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嫣眼中冷意愈盛,哼声道:“事到如今,夫人还装什么糊涂。”
“慧妃娘娘对事事洞若观火,婉辞哪里敢在娘娘面前装糊涂。”灵犀双眉微蹙,似是委屈道:“慧妃娘娘顾念姐妹情深,但是,就算娘娘心忧宸妃,又何必要迁怒婉辞。”
紫嫣目色清冷地看着眼前的这名女子,姿容清丽,虽不可比肩倾世殊色,但此女最动人之处,就是眼眸间流转着一股摄人心魂的至灵至性。然则,禀清纯无辜之貌,行狠辣阴绝之事,这种女子,乃是真正的如仙如魅。
紫嫣轻轻拊掌,笑出两声,“夫人这般刀枪不入,本宫说得再多也是枉然,但是……”她话锋陡然一转,漫不经心地说起一件无关之事,“夫人知道么?前些年在胤朝北部边境,大概是顺州、金莱一带的百姓,广为流转着一首《还俗歌》。”
灵犀闻言,脸色竟是微微一变。
两人之间原先剑拔弩张的气氛看似缓和很多,然而,短暂的平静之下,蛰伏着愈加激荡的暗流涌动。
紫嫣此时双靥盈盈含笑,眼眸中的锋芒亦是柔和几分,“本宫记得《还俗歌》中有几句是这样的,夫人仔细听听本宫说得对不对,眼波转,玉颜娇,木鱼死,佛珠僵。想那容颜如花,似锦年华,莫付了青灯黄卷,猛把青衫撇下,不如早早地蓄了青丝发,去嫁个俏冤家……”
灵犀脸上清浅的笑意,霎时如流云凝滞,沉吟道.“娘娘想说什么?”
紫嫣是何等敏锐之人,抬眸问,已是将她表情微妙的变化,尽收眼底。她猛然抬苜,笑声恣意而放诞,幽幽道:“这首《还俗歌》措辞粗浅,不登大雅之堂,真没想到,居然能入得夫人的法眼。本宫的侄子林庭修天资愚钝,是个极不成器的料子,真真地没想到,居然能得到夫人的垂青。”
“本宫觉得这首《还俗歌》不好,不愧是出自毛孩子的手笔,纰漏甚多。想夫人师承清虚子道长,就算当年未进宫之时,也是带发修行的道姑,将‘青衫撇下’倒是,但鬓发如云为君生,何须还要再等到‘蓄了青丝发’。”
紫嫣缓缓说出口的话,一字一句皆是如厉亮的尖锥,毫不留情地刺在心上。但灵犀毕竟是心神坚毅异常之人,唇角依然含着抹淡然的浅笑,语意嘲弄道:“婉辞晓得慧妃娘娘素来口齿伶俐,但不晓得娘娘更擅于信口雌黄。”
紫嫣看她的眼神多了几分嫌恶,和不加掩饰的鄙薄,道:“本宫是否‘信口雌黄’,夫人自己心里清楚。”
她抬起一直笼在云丝广袖中的右手,在灵犀眼前一晃,修长的手指间松松地缠绕着胭红的丝线,映着掌心白皙莹洁的肌肤,赫然就是一枚狭长的碧玉,两端略弯,其状若鱼,玉质明净通透。最难得的是这枚碧玉,无论鱼首鱼身,还是细微到如碎叶般的鳞片,皆是浑然天成,源于自然之鬼斧神工,未加诸分毫人力雕琢。除了鱼体内侧,残存着一道切割的痕迹,似乎完整的碧玉原先应是双鱼合抱,后用利器将其一分为二。
灵犀的目光触及玉鱼,登时整张面色雪白如纸。
紫嫣的眼角衔着一缕颇有玩味的冷笑,她指尖慵懒地将那枚玉鱼翻身,露出镌刻在背面细若蚊足的字迹,她念道:“‘婉娩容与’,本宫思忖着另一枚玉鱼上刻的应是‘修秀神皋’,玉鱼分持,心有灵犀,方能一点即通,夫人您说是么?”
