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绝不会在意奕槿要去宠爱谁,灵犀也罢,紫嫣也罢,凝玉也罢。反正在我之前,在宫中已有过许许多多的绮闻韵事,曾经的慧妃,曾经的颖妃。从承幸,到盛宠,再到落寞。就是我亦是被编排其中,关乎宸妃那些不可思议的种种,在那些无聊宫人的口中津津乐道地讲着。
我跟她们能有多少的不一样,想到这里,一抹稀薄的美意在我唇际渐渐凝结成淡淡的嘲弄。即使你能做到万花丛过,衣不留香,辗转经历那么多女子,又能有多少真心是留给我,这真心中又能有多少称得上是完整。
颜倾天下碧箫吹断玉芙蓉1
酒泛恩波,香凝瑞彩,笙歌鼎沸华堂。簪缨济济,拜手祝君王。好是重华盛世,康衢里、争颂陶唐。古今少,圣明相继,交劝万年觞。
盛世升平,穷天极地,万民俱沐恩光。锦绣成行,更宫花齐戴。愿捧蟠桃为贺,对瑶宴、一曲山香。尧天近,葵倾心切,相约共梯航。
觥筹交错,山呼雷动,歌功颂德之声余音不绝,贴着水面远远地传出去,那般气势近乎要风靡了一池的雪色美蓉。
雪芙殿坐落在极宽敞的平台上,四面宫室攒聚,玲珑错落,其间回廊萦绕若雪桥玉带,环环相衔,扣扣相结。蜿蜒曲折,重叠交织,直比那“复道行空,不霁何虹”,凌空池水之上,缥缈云霭之间。正中的广场平坦空阔,霓裳羽衣,笙歌管弦已奏罢,此时上正好要演一山甩棍的杂剧。
一时间锣鼓齐鸣,人声喧阗,好生热闹。我沿着临水回廊走过,侍女们皆是谨慎地迈着碎步跟在我身后,她们看到我与奕槿刚刚言辞冲撞的一幕,此刻一个个连大气都不敢出。
忽然听见身后有人唤,我转过身时,是灵犀追上来,她身着碧湖色蓝藤花丝绣绫衣,宝髻松挽,玉钗斜簪,一脉清雅素丽,恰到好处得衬着她钟灵毓秀的山尘气质,在一派桃红柳绿间俏脱而出。
我瞥过她一眼,并没有止步的意思。而她疾步挡在我跟前,朝我略略颔首,道:“姐姐,是在生婉辞的气么?”
我眉目间蕴开淡泊之色,道;“夫人多心了。我仅是感到倦乏,所以想要先退下。”
灵犀神色间掠过一瞬的低落,她轻叹道:“姐姐好像自从病愈后,就待婉辞疏远了许多,姐姐可是介意发病那晚,皇上与婉辞同去了御苑而未及时赶到。若是如此,姐姐真是误会了,婉辞原是不知,再者也绝不敢刻意拖绊皇上。婉辞年轻莽撞,行事终归有不当之处,还请姐姐谅解。”
“‘负荆请罪’还未上来,这里倒赶上一出。”遽然间,一声清泠的女音横插而入,我们两人齐齐看去,来人正是紫嫣,她披着晚烟霞紫绫子珍珠对襟旋裳,一袭纯白绣合欢花抹胸紧裹玲珑**。她虽诞下二子,但身姿轻盈窈窕,宛若闺阁处子,转眼间已是娉娉袅袅而至。
灵犀的目光触及她时,眸心倏然一暗,旋即笑靥如常,莞尔道:“我道是谁?原是慧妃姐姐。多日不见,麓妃姐姐近来安好?”
