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兮解开布包,一件崭新的蓝衫叠在里面,下方还有一套白色中衣。抬眼看看常欢:“你买的?”
常欢道:“不是买的难道是大街上拣的,你的衣服那么多,这又浪费银子多添了一套。”
蓝兮心里一阵松快,立刻握上常欢的手:“欢儿…”
常欢忽然又将那布包拢起,拢回自己怀里,蓝兮诧异:“怎么了?不给师傅换了?”
常欢眯着眼望他,凶道:“你告诉我玄月在那房里单独跟你说了什么,我才给你。”
蓝兮微愕,半晌道:“没说什么,不过是跟我商量要离京之事。”
“还有呢?”
“没…没了。”
常欢瘪嘴,将布包一抱就要起身,“欢儿!”蓝兮忙扯住她,为难道:“这个…她还说了些你不喜的话。”
常欢屁股又落实,“你怎么答?”
蓝兮尴尬:“我让她莫想太多。”
常欢转头看向窗外,阳光下的青州城不甚热闹,至少比起京城来显得萧条许多,街边的店铺一晃而过,很快就要出城了。沉默良久,常欢开口低声道:“师傅,我想…若有一日我离开了你,你也许会和玄月姑娘在一起的。”
蓝兮一惊,双手扳过常欢肩膀:“你在乱说什么,你怎会离开我?”见常欢目光沉郁,心里愈发着急:“你怪师傅话说得不清?回了京城…”
“不是,我乱说的,乱说的。”常欢摇头打断,方才看着街景,突然生出了一股奇怪的悲凉感觉,不知从何而来,不知落往何处,在心间飘飘荡荡,惹得她脑中未想,一句话就脱口而出。说完便觉不妥,蓝兮已着了急。
常欢嘟嘟嘴,气就不必再生了,人不是在自己身边吗?探手拉了拉蓝兮的长发,“答得对,她自己乱想我们不理她,我不离开你,你也不要离开我。”
蓝兮重重叹了一口气:“你这丫头,总要让人…唉!”
常欢压下心底难言感觉,问蓝兮道:“你真的准备入倾城画院为师?”
蓝兮颔首。常欢又道:“我知道师傅的意思,入了更好,麻痹他!不过我也要入,我得看着你。”
蓝兮终于露了久违的笑意:“师傅还要你看着?你想入只怕萧倾城不要。”
常欢嘿嘿一笑:“他不是喜欢你么?你就要死要活跟他闹,不把我闹进去不行,这样,他才会更相信。”
蓝兮忍不住“扑哧”笑喷了一声:“要死要活?师傅不会呀。”
常欢眨眨眼:“就像…我平时跟你闹那样…”
“哈哈哈!”师徒俩一同爽声大笑起来,笑声穿过车厢,传入韩端耳中,他的背…挺得愈发笔直。
傍晚,蓝兮接了鞭子,驾车过牛谷县城直入两山狭路,延一条小河往西,朝着晚霞的方向行了二十余里,终于到了一片开阔山野谷地。远远见坡下几座农屋立在山脚下,屋顶萦绕炊烟袅袅,另有块块农田,不知种了何种作物,田间绿油油的一片,一只老牛带着嚼子站在田边,间或“哞”地一声,传开很远。
常欢站在车架上赞叹:“牛谷啊,果然有牛!若是带了纸笔,定要将这派田园景色绘下,真如在画中一般。”
蓝兮左右张望一番,指着最东处山脚下几间草房道:“若是我没记错,他就住在那里,但到底是哪家,我…不去不能确定。”
常欢与韩端下车,蓝兮独留车上,嘱咐道:“如果碰到了他,万不能出言不逊,不管他理或不理,先请求再说,若他作大狂妄…我再去试试。”
常欢摆手:“不用师傅教了,我会的。”
两人顺坡而下,绕过大片农田,进了这只有几户人家的小村庄,刚走过两座院房,迎面便走来一个六十上下的农夫,一身粗布短打,裤腿儿一只卷到膝盖,一只拖在脚踝,脚上一双破烂不堪的布鞋,底帮糊满了泥巴,花白胡须覆盖了嘴唇,一双牛眼直瞪瞪的盯着前方,肩上还扛着把锄头,不知是准备下地,还是刚从地里回来。
常欢上前作揖:“老人家您好,我想请问…”
一个揖没作到底,一句话没说完整,那老头瞪着牛眼看都没看她,径直从她身边走过。
“哎!老人家!老人家!”常欢跟在身后叫唤了两声,老头似没听到,继续往前走。
常欢叹了口气,对韩端道:“原是个聋子。”韩端赞同的点点头。
“唰”老头脚步一搓停住,锄头方向一转,身子抹过来,瓮声道:“你说谁是聋子?”
常欢瞠目结舌,“呃”了半天,忙跑上去再作揖:“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说您,我只是想问个人而已。”
抬头一瞧,老头表情怪异,眼睛瞪得老大,却没在看她,不知看向哪里。
“老人家?”常欢再唤一声,老头站定不动也不答话,眼珠似不会转一样。常欢觉得诧异,伸手在老头眼前晃晃,没反应。一吐舌头,回头对韩端做了个口型:“盲的。”
“你说谁是瞎子!”老头突然又大喝一声,将常欢骇了一跳,向后退了数步,见他仍是瞪着牛眼看向不知名处,可那斥声又明明是对着自己。
“这…”常欢呐然,“我没说您是瞎子。”
老头爆怒:“你说了!就是你说的!”