“婉娩容与,修秀神皋。林庭修真是本宫的好侄子,居然背着本宫做出这么光彩的好事来。”紫嫣的语调猝然变得尖刻。
灵犀此时一改往日的从容,眼底隐约显现森然之色,掩在宽大衣袖下手掌紧握成拳,她大声喝道:“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本宫其实并不想与夫人为难。皇上是因宸妃与韶王之事而震怒,但夫人淫乱宫闱,其罪不在宸妃之下,若是宸妃要被发落,夫人理应一道受罚,若是宸妃被迫身死,夫人理应一道陪葬!”
说罢,紫嫣翻腕将玉鱼捏紧在掌心,碧玉莹莹的一点微光,幽淡地映在她的眉间,亦是冷清阴戾的色泽。她风轻云淡的声音中透出肃杀,“本宫劝夫人一句,夫人今日要不收手,要不我们就拼个鱼死网破!”
“娘娘敢么?”灵犀闻言,忽然神情一松,她清灵地笑山声,“娘娘若是非要拖婉辞下水,林氏亦是难逃追究。”
“夫人错了,难逃追究的是林庭修,而不是林氏。”紫嫣绝美的面容,掠过一丝阴刻狠绝之意,道,“林庭修,本宫一直视其如棋子,若能以舍弃一子的损失,而换得扳倒夫人的大捷,本宫何乐而不为。”
说完,紫嫣目光冷冽地扫过灵犀一眼,就要拂袖朝太极宫中走去。
太极宫恢弘壮阔,宫室巍峨大有通天落地之势。四扇错金嵌银的朱紫殿门,高达三丈,此时距离她们已是不盈数尺。
灵犀一时激恼,骤然飞身上前,欺近紫嫣旁侧,出手快如闪电,挟势去夺那枚玉鱼。
紫嫣收紧掌心,猝不及防之下,为护住玉鱼,硬生生地受了她一击,锋利如刃的指套,毫无缝隙地贴着皮肉狠狠地划过。
紫嫣顿时眉心一蹙,脸色隐隐透出青白,趁着她犹豫的一瞬,紫嫣扯开喉咙,放声大喊;“御林军在何处!快来人!”
四周寂静,遽然爆发出的一声大喊,女子尖利的声音,显得格外突兀而刺耳,已然惊动到了太极宫中巡逻的侍卫。
紫嫣面色沉静,如凝冰雪,左手五指蜷曲,发着全劲,紧紧地压住右臂上,像是在极力阻止什么东西流淌而出。
紫嫣紧抿双唇,看向灵犀时,眼神中浪潮般的泛起难言的震惊。
夜风盛劲,卷着阴潮的水汽,扑向那两名身姿纤细的女子,她们身上轻薄柔曼的衣衫被风烈烈地灌满,如同就是一双在风声中飘摇不定的脆薄纸鸢。
正当这时,头顶传来一声隆隆的闷雷乍响。这轩彰十二年夏末的一场雷雨,蓄势已久,稠密如织的云层,最终无力再禁锢,这如同排山倒海般翻涌奔腾的水汽,那瞬间,化作疾暴的雨点落地。
御林军随即而至,恭敬地在暴雨中,在这两位身份尊贵的女子面前,肃然待命。
紫嫣冷冷地看着灵犀,灵犀亦是在冷冷地看她,彼此无言,她们就这样对峙着。
忽然,紫嫣朝着灵犀低哼一声,掌心隐约一泓碧色晃过,就转过身,向着太极宫跑去。
第四十九章 颜倾天下 碧箫吹断玉芙蓉8
太极宫外,惊落九天的雷声轰隆乍响,风雨霎时大作,裹挟着震天撼地的气势,凌虐这世间万物。殿门半敞的空隙间,急匆匆地跑进个秀颐袅娜的身影。
“皇上绝计不可听信奸人挑拨!”一把清凌凌的女声横插而八,“众所周知,琅嬛乃是出身伏眠王室。然则表姐出身帝都颜氏,颜氏一族上溯十代皆在帝都定居,家世历代清白分明。若追溯外家,袁姐之母慕容浣昭,臣妾之母慕容浣沁,皆是出身南国富商之族,与北地王室断无瓜葛。论此二人,其间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怎可混为一谈!”
