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了一想,从满床的锦绣狼藉堆里坐起来,一边平平静静地披着袍子,一边认真道:“其实我觉得那个叫颂荏的小姐还不错,我早就帮你打听过了,方小姐知书大礼,秀外慧中,应该是你的良配佳偶。”
“看来,你还真是贤惠大方。”
“贤惠大方一些不好?难道你想我变成妒妇?”柔止牵唇自嘲。
刘子毓终于忍无可忍,直起身子一半拽住她的右手往身前一拉,不及柔止反应过来,一个翻身已经将她压下:“贤惠?大方?是吗?”他冷冷盯着她,修长的手指在她脸上轻轻游移着,移至她下颔时,虎口用力一抬:“果儿,你知道么?每当你这样一贤惠起来,朕就恨不得立刻掐死你。”
她也冷冷地盯着他:“掐死了不正好,掐死了我,你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
忽然,他笑了,优雅的唇角牵扯出一个摄人心魂的笑意,他松开了她,从她身上翻下来,缓缓躺于她身侧,双肘支着后脑勺,望着杏黄的芙蓉帐顶,悠悠叹说:“朕如今可总算明白了,这女人,还是嫉妒起来招男人疼爱些。”
“有了后宫三千,皇上不愁没人嫉妒。”
这话终于点燃了刘子毓的怒火,他额上青筋隐现,重又翻身将她压下,手掐着她的下巴:“别一次一次挑战朕的耐心和底限。”说着,又将自己的脸凑近她的脸,鼻尖贴着她的鼻尖,一个字一个字恨声道:“果儿,你听好了,朕已经做好最坏打算了,就是死,这个皇后的位置也是你的,别人抢也抢不来。”
“什么意思?你打算做什么?”
“呵,这个就用不着你操心了。”刘子毓冷冷一笑,道:“你以为,撕毁了纪老头的罪证,朕就没法子对付他们这帮人了吗?呵,告诉你,朕有的是办法。”
“你要对付谁?怎么对付?”柔止静静地问。
刘子毓不答,只是冷笑。
柔止一把推开了他,直起身子从床榻站起来:“严峻酷法是吗?暴政虐刑是吗!”她手指着外面,骂道:“是啊,你是皇帝,这天下的事都是你一个人说了算,如果谁有不服,你尽可以处之以极刑将他们弄死就好,也不必在乎你的名声,我的名声,然后背上千古骂名,史册之上永远留下抹都抹不去的污点,你觉得,就为了一个皇后之位,这样做值得吗?值得吗!”
刘子毓也不疾不徐从床榻站了起来,懒洋洋系着身上的白色睡袍,“名声?”他笑了:“难道你不知道吗?名声在朕的眼里,不过一坨粪土,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倒是你——”他慢慢走近她,嘴唇贴在她耳鬓,吹气般地恨声说:“这么在乎你说的名声做甚?果儿,别告诉朕,你的眼睛里,这些名声,比咱们之间的感情还来得重要?”
柔止闭目深吁了口气,她也不回答,只是转过身,拣起床榻边一张外袍披在身上,说了声“给你看样东西”然后珠帘一撩,就直匆匆向外间的壁橱走去。
刘子毓立在桌几旁,嘴角噙笑,双手环胸,目光随着她背影的移动而移动。终于,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后,她抱着一卷长长的画轴走进来,目光冷冷地看着刘子毓:“只是名声吗?”她将那卷画轴摊开了往刘子毓身前一扔,侧过脸,抬起下巴一个字一个字道:“是不是名声,是不是子嗣,是不是所谓的贤惠,你何不看了这样东西再说?”
刘子毓愣住,看看柔止,又看看地下的画轴,忽然,笑容一敛,双足一个踉跄,猛地后退两步。
“皇上,你紧张什么?”她又侧过脸,冷冷一笑:“和这样东西比起来,你说是我重要?还是它重要?”
刘子毓胸口一窒,紧抿着薄唇,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
柔止继续盯着他:“如果你今天能告诉我,在我和它之间,你觉得我比它还来得重要,那好,那些狗屁名声在我眼里也是一团粪土,我一点也不在乎,一点也不!”
刘子毓缓缓闭上眼,一种无力而无奈的挫败和绝望再次像潮水般席卷到他的全身,他慢慢转过身,也不看柔止,不看那地上的画轴,只是虚晃着步子,神情落魄地,一步一步向殿门外走去。
泪水从柔止的眼睛簌簌滚落,一点一滴,像断线的珠子,她哽咽着喉咙,双膝一软,再也支撑不住地往那摊开的画轴上跪了下来。
☆、第115章
那是一副长宽几尺、气势磅礴的《天下一统舆览图》,山川、河流、城廓、草原,宽广的疆域,辽阔的幅地……无一不在那精细准确的线条中,勾勒出一代君王宏伟而迫切的壮志和愿望。
柔止埋着头,半蹲着身子,颤抖的手指在那舆图上逐一摩挲着:东边,倭寇扰乱和逆贼叛变不是一天两天;西边,漠西几大旧族常年骚扰不断,意在策反;南边,南齐国的历代君主对大梁境内早就虎视眈眈,狼子野心,昭然若揭;北边,对了,就是这个北边,本是属于本国许多的疆土,都已经被北国的前任君主割据而占……柔止的心像被石块重重击了一下,因为,手指停留在最上角用朱砂笔重重圈画的地方时,她的脑海,立即浮现出刘子毓时常看着它,皱起眉头深深思索的样子。
是的,他不是位只懂贪图纵逸的君主,有次他心里一高兴,忽然地就将自己抱坐在膝盖上,指着这张摊开的地图,对她信心满满地说:“果儿,你看着吧,五年之内,朕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五年之内,定会将先祖丢失的这些疆域全都收回来!
