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刺客显行,大殿内变故横生之际。灵犀正好侧着半边身子,伏在回廊阑干上,玉臂轻垂,将那盏河灯泊在水面上,她螓首低婉,道:“这里的雪芙蓉虽壮观,却生得太密太挤,河灯根不容易荡开,让人看着有些喘不过气的感觉。”
我心间凛然,眼前是如何险恶的场面。雪芙殿临水而建,除却一道玉桥连通外界,别无出路,眼下玉桥被刺客的内应截断。玉桥狭隘,外面救驾的侍卫冲破不得。纵然一时半刻还危及不到我们,要是雪芙殿上情势一旦遏制不住,我们迟早都是引颈待戮,成为刺客的刀下亡魂。
寻常嫔妃早就吓得晕过去,她竟能在这里谈笑风生,镇定自若地放河灯,还有闲心情计较这芙蓉生得太密太挤。
她回首看我,眼底蕴染开淡薄宁静的伤楚,“婉辞是诚心想为宸妃姐姐放河灯,祈福祉,奈何还是抵不过一句‘疏不间亲’。”
我此刚眼神淡漠地看着她,面前的女子,琼颜玉貌为外表,至灵至性为精魂,映着身后大捧大捧、无垠无际的雪色芙蓉。她恍若就是不甚惊落凡尘的仙娥,而此刻,那场近乎在眼皮子底下的刺杀,众人惊惶地呼喊,统统跟她毫无关系。
紫嫣冷冷地横了她一眼,讥诮道:“夫人也不看是什么时候,居然还有心思放河灯。本宫一生遇事不少,倒是难得见到能像夫人这样,泰山崩于前而处之泰然。夫人这盏河灯若是为中秋佳节而放,看天色似乎早了些。若是为祈求皇上此行脱险而放,看情形似乎迟了些。”
灵犀伸出一根纤纤指尖,轻轻揉着额角,笑意清寒道:“在这里吹了小半日的凉风,连说出口的话都带着风凉。婉辞懦弱无用,唯一会做的就是祈求上苍保佑。而慧妃娘娘身为将门虎女,性情刚毅果敢。现皇上身处险境,何不即刻冲上去,挡在皇上面前,来一举壮烈、壮阔的以身相护。刺客虽强悍难缠,但宫中御林军岂是弱旅。婉辞想着就算那些刺客舍了命,也绝计挨不到皇上的御座,但慧妃娘娘前去救驾,如此英勇,皇上定是大为感动,娘娘说不定还能因此为三殿下挣得一个好前程,娘娘今后也能有大富大贵的际遇。”
灵犀向来口齿伶俐,声音宛转如黄莺。一大通话流流畅畅地说下来,无半点滞碍。语调刻薄尖锐,字字句句台讽带刺。
紫嫣深吸口气,依然还是亲厚的口气,话意却是阴冷如冰坨,她道;“夫人那番话说得极是,不过本宫一见刀剑就害怕得紧。懦弱无用之人,哪里还敢行保皇救驾之义举。夫人刚刚还说‘为三殿下挣得一个好前程’,万一夫人口中轻轻巧巧的‘以身相护’变成了‘以身相殉’,这样一来,再隆重的‘大富大贵’本宫也是没命消受。”
紫嫣话锋泠然一转,哼了声道:“夫人如此会为他人设想,倒不如留着这份心为自己考虑。夫人若前去救驾,如此英勇,皇上定是大为感动,夫人说不定能因此为自己挣得一个好前程,夫人今后也能享受大富大贵。夫人眼下无儿无女,日后堪忧。但夫人是深谋远虑的人,自然不用本宫提醒。想当年先帝爷的薛氏废妃隆宠无限,最后就是败在子嗣之上,而夫人莫弄得像她一样。”
紫嫣提起“薛氏”这两个字时,灵犀的反应似乎格外敏感。我看到她的眼角悚然一跳,正好是生着堕泪痣的位置,她处事向来云淡风轻,仿佛万般地不在意。而我,足第一次见到她类似于被激怒的神色。