这番话说得中气十足,字字掷地有声。
我蓦地一惊,转首看去,来人正是慧妃紫嫣,她身着一袭深紫蹙金双萧海棠锦春长裙,紫金丝罗牡丹薄雾纱挽在臂间,长长的流苏散开如云霞般的华彩,不知是跑得太急,还是说话声息太急,洁白如玉的耳垂上,一对牡丹银叶双钩坠子不住地簌簌跳动。
她身姿峭然地站在那里,裙摆和衣裳的前襟都有水迹洇湿的痕迹,高绾的发髻间亦是沾着星星点点的水珠,晶莹剔透,摇摇欲坠,宛若是有意埋在乌发间的珍珠。
奕槿看到她,微微蹙起眉峰。面见御驾时,嫔妃保持衣饰仪容修洁,是最基本的应循之理。
尽管有些狼狈而来,但是,她脸上的清傲桀然之意,以及眉宇间含着的一抹锋芒,依然分明如昔,半分都未曾摧折,瑰姿艳逸,明丽迫人。
“一进来就大呼小叫,慧妃你可知失仪。”奕槿看都未看她,口气淡淡地道。
“臣妾参见皇上。”紫嫣略顿一顿,随即换了一副意态婉淑的样子,朝奕槿屈膝行礼。
“臣妾参见皇上。”说话间,灵犀亦是踱步而进。她身上的衣衫似乎湿得比紫嫣更加厉害,屈膝行礼时,黔首低垂,鬓角泠泠地流落一颗水珠,滴在大殿的平金地砖上。
在旁侧,立即有眼明手快的宫女上前服侍,为两位整(。3uww。)理妆容和衣着。
“你们两个倒是很有心,听到朕这里有些风吹草动,索性冒着雨就跑来了。”奕槿的声音淡漠,听不出一丝一毫的温度在里面,“刚才外面那么大的声响,就连朕的御林军都被惊动了,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上息怒,臣妾等知罪。”紫嫣和灵犀听到奕槿问话,依然还是垂首的姿势,心事重重皆被掩在合宜得体的笑容之后。
奕槿无心追究她们,厌烦地挥手让她们退到旁边。他面朝着我道:“颜颜,朕先时问你的话,你还没有回答朕。”
我未答,却有听得一人音调软软地插进话来,“臣妾记得先王妃琅嬛过世是在轩彰九年九月,而皇上与宸妃相逢大概是在轩彰九年的十月间。琅嬛薨逝,而宸妃现身,前后不到一月的功夫,真真让人生疑。”
我顺着刚才的那个声音寻去,说话的并不是灵犀,而是一名身着玫瑰纹亮缎云锦纱裙的女子,生得眉目明秀,双十年华,乍一看去,觉得面生,但却有些眼熟。忽然想起,就是她,那日在雪芙殿中,支支吾吾地说出“反正那人也是刺客,罪大恶极,宸妃杀了就杀了”,她似乎不大晓得察言观色,正好撞上奕槿盛怒,那时非但未讨得好,还被奕槿严厉申饬了一通。
紫嫣侧目觑了那人一眼,嗤然道:“难得薛选侍如此耳聪目明,尽管久居去锦宫,对于宫中的事也掐算得头头是道。”
我听到紫嫣的一声“薛选侍”,心里登时明白过来,面前女子便是第二位薛门废后,薛旻茜。我记得湛露说起过,当年薛冕长子薛旻玟,因私通敌国被诛杀,薛氏受其连累,落得满门流放之罪。薛旻茜虽是罪女,但念及其年纪幼小,未将她逐出宫门,而是废黜后位,降为选侍,永不晋封。但令其居于宫中,终老此生。