紫嫣清淡而笑,眼底却流转着如玫瑰花刺般的迫人冷艳,“夫人客气了,本宫纵然虚长些年岁,自认也担不起你叫一声‘姐姐’。”
灵犀不假思索道:“既然同在宫中,彼此客气就是和气。慧妃娘娘所经十数载,容颜不老,风采依旧,婉辞原以为娘娘豁达,不会芥蒂被年纪轻一辈宫妃称声‘姐姐’。”
灵犀这番话说得落落谦恭,但不见得半点热络,要说有三分轻嘲暗讽的意思倒是真切。
紫嫣面不改色,唇角依然含着一丝嗤然散漫的笑意,“若说‘容颜不老’,本宫安心领受了,若说‘风采依旧’,那是各人有各人的心思,若说‘豁达’,那是夫人过誉了。”
她的嗤然散漫,与灵犀的轻嘲暗讽,霎时冷冷地碰撞在一起。
“何况夫人的‘客气和气’,若是领了,落着了挑挞巴结的嫌疑,若是推了,倒落着了刻意疏远的误会。”说话间,紫嫣曼步走到我身边,刚刚还是面如清霜,片刻之间,换上了温柔和睦的笑意,仅以我们两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道:“姐姐若是乏了,就让阿紫陪姐姐回去。”
她说完,扬声道:“本宫与宸妃是中表之亲,自幼共处,数十年情意方有今日这声‘姐姐’。我们间纵有小隙,那也是‘疏不间亲’。”她在“疏不间亲”上加重语气,一字一字地掷地有声。
紫嫣面朝着我,说出口的话却像是存心提点灵犀,我们三人间谁跟谁是“亲”,谁跟谁是“疏”,她眼角溢出的余光,冷睨着灵犀道,“本宫跟姐姐之间若有龃龉,倒是让旁人看了笑话。”
灵犀浅笑如雾,眉心贴着亮莹莹的鱼鳃骨花钿,光泽色若白玉,她轻拖檀口道;“谁说不是?就连皇上,都金口玉言地赞过‘不枉费当年姐妹情深’的话。”
我无心听她们说话,漫不经心地一眼扫向场中,那名表演甩棍的伶人身着青衣短打,身材魁梧,四肢结实,舞着约莫一丈的铁棍。那根平淡无奇的铁棍在汉子粗厚的手掌中,仿佛就有灵性一样,随心所欲地在他的手臂、背部、腿弯的地方旋转。铁棍两头发散圆拱若碗,碗中“哧”地红光腾起,定睛细看,竟凭空裹挟着一团火焰,令人不禁叹为观止。
原本在奕槿身边,隔得有些远,看不清人脸。此刻看去,那汉子生着一脸密匝匝、黑纠纠的络腮胡子,模样粗鄙,一脸凶相,甩棍时嗔目怒喝,更显出几分狰狞,让人看一眼就觉得有些生厌。
我再回首看看她们,蓦然就觉得嫌恶,此刻精神亦是恹恹。我绕过紫嫣,道;“难得你们二人所聊甚欢,我这闲人就先行一步。”
紫嫣的殷勤在我的漠然面前,有一时的僵硬,她在身后喊了声“姐姐”,正要追来。旁侧的灵犀突然出声叫道:“那不是三殿下么?”
我跟紫嫣闻言一怔,顺着灵犀的视线看去。一个身着锦蓝色锦缎的小小身影,如是躲闪般地绕两侧落地的椴术花架子跑,果真是三殿下高舒皓。他身后追着一个红绫薄衫的小女孩,眉目熟悉,跑得气喘吁吁,仔细一看,那不是樱若是谁。
紫嫣就在我跟前,而韶王妃徽云大概一时看不住樱若,让两个素来的顽劣小孩子钻到空子,借机又闹在一起。席间之人大都盯着场上看,不曾怎么留意他们。高舒皓躲在花架子后,偏着半个小脑袋,朝樱若做龇牙咧嘴地鬼脸,樱若气鼓鼓地冲上去捉他,“碰”地撞上椴术花架,上面摆着的钧窑青花吲瓷盆栽,底座轻微摇摆着“咕噜”一圈,最终还是稳当当地落在花架上。
有惊无险的一幕,我看得有些胆颤,而紫嫣轻蹙双眉。幸好樱若年幼,撞上去的力道根轻,要是架得那么高的花盆一头栽下来,若是砸到他们那还了得。