我无暇顾上她们,而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场中。刺客初现之际,三殿下和樱若正好就围在青衣汉子身边,三殿下先前就跑开一段距离,他见机又快。当刺客亮刃时,他已溜烟跑到舞场边缘,正抱着四殿下后退的毓妃,见状慌忙腾出一手擒住他,拖着两名皇子藏身在御林军的守卫之后,眼下三殿下大抵还算平安。
但是,身处险境人的是樱若啊!樱若那时猛地绊了一跤,覆面摔倒在地上。再要躲避就失了先机。她跌撞失措地坐在地上,水意莹莹的眼眸惴惴如受惊的小鹿,皱着通红的鼻尖放声大哭。任她平日怎样跋扈任性,满脑子古灵精怪的主意,现在她只是一个性命堪忧的小女孩。
四下充斥着尖叫声,杯盘倾碎声,奔跑声,将她纤细惊惶的哭喊隔得支离破碎。席间的大人都在自顾不暇的逃命,哪里还能顾得上她。樱若身上穿着红绫薄衫,那抹单薄的红色,逐渐被杂乱无章的色泽所掩盖。仿佛就是一朵纤弱的红色小花,承受着无数无情的脚步践踏,最终被浑浊的尘土所湮没。
我觉得像是被马蜂的尖刺螫了一下。她那么惊惧,那么柔弱,那么无助,就像狼群裹挟着的小羊,任何一枚獠牙,任何一刨利爪,就能顷刻要了她幼小的性命。莫名其妙地,脑中霎时卷起一波一波的剧痛,如浪潮般汹涌滂湃,刺激着我脆弱而敏感的神经。
“姐姐,不能去!”紫嫣惊叫一声,她曳动群裾,疾步追来,急迫地想要拖拽住正要往里而冲去的我,却还是晚了一步。
“姐姐!姐姐!”紫嫣急得声音都颤抖起来,在我身后高扯嗓门连声叫喊,我却是惘然末闻,艰难地穿过拥堵闭塞的人潮,朝着樱著的方向跑去。
“樱若!樱若!”在一片嘈杂声中,我大声地唤着她的名字。在纷杂如潮的人群跌跌撞撞地前进,却是怎么也到达不了她。
我心神绞痛,焦锐如焚,寻找着视线中那抹纤薄弱小的红影,繁琐累赘的群裾后摆不知被谁踩到,险些就趔趄着摔在地上。
雪芙殿内,御林军训练有素,凭着熟悉地形和人数众多,从最初的被杀的措手不及,逐渐反转局面,众侍卫愈战愈勇,将原本危如累卵的情势堪堪控制住。而殿外匆匆赶来援救的御林军,奋力厮杀,近乎是拼着同归于尽,最终冲破了刺客在雪芙殿玉桥设下的关卡,阻碍一被扫除,御林军声威大震,一时势如排山倒海,不可遏制。兼之内廷侍郎盛醢率将士而来,外部力量源源不断地贯如殿中。
此行潜进宫廷的刺客即使都是武艺精悼之辈,毕竟寡不敌众,眼下渐处于劣势,败局已定。就算拼个玉石俱焚,谋刺圣驾,再绝无可能得手。
“樱若!樱若!”我竭尽全力,朝着那红色的小小身影跑去。在离樱若约有一步时,突然间好像后背被人猛推一把,我整个人扑朝前,展开手臂将樱若拽到怀中,身体“咕噜”顺势滚到一侧。
几乎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一截寒光冷然的剑刃,恰好就砍在我眼前不到一寸的距离。
刃口锋利,惨白如霜,映着我此刻同样惨白如霜的脸色。
我还没能来得及反应,头顶就冷冷地灌下一个阴鸷的声音,“杀了这个不知好歹的小妮子,若不是她,怎会害得咱们的计划提前败露!”
不好!刺客谋刺不成,撤退之时要杀掉樱若泄愤!
