——被引渡回国了,有人说是杀人案,也有人说是诈骗案,具体不清楚。”
我想起她对我说过的话来——
“你不知道我的地方还多着呢,知道了吓死你!你信不信?”
“小心点,我是一枝红罂粟,别光看见美丽,毒死你!”
发牌小姐也换了新人,依然丰满、高大、漂亮,她用英语问我半年前那位发牌小姐问过的问题,我粗暴地说:
“Shutup!”
正文 第二十九章 邂逅 字数:2557
认真说起来,她才是我在布拉格认识的第一位中国女人。只不过我们仅相识两天也仅见了两次面之后就分别了。三年之后再度相逢,她已经不愿再提起我们最初的相识了。
1993年6月14日,我的日记里记载着这件事。那是我刚到布拉格的第三天,我没有语言,也看不懂地图,每天出来只是买一张电车票,登上不管哪一路有轨电车,随它载我到什么地方。在任何一站都不下车,沿途看景儿。
我的家门口就有电车站,许多路电车都从这里经过。
这天早晨,我看着站牌上写着的车次——9路车我已经从起点到终点六次了,这路电车几乎穿越了整个布拉格:3路车我也往返四次了,这路车经过许多巍峨的教堂和古城堡。只有这11路电车我还没乘过,于是便上了11路电车。
走了大约四站,我忽然看见电车站旁有三个中国人在练摊儿,两男一女。两个男的瘦瘦小小,那女的却亮丽打眼,漂亮不说,个子高高的,腿也长。我正想下车,车已经开了,索性坐到终点又折了回来。
我先走到两位小个子男士的摊位前,问:“是中国人吗?”
两个小个子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我,嘴里也不知叽叽呱呱在讲啥。旁边那女子笑了,说:“他们是越南人。”
我也笑了,说:“我说怎么听不懂呢。”便来到这位漂亮小姐的摊位前。
“先生想买点什么?”
“什么都不买,就看看。我刚来,看什么都新鲜。”我说。
“我也刚来。大哥是北方人吧?”
“对,你是南方人。”
“我是江苏人,大哥看得准。我跟你走吧大哥,帮你洗衣做饭,干什么都行呀,好吗?”她急切地说。
我吃了一惊。
她见我有些疑惑,又说:“大哥,我不是坏女人,你看我像坏女人吗?出国前我是地区歌舞团跳独舞的。”
她那婀娜的身段和颀长的双腿以及举手投足间的气质证实了这一点。
“那你怎么跑这儿来了?”我问。
“嗨,和老公吵架了,吵得挺厉害,我就跑出来,正好碰上个办人的,就这么来了。”
她所说的‘办人的’,和蛇头有很大的区别。蛇头全部是偷渡,而办人却是合法签证。所谓办人,其实就是卖邀请书。那几年,中国人想出去的海了去了,想打工的、想移民的、想探亲的……五花八门,可有一条——没邀请书你办不下来护照,也签不了证。当时专门有一些早一步出去的回国做这类生意,而且明码标价:浙江、福建籍,每张邀请书五千美金;上海、东北籍,四千美金;北京和北方各省的,两千美金。后来干这行的人多了起来,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