“皓儿!到母妃这里来!”紫嫣声音中透出几分威严,朝着高舒皓道。两人玩闹得正在兴头上,许是未听见他母妃训斥。紫嫣神色一沉,朝身侧的婢女道:“你过去,给本宫把三殿下带来。当着这么多皇室宗亲的面,如此恬嬉放诞,实在不成规矩。”
紫嫣身边的蜱女低心顺限地应声玉了
那时,灵犀侧首看我时,湖面清风徐徐,逆身吹来,撩起额角几缕绒绒细碎的发丝,若有若无地拂在她眼角的黑痣上,那颗堕泪痣色泽黢黑深澈得如一丸眼珠,在缕缕发丝浮动间,恍惚就是一只幽暗的眸子在不断地阉上,再睁开。
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所有神情转瞬就消匿无踪,宛如朵朵清浅的杨花埋入水影,无声无息,唇角却勾起的一抹笺,意味深长。
我目光紧紧地盯着那两个孩子,三殿下此时躲开了花架,樱若是不肯服输的犟性子,仍紧追不舍。避闪不及之下,三殿下跑向场中,那里还有伶人在表演。围观的高氏宗誊顿时发出轻微的惊讶声,和嘈嘈的议论声。但三殿下正忙着顾自己躲避,他行动灵活敏捷如小猴,顺势就让汉子挡在他与樱若之间。
青衣汉子硬生生地将要得威势正足的铁棍停下,铁棍两头的火光也簇然熄灭下去。他顿时僵在场中,那张长满蜷曲络腮胡子的粗犷大脸上,露出左右为难的神色。他眼下夹在樱若与三殿下之间,明眼人都看得出这两个孩子俱是出身显赫,他哪里敢不慎伤到其中一个。
两个生相山众的孩子,尤其是三殿下高舒皓,相貌极其俊秀,明眸皓齿,遥着一股子精灵狡黠,那模子生得就像是神仙洞府中的小仙童,他们中间夹着一个三大五粗的黝黑汉子,不得不说是有趣。高氏宗眷们见到这副情形,又皆是哈哈大芰。
三殿下紧紧抓住那青衣汉子衣服的下摆不放,那汉子躲避不得,粗壮如小山的身躯在此刻显得格外笨拙,只得被三殿下牵着鼻子走,帮他挡住了樱若。
樱若急得直跺脚,恼怒得小脸通红,那丫头向来机灵,冷不防就从汉子腋下钻过去。张开两只手爪,直向三殿下猛扑去。
三殿下低低地呼叫一声,跌跌撞撞地跑开,而那时汉子略欠身,樱若恰好就扑在他身上,两只小手在他前襟奋力一抓,樱若再使尽全劲也是小孩子力道。那点微不足道的力气,对于一个身材魁梧的壮年汉子,就像被只小猫扑了一下。
然而此刻,他的面色却是微微一变。
就在那个瞬间,众目睽暌之下,他衣服的前襟漏出一样泛着金属光泽的物什,落在铺着厚厚的猩红氍毹的地上,一点声息都无。
但在场数千上万的眼睛看得清清楚楚,那是一把匕首!身为御前表演的伶人,怎可随身携带利器,而将这等利器藏掖于贴身,此人又是何等居心。
众人霍然变色,像是中咒般钉在原地,喧闹喜庆的锣鼓音乐,亦是如被冰封般的寂寂无声,那把骤然出现在祥和宫宴上的匕首,突兀而安静地躺在猩红氍毹上,折射而出的亮晃晃冷光,顿时煞白了每一个在场之人的脸色。
那名青衣壮汉见到兵器暴露,索性也不再遮掩,他原先拿在那根铁棍,正中偏下的位置有道拼接得细不可见的小缝,此时“哗”地抽出一道三尺长的寒剑,竟是内有玄机,他脸上顿时凶相毕露,怒喝一声:“诛杀昏君!”
同台之人纷纷响应,从场子两侧镂空的花灯和架子间将事先埋伏的兵刃拨山,霎时间,猛烈的日头照得底下一片寒光泠泠,杀意迸发。
忽然问,最先回过神来的人,撕心裂肺地喊出一声,“有刺客!”
那些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一个个骇得呆若木鸡的皇族宗誊方是如梦初醒,惊惧地叫喊着朝四下逃窜。
颤倾天下碧箫吹断玉芙蓉2
一派祥瑞靡靡的中秋宫宴上,竟然有人行刺!