常欢皱眉,这老头怎的这样胡搅蛮缠:“我没说!”
“你说了!”
“没有!”常欢声音也不耐起来。
老头凶神恶煞地朝她的方向走了一步,韩端忙拦在常欢身前。听老头道:“你以为我看不见听不见么?你明明说我是瞎子,还想不承认!”
常欢哼了一声:“我没有说您是瞎子,您听错了。”
“什么?我会听错?”老头将锄头往地上一扔,“我蓝如意的耳朵是世间最灵的,绝不可能听错!”
常欢先惊了一惊,接着一蹦起身,喜道:“您就是蓝如意先生?太好了,我找的就是您啊!”
老头根本不听她言语,只顾跺着脚大吼道:“小丫头竟敢说我是瞎子!你想瞎吗?你想尝尝瞎的滋味吗?”
常欢喜了一气,绕开韩端奔到老头身前,扑通跪倒:“蓝大夫,求求您救我哥哥!”
“我呸!”老头重重唾了一声:“你说我是瞎子,我帮你救人?门儿都没有!”
常欢愕然,半晌道:“我真没说您是瞎子。”
“你说了,就是你说的!”老头像个泼皮顽童似的蹦将起来,“啊,坏丫头,不尊老者,竟背后说人是瞎子。”
韩端看着这一幕,悄悄背转了身子,那老头叫得挺凶,蹦得挺欢,却没有要伤害常欢的意思。
常欢委屈的瘪瘪嘴,“蓝先生…我真没说您是瞎子,我说您是……盲的。”
老头咯噔住了声,牛眼一眨不眨的盯着…不知名的地方,不可置信道:“盲的?”
常欢点点头:“盲的。”
老头花白散乱又有点脏兮兮的头发和胡子在晚风中飘啊飘,口齿不清喃喃道:“盲的?”
斜目神人
老头念叨之际,常欢连忙爬起身,拽着韩端堵住他的去路,再次跪倒,哀哀叫道:“蓝大夫,人都称您是神医,我哥哥就快不行了,求您救他一命啊。”
蓝如意闭了一阵嘴,忽又自言自语道:“盲的,瞎子,我的耳功竟退步如此?”
常欢不明所以,只顾道:“求您善心救救我哥吧,您想要多少银子都成啊,我给你磕头了。”
听到银子二字,老头仿似突然回了神,牛眼眨巴两下,看向韩端道:“救什么人?我不会救人。”
韩端见他对自己说话,便答:“您不是蓝如意前辈么?”
牛眼又眨向常欢:“我跟你说话了吗?”
常欢与韩端面面相觑,老头…到底在跟谁说话呀?
常欢跪着向他蹭了两步,道:“蓝大夫,我听人说您有起死回生的本事,特意从京城赶来请您,我哥哥身中奇毒,现在只靠封穴吊息,眼看…就要不行了,您行行好,随我去救他一命。”
老头再次看向韩端,嗤鼻道:“你哥哥行或不行与我有何关系,我不会救人,你求我也无用。”
韩端看明白了,对着常欢无奈点了点头:“前辈在跟你说话。”
常欢愕然,老头的眼睛果真有毛病,斜睨症?此刻也顾不上关心这个,忙道:“您是神医,怎的不会救人呢?”
老头一捋胡子,喝道:“谁告诉你我是神医?谁告诉你我住在此地?谁指点你来找我?是谁?”
常欢不敢说出师傅,囫囵道:“京城一位大夫指点的,他…他说您是当世神医。”
“说谎!”老头爆吼,破烂布鞋又在地上跺了两脚,“小丫头说谎!这世上不可能有人会知晓我住在此地!你不说实话,还妄想我帮你救人?”
常欢眼睛一亮,有戏!忙道:“真的有人知道您在这里,我若说了实话,您帮我救哥哥吗?”
老头一怔,俯身欺近韩端腹部,韩端轻咳一声,闪到了一旁,见他撅着屁股对着块空地凶恶道:“你先说!”
常欢就跪在那块空地旁边,眼珠转了又转,坚持道:“我说了您得跟我去京城。”
老头直起身子,再捋了捋胡须,呆呆望着那块空地低声道:“莫非是她……”
常欢脑袋一伸,追道:“谁?”
老头忽然探手抓向常欢衣襟,一把将她拎起,眼睛还盯着空地,大声吼道:“我问你还是你问我?”
“放开她!”韩端闪身上前,一掌拍向老头手臂,掌风未到,老头已步转身移,速度极快的扯着常欢向后飘了两步,哈哈大笑道:“小子想跟我动手?”