“住手!”我将樱若整个都压在身下,感觉到那娇小孱弱的身体在我的怀中剧烈颤抖。他们的目标是樱若,若是此时我放手,我尚有一线生机;若是我不放,我就会陪着樱若一起,在劈头盖脸砍落的利剑下,当场丧命。
放还是不放!无数纷纭的念头,在脑中如涣散的星芒掠过,壅塞得几乎要炸开一样。
最终唯凝成一个念头,樱若绝不能死!
我用手臂愈加紧地揽住她,这个小女弦仿佛天性中就与我有种莫名的感应,千钧一发之际,我根本不能,也做不到陷她于险地,弃而不顾。
抬首的刹那,唯有剑锋劈落时带起阴绝的冷光,晃晃然搅浑了周遭的所有事物,眼睛都要被这般的光芒刺瞎。
“颜颜!你快回来!”我听见男人低沉的喊声,喉咙间暴出的声啬因急迫和忧惧,听来有些粗嘎刺耳。
视线模糊间,看见远处明黄色的身影。尽管看不清,但我知道那是奕槿,帝王独尊的明黄色。他被一群宝蓝衣饰的太监,和银白盔甲的侍卫,还有蓝与白间漫点着的华衣流彩的嫔妃层层地拦住,异口同声高喊地;“皇上乃万金之躯,万万不可为宸妃涉险!”
他蓬然作怒地吼道:“混账东西,全都给朕滚下去!”
那瞬间,我们之间阻隔了太多太多,纷纭杂乱的人影,我可以想象他惊惧到目眦尽裂的表情,最终还是遥不可及。
劈落的剑锋,离我越来越近,我似乎都能感觉挟带着凌厉之势的剑气,在裸露的肌肤上割出细小丽尖锐的疼痛。
死亡的庞大阴影笼罩在我身上,这一刻我除了死,已是无可逃避。我拥着怀中的孩子,她一动不动,温热幼弱的身体紧紧地贴着我,这充满依恋的动作,倒让我从心底生出几分凛然无惧。
“玎!”
锐不可当的剑势,在半空遽然一滞。
“玎!”
又是一声,堪堪要迫到眼前额夺命之剑,竟是倏然反弹出去。
来不及转瞬,一道惊鸿白光宛若幽刃出鞘,柔曼无力的绫缎打在剑锋之上,竟是如金石相击的脆响!
我清冷而视,幽黑的眸心骤然腾起白芒两点,带起的微风拂动缠在臂间的雪丝昙花披帛,那般纯粹柔净的颜色,轻盈如云地牺落在臂上。
性命攸悬的刹那,我想起那日与韶王妃同在上林苑时,身体中出现突如其来的反常。而此刻我感觉身体又出现那种异动,仿佛是一种隐藏在血脉肌理中奇异而微弱的颤动,瞬间就流遍全身。我不受控制地,就像完全被潜藏的本能支配着地去做一些事情。
颤倾天下碧箫吹断玉芙蓉3
那一刻,掌中白绫霎时化作一道惊空而起的白虹,格挡住长芒如电的剑势!
那一刻,离死仅仅差一步之遥,我和樱若却是化险为夷!