壮志豪情的男人,心系天下的帝王,柔止怔怔地看着这张图,终是忍不住叹了口气,不错,一个男人,尤其是一个帝王,今天他能杀掉一切反对者让自己登上后位,然而,孤家寡人的滋味,丢弃江山的代价,他能背负得起吗?或者说,是她可以承受得了的么?
国库亏空,四面皆敌,先皇所丢下来的,并不是一个响当当的开明盛世,而是一个岌岌可危的烂摊子,纵观整个朝野,对新君有着叛意的朝中大员几乎被他该杀的都杀光了,然而现在,能够留在他身边的,可都是衷心不二的臣子官员呐!他需要这些人,离不开他们,并且于他而言,像纪怀远这种堪比魏征的直谏良臣,是一个君主可遇而不可求的……
柔止擦了擦湿润的眼角,慢慢卷起地上的画轴,然后站了起来走向壁橱,重又将它放回原来的位置。
光可鉴人的金砖地板倒映出她孤寂而落寞的影子,她立在壁橱前,也不知立了多久,直到膝盖已经站得麻了,她才微微弯起嘴角,苍白的脸颊浮出一抹凄然而无奈的笑:
是啊,如果江山和自己只能选一样,他会选谁?他回答不上,她想,他是真的回答不上……
五月的樱桃又一次熟了,精致透明的水晶玛瑙碟子里,盛满了一颗颗珠圆玉润的红樱桃,刘子毓一动不动坐在红木椅子上,手指从中轻轻拈了一颗,怔怔地看着它出神。
小时候的事情,仍旧像昨天一样清清楚楚浮现在脑海,小时候所经历的邂逅,一直像这樱桃酸涩而甜蜜的滋味在他心中久久不散,如果今天重又回到小时候,而他也不是皇帝,她和他的事情,是不是就会简单许多呢?
夜已经深了,书房里亮着几盏银烛宫灯,刘子毓吩咐宫人将它们一一吹灭了,然后石雕似地、把自己彻彻底底湮没在黑暗而孤寂的世界里,就这样呆呆地坐着,也不知坐了多久,才将身前的玛瑙碟子重重一推——
“砰!”
玛瑙碗打摔了,一颗颗红樱桃像珠子似地滚得满地都是,宫人们低垂着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刘子毓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脚踩过那些鲜红的樱桃,面无表情转过身,直往左侧墙壁所挂的一副画像走去。
那是一副女人的画像,借着从窗外透来的一线月光,可以隐隐约约地看见,一抹慈母般的笑容,正亲切温婉地从女人微微含笑的眉眼里浮漾出来。
她是被皇帝加封为“孝惠敬仁恭贤淑仪”的圣母皇太后,曾经发了疯的汍妃娘娘,一连串的溢美加封之词,无一不表达着皇帝对其生母的仁孝敬爱之意。刘子毓看着她,倒背着双手,也不知看了多久,深黑的瞳仁才浮出一抹自嘲和冰冷的讽笑:
也许,只有他自己才懂得,那死后的哀荣背后,有着多么令人痛心而悲伤的心酸和绝望!
皇宫里的悲剧,最大的莫过于一个女人,要和其他女人分享同一个丈夫。刘子毓颤颤地伸出手,母亲的画像,冰冰凉凉的,在他手指尖上像是涂抹伤口的药膏,虽然也有些治愈的效果,可那种疼痛的感觉却是永远也抹不走的。他抚着抚着,突然,眼睛眨了一下,一颗莹亮的东西从他的眸波里滚了出来。
如果,自己的父皇不是左一个妃子右一个妃子的弄在身边,如果,一个皇帝也只娶一个女人,那么母亲的悲剧还会发生么?而自己呢……自己隐埋在心底对那个人的无限恨意,又何至于怎么抹也抹不走?
时间在无声的漏沙中缓缓而逝。
转眼又是几个月的光阴了,这几个月里,他很少见她,她也很少见他,大家都各忙各忙的,即使偶尔见上一次,但两个人在一起,除了疯狂的床递之爱,似乎再没有别的话要说。
他能说什么呢?他笑。
在没有拿出最好的策略时,他还有什么可以说的?
渐渐地,他变得有些颓废起来,早朝不上了,折子也不批了,乌压压的各部官员跪了满殿台阶,请求恢复早朝的,上奏各种急报的,急着批示公文的,然而,他们越是急,他的脸上越是露出一抹懒懒散散的表情:
“朕的事情你们不是都管完了么?你们一个比一个厉害,这些个小事,离了朕还有转不圆的吗?”