韩端沉了脸:“前辈,说话便是说话,劝您莫要无礼。”
老头冷嗤一声:“我怕你不成?”韩端目光一寒,手便摸向腰间。
“韩端!”常欢叫了一声,被老头扯着,连拽了几个踉跄也不敢发怒,向韩端使了个眼色,仍陪着笑脸道:“您老的武功真高,千万别生气,我愿意告诉您,只要您上京救我哥哥一命,这对您来说是举手之劳啊。”
老头半晌不语,牛眼直瞪瞪的,倏地松了手道:“你们走吧,我不想知道了。”韩端上前将常欢拉到身边,常欢急叫:
“蓝先生。”
“快走!不然我对你们不客气!”
说得斩钉截铁,完全没有回旋余地,他几步跨到锄头跟前,一把扛起,迈开大脚又向田头走去。
常欢咬咬牙,冲着他身后叫道:“你真无情!亏我师祖临死前还念着你!”
老头脚步一顿,身形僵住,半晌回身望住韩端,惊道:“你师祖?谁是你师祖?”
常欢知道他正看着她,瞥了他一眼道:“我是千山门下。”
老头大震,身子前后摇晃两下,颤声道:“她…是你师祖…她死了?”
常欢已了然万分,老头口里的“她”,定是师傅亲娘,他的亲妹,蓝茹心无疑!
且赌上一把,不论师傅将他说的多么恶劣,常欢就赌他还念着兄妹亲情!状似伤感的垂下头,常欢哀道:“是,师祖去前不住叫着您的名字,盼望着见您最后一面。”
老头锄头从肩滑落,牛眼中涌出悲色,喃喃道:“她怎会死了…她怎会死了…”
常欢恻然摇头:“师祖重病啊,若是您在多好,或许还能多留她几年。”
“几时去的?”老头声音已低如呓语。
“去了好些年了。”常欢仍在无比凄惨的晃着脑袋。
老头默了好大一阵,又道:“你叫什么名字?何时上山?”
“小时候便上了,我叫常欢。”
老头牛眼猛睁,惊疑不定道:“你姓常?”
常欢点点头。下巴还没抬起,眼前粗衣一晃,老头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她扑来,边扑边吼:“常梦白是你什么人?”韩端这次眼疾手快,见他身动立刻揽住常欢往旁一闪,直让他扑了个空,掉转身子呼哧呼哧喘气,牛眼射出怒光。
常欢从韩端肩头露半个脑袋,眨巴眼道:“是…我爹啊。”
老头怔住:“你爹?”
常欢再次点头。老头状似不可置信般张大了嘴,半晌又道:“是他…把你送上山的?他人呢?”
常欢蹙了眉,低声道:“他早些年也去了。”
老头愣怔,突然双手抱头,“啊!”了一声蹲下,一只手不住捶打自己的脑袋,口中乱道:“茹心啊,委屈你了,委屈你了!那人死了,终于死了!”
常欢急忙跑到他身边:“蓝大夫,你怎么了?不要打自己啊。”
老头猛然放下手臂,抬头看向…空处,怒嚎道:“常梦白竟有脸将孽种送上山去!太可恶了,太可恶了!”
常欢惊诧:“什么孽种,你…你说我?”
老头轰地起身,大叫道:“就是说你!你是常梦白跟谁生的孽种?置茹心多年不顾,临到要死了还不爽快去死,竟还让茹心把你养大,简直无耻!无耻透顶!”
常欢听明白了,此人明显对爹抱有极大成见,以为爹离开蓝茹心多年又成家生女,以为爹临死前将闺女托付给了蓝茹心,这是替妹妹打抱不平来了。一句“孽种”将常欢的火气撩了出来,骂爹“无耻”更让她怒不可遏。这都直白开骂上身了,还顾什么尊老敬老,常欢愤然指住他大声叫道:“你凭什么中伤我爹?我爹离开师祖后从未再娶,为师祖守情直至终老,又岂是你这样一个多年弃妹不顾的人有资格中伤的!”
老头气得胡子乱抖,眼睛虽没看着她,手也指住了她的鼻子:“从未再娶,你是从哪儿出来的?他将你送上山是什么意思?让茹心难过了几十年,到最后也不让她舒坦,这不是无耻又是什么?”
常欢与他对指,重哼一声道:“我实话告诉你,常梦白不是我的亲爹!我只是他的养女。我爹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独自一人带了我十年,临终才将我托进千山。蓝茹心确是我师祖,但我上山时她已不在人世,养大我的,是我师傅!你事实尚未弄清就妄下断语,你耳朵果真聋了,眼睛果真瞎了,不辩是非,不明事理,亲妹生前不与她来往,此时人已逝去你又跳出来为她不平?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最后一缕夕阳已掩入山的另一边,霞云由红转紫,再由紫转乌,不过几句话间,天色就暗了下来。农屋顶上炊烟已收,深暮里的田野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晚风轻飘,送来阵阵饭食的香气。
大眼常欢瞪着牛眼蓝如意,蓝如意的眼睛却不知看向何方。良久无语,听路头暗处传来一声轻唤:
“欢儿?”
常欢恨恨抬手抹了抹了鼻子,冲那处答道:“哎,师傅,我在这。”
蓝如意蓦地翘首张望,见路头走来一人,长身蓝衫,黑发垂肩,暮色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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