那一刻,仿佛所有的思绪在瞬间被尽数滤空,脑海中惟余下这般景象,一抹纯白纤细的身影,亭亭宛立水中央,舞作一曲凌波。她倩然回首,那是一张与我相似到真假难辨的脸庞。她声音温柔,凌波舞,此舞对舞者天赋要求极高,身段必曼妙轻盈,兼娇桃和依与杨柳纤细之美,体态稍丰腴者失其风致,则不可学。作舞时身着无瑕白衣在碧水之上,乘着徐徐清风,才能将三丈长的素绫完全舞展开,尽得绫带之舞的柔曼之极致。
我想起幼时,她曾将凌波舞教给我和阿紫,我们那时正是稚嫩顽劣的年纪,哪里肯耐住性子,却喜 欢'炫。书。网'看她身着一袭白衣,翩然作舞样子,宛若清莲出水,宛若流云回雪,宛若仙子凌波。小小的孩子不懂得什么是一舞倾绝天下,却是懂得那样的她是最美,恍然就是寥廓天地间,唯一盛绽的一株绝代风华。
我想起她手把手地给我们矫正动作,重复地说着,你们一定要记得,记得,说话时,眸心如墨意氤氩地蕴开浅淡的忧伤。
自幼跳熟的凌波舞,舞姿谙熟于心。然而此刻,每一个转身翻腕,每一个移步展臂,熟悉的柔曼婉丽间,皆是挟带着陌生而凌厉的锋芒。仿佛体内有一股绵绵泊泊的力量奔如电流,极快地流贯入周身经络。
我目如寒星,孤身而立,任凭湖面凉风起,混合着幽花馨香和血腥气息拂在身上。单薄的白衣在风间肆意飘荡,如仙如魅。
那刺客料想我定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柔弱女子,一剑劈下之际,除了受死绝无反抗之力。一时疏忽大意,自掌底窜出的白绫化作一道毫光,不偏不倚地被击中了面门。
黑衣刺客踉跄离我们后退一步,稳住身形,他露在外面的眼睛,眯成狭小的两道细缝,喉底低呼出一声:“不好,这名女子竟然身怀武功!”
雪芙殿上之人都是惊愕地看向我,我的身份是帝王宠妃,而她是亲王的郡主,不因存在什么牵连。但众目暌暌之下,我不惜身蹈险地相救,此举已是难以理解,更者,我在千钧一发之际,使出武功,一介体弱久病的深官嫔妃,竟身藏武功,其带来的令人震惊的程度,甚至要远远超越了刺客的突袭。
即使隔得远,我还是可以感觉到奕槿惊愕的眼神,直到身侧回过神来的内监,颤巍巍地高喊了声:“保护宸妃娘娘!”
他方蓦地回过神,缓缓沉声道:“来人,去救宸妃,”
此刻,宫中陆续奔来护驾的御林军,人数已近四五百人,此外还有侍郎盛醢所率的一支兵马,浩浩荡荡地冲进雪芙殿,一时间声势巍峨如山倾。
此番潜入宫中的刺客混迹在杂耍怜人中,仅有数十人,但俱是精悼勇猛之辈。尽管如此,缠斗多时怕是体力不支。在锐意全盛、攻势正好之际,尚且挨不到奕槿的御座半分,更何况现在人员皆疲,谋刺圣驾已断然无望,若是此时撤离,说不定还能拼死杀出一条血路。玉桥间设下的防守已破,若是等到宫廷大批护卫赶到时,内外受敌,就是有通天罗汉的本事,也是插翅难逃。
我环视周遭,今日赴宴之人除了少数几位,在刀枪无眼下被砍杀,横七竖八地躺在大红氍毹上,其余大都远远地逃到御林军身后去了。我当时只顾着冲进来,眼下却深陷在刺客重围之中。
御林军训练有索,凭借人数优势,逐渐形成包围之势,情况愈见危急。这数十名刺客显然也不是乌合之众,即使身处劣势,却是不乱阵脚,进退有序。那名领头的青衣汉子,蹙唇发出一声清啸,这个声音与之前指挥手下,冲击御座时发出的无异,现在必是撤退的信号。
青衣汉子力大如巨灵神,掌中紧握,长刀横扫,刀锋扬起的鲜血,还未飞溅落地,已是两名冲上前的御林军被砍倒。他俨然就是这群刺客的首领,冷眸眈眈如猛兽,饱朝先时向我进攻的黑衣人,怒声低喝道:“一味嗜杀的蠢货,速将那名女子擒住,先莫伤她性命。”
我听到这话,登时明白过来,他们是要将我挟持为人质,借此威胁一句。眼见对方人多势众,突围希望渺茫。若是有紧要的人质在手,逃生的机会倒是大了几分。其余刺客配合默契,向四面围成圈,抵挡住前来救我的御林军。
我被围困其中,御林军一时间攻不进来,可谓是鞭长莫及。樱若毕竟都是年仅五岁的孩子,见到这样的情景,忍不住“哇”地一声哭出来。
青农汉予鬈须满面,他徐徐气沉丹田,朝着御座的方向,声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