众人皆是凛凛一惊,就像是喉头被人猝不及防地塞进一大把刺骨的冰雪。那声撕心裂肺的惊叫声在耳畔嗡嗡不绝,底下呆怔住的人,被猛地震醒后就霎时全部乱了。
“护驾!”太监尖利地嚎叫,分立两列的御林军振甲挥戈而入,殿中霎时“嚯嚯”拔剑之声,光芒寒厉的剑锋齐出,指向正中的青衣汉子。青衣汉子身处劣势,却是面容凝肃,临危不惧,紧抿的嘴唇发出一声高亢的清啸。
那声清啸如同信号般,“划拉”一声丝帛撕裂,刚刚用来作舞的一排红色绸面花灯,骤然被利刃豁开,眨眼间,从里面快如游龙地窜出数十名身着黑色紧身短打的壮汉,体魄矫健精瘦,皆是黑农蒙丽,眸含厉芒,太阳穴的位置微微朝外凸起,一看就知是武艺不凡之人。
双方对峙间,天地沉寂,樽倾酒泻,箫咽弦断,唯有杀意冷冽
雪芙殿中早早地就被设下埋伏,宫中之人俱是懵懂不觉,看来这场刺杀是蓄谋已久。
其中一名黑衣人窜出时,借着飞身跃起的力道,手起刀落间,顺势就砍到了一名御林军,那名被突袭的侍卫喉咙底闷声一响,就瞪大眼睛“噗通”倒在了地上,只见银甲碎裂,腰腹间被劈开极长极深的一道口子,鲜血喷涌,混着内脏肚肠一泻流出,竟是说不出的血腥和恐怖。
行刺之人一击得手,士气大振。剑锋冷若寒星,偏转向正中金龙大桌,他们今日刺杀的目标是奕槿!
当第一簇飞溅的淋漓鲜血,惊破了雪芙殿上的缓歌艳舞。瑞意祥和,而此刻方是屠戮的开始。黑影如剑,青影如电,仿佛是天降九玄幽冥的修罗,他们离御座尚有三丈的距离,就如鹘入鸦群,就这样一路挡者则杀地猛冲过去。
今日在宴上之人,不是皇室宗族,就是后宫嫔妃。自贤祖帝开辟东胤,高氏执掌中原已逾百年,即使边境频有战乱,到底比不得当年开朝辟代、争夺天下时候。盛世安泰下,一千宗族亲王大都养尊处优惯了,长久混迹于销金融玉的富贵场所,生得脑满肠肥,面目臃白,都顾不上风仪,争先恐后地朝后退缩,竞没一人能出首把持局面。
亲王尚且如此,更不用说那些久居深宫内府的嫔妃女誊,见到这般残忍阴戾的场面,一个个都吓得花容失色,魂飞魄散,狼狈逃窜。
一时间,杯盏倾碎,器皿碰撞,铺天盏地的惊喊声,直要震耳欲聋。御林军与刺客正激烈交锋,殿中多是皇室宗眷,刺客是刀锋嗜血的凶狠之徒,见者则杀,而侍卫却要顾及那些宗室的安全,不敢放开手脚搏斗,免不得处处掣肘,人数为优,但却是略略落在下风。刺客轮番进攻的劲头,愈加势不可挡,眼看着朝着御座的方向移近一丈余。
刺客离奕槿已不到两丈的距离!
我因及早离席,而紫嫣和灵犀各怀着心思追了上来。所以我们此时身在雪芙殿边缘回廊间,离正殿较远,外侧有御林军层层把守,宴席间一片狼藉混乱,众人抱头逃窜,但一时还波及不到我们这里。
灵犀先时来追我时,手中擎着一盏造型精雅玲珑的荷花灯,粉红薄纱笼成十二花瓣,薄纱夹层中用拉得极细的铜丝掐为支架,整盏荷花灯亭亭**,栩栩如生,正中盛着一汪嫩黄鲜妍的蜡质花蕊,是河灯点火之处,不得不说是一件极尽工致的物什。
当刺客显行,大殿内变故横生之际。灵犀正好侧着半边身子,伏在回廊阑干上,玉臂轻垂,将那盏河灯泊在水面上,她螓首低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