“皇上,这并非什么小事啊!”
为了能够面圣,内阁大学士纪怀远不惜以廷杖三十的代价急敲登闻鼓,刘子毓见到他时,背上已经被打得皮开肉绽,他俯伏在皇帝的摇椅旁,一封一封上疏急奏:“皇上,江北一带突然降临雪灾,朝廷急需下拨两千万灾款,皇上,请您批示。”
刘子毓只管舒舒服服地躺在摇椅上,手里拿着本野史闲闲翻着,头也不抬。
纪怀远连忙又高举一封:“皇上,沿海倭寇猖獗,东南沿海总督急奏,现在战事紧急,军中粮饷已经用尽,请皇上火速下拨饷银,以安抚抗倭将士。”
刘子毓依旧看他的书,仿佛没听见似的,纪怀远终于急了,忙又要上奏第三封,这时,刘子毓这才将书本从脸上徐徐拿下来,侧过脸,嘴角噙笑:“又是没银子了,是吧?”
纪怀远赶紧跪膝上前,老泪纵横:“皇上——”
然而,话音未落,又被刘子毓打断道:“没银子了?没银子户部去要啊?你不是内阁的辅臣么?这点小事还要来问朕?”
“皇上,户、户部早就周转不过来了,这事儿……您不是都清楚了解的吗?”
“周转不过来周转不过来就来问朕要?呵,纪爱卿啊纪爱卿,你当真以为朕是孙猴子呢,扯根猴毛就能跟你们变出一堆银子来?去吧,自己想办法去。”
“皇上,户部周转不过来,谁叫这些事情都、都赶在一起了……”
纪怀远无奈哭求,本来他是想从皇帝的私库里借点出来,然而,这请求的话还没来得及开口,这时,刘子毓却懒洋洋摇椅上站了起来,打了个呵欠,扯扯袖子,竖竖衣领,道:“纪爱卿啊,你现在的胆子是越来越大了啊。”
纪怀远一时愣住,张了张嘴,还没明白过来这话里的意思,忽然,官袍的衣领被皇帝重重一提,刘子毓一张俊脸慢慢、慢慢地逼近他,表情阴冷,一个字一个字道:“纪怀远,朕还是那句话,你要是能给朕一点面子,朕何至于不会好好善待你?”纪怀远僵了一僵,他又嘴角轻轻上扬,慢悠悠松开了他,直起身,瞥了眼他因廷杖而打得稀烂的背部:“何至于挨这三十板子?嗯?”
“皇——”
“滚!”
时序冬至,一晃眼当今圣尊的二十六岁寿诞就要到了。万寿节在即,阖宫上下自然一片忙碌,皇帝赌气疏于朝政、户部拨不出款子的事情暂且不提,单说庆贺寿节这天所发生的一件事儿,柔止压根没料到,她的人生和命运,再次被推向一个意想不到的辉煌境地。
而刘子毓也完全没想到,通过这件事儿,不仅财政空前吃紧的事情给应急解决了,而他一心一意册立柔止为皇后的事儿,竟是如此通畅和顺利!
最后,全场的文武官员更是序立丹墀,在一拜三叩头的“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中,心悦诚服地明白一件事儿,一个女人,一个真正高贵而优雅的女人,她母仪天下的气场和风范,从来与她的美貌无关,与她的家世无关,尤其与她的出生,更是无关……
☆、第116章 (修改)
那天,雪下得很大,交织的雪花在朔风中撒盐般成团飞舞,万花狂翔,琼玉缤纷、直把整个皇宫大内笼罩在一片银白色的琉璃世界里。
刘子毓坐在设飨寿宴的大殿正中宝座上,他穿着袭明黄翟纹的冬日衮服,肩上套着件貂皮端罩,袖子和衣襟边缘皆是紫色的熏貂制成,他坐在那儿,身侧曲柄宫伞,销金提炉,一盏盏宫灯的影子投射在他的清朗俊雅眉目间,即使什么话也不说,也跟人一种珠玉生辉、君临天下的王者之气。
编钟吕乐在一遍遍奏着,大殿之上,珠帘绣幕,香烟缭绕,刘子毓扬袖说了声“平身”,接着,殿里殿外的使臣和官员们全都山呼万岁,叩首入座。
皇帝寿诞,按常理,二品以上官员与亲王及外国使节席桌是设于殿内,其他的群僚和外使随员则坐于殿外两廊,柔止虽是内廷女性大总管,又深受皇帝宠爱,但从身份和品级来讲,她依旧是个奴婢内臣,因此,在席位的设置上,她的位置在殿外的长廊,而不是殿内。
柔止成为皇后的转机,是在为皇帝陛下进献完自己精心准备的贺礼之后。
当时,所有臣子和使节们逐一进献完手中的礼单后,轮到柔止献礼时,柔止站了起来,端庄而大方地离席上前,双手高举一张册单,跪道:
“奴婢代内廷所有女官,以此薄礼,恭祝吾皇圣体康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