想到她当年封后之时,尚是年仅十一岁的稚女,现在粗算年纪,大约就是她了。此女是薛冕之女,前废后薛旻婥之妹。整个薛氏的分崩离析,与林家和颜家有着莫大的关系,她是薛氏遭劫后,唯一留下的血脉,想必她对于紫嫣,抑或是我,都是恨之入骨罢。
奕槿的手心有些凉,慢慢地覆上我的侧脸,那股冰凉硬生生地将我旁逸的思绪拽了回来,听见他字字肯定地道:“是轩彰九年十月二十一日,在上阳行宫,朕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
我听得心神一震,唇际不由得漫出如叶底浮沫般的苦笑,心道:轩彰九年十月二十一日,会永远记得这个日子的人,何止是你,还有我。
“慧妃娘娘,嫔妾不过就是就事论事,若说‘耳聪目明’就折杀嫔妾……”薛旻茜勉强稳定着声音说道。
薛旻茜对紫嫣似乎心存胆怯,刚刚紫嫣横了她一眼,她整个人就泠然一惊,话到一半就猛地噤住口,抬首时触及紫嫣隐隐发寒的眸色,就忙不迭将脑袋低低地垂下。
紫嫣在宫中多年,雷厉风行就是慧妃一向的风格。当年薛旻婥获罪身死后,由她代为执行中宫之权,其手段更是铁腕御下,底下的嫔妃皆是对她畏 惧“炫”“书”“网”不已。想她往日积威之重,由此可窥见一斑。
即使如今,她逐渐不再涉及协理六宫职权,若是假以辞色,其戚势依然能震慑住一干后妃。
在静默中,忽然闻见毓妃轻笑一声,施施然走近几步。毓妃林衡初容貌不及紫嫣,但也是生得一副柳眉杏眼、朱唇贝齿的伶俐娇妍的好模样,她是紫嫣的侄女,向来得到紫嫣的看重。
她说道:“我还觉得一事奇 怪{炫;书;网,听那些老宫人常说,琅嬛姿容绝世,是堪与咱们的嘉瑞大长公主相提并论的人,先莫说别的,单论年纪可要比宸妃整整大了一辈。”
毓妃一直缄默着,看到紫嫣朝她使眼色,方才肯被迫出声。原先一番有理有据的反驳,在她口中轻绵绵地说出,倒先显得自己有三分底气不足。
果然,这些话并未让奕槿的神色有分毫的宽松,他连连冷笑两声,我站得离他最近,只觉得他气息有些紊乱,声音中却听不出喜恶,反问道:“当真是整整大了一辈?”
毓妃原是默然旁观,察觉奕槿神色不对,更是不敢再出一言,刻意站得远远地,避开紫嫣的视线。
紫嫣冷眼瞥过毓妃的畏缩,她看向奕槿,不卑不亢地道:“皇上,无论颜氏还是林氏,在帝都立族中己逾百年,两族世代仕途,其家世根底,皇上是最清楚不过,姐姐的家世根底,皇上也应是最清楚不过。绝不可听信虚妄无据之言。”
“虚妄无据之言?”一声轻细的哼声自灵犀鼻间溢出,自从进殿后,她就一直沉默着,此刻出声,她的语调轻软,却是绵里藏针,“慧妃娘娘如此信誓旦旦地拿颜氏和林氏的家世起誓,我等自然相信两族世代清白,不过其中的避重就轻,娘娘自己心里清楚。”
紫嫣眉峰挑动,如同被风骤然扑到的一星烛火,她转首朝灵犀:“难道夫人疑心本宫与表姐之外族并非出身慕容氏?本宫闻夫人笃定向道,应该不信佛教中所言冥界拔舌地狱,但道中亦有善与恶泾渭分明之一论,还请夫人万般慎言,本宫与表姐之母皆已逝,你若出言不逊就是辱及先人。”
面对紫嫣的声势逼人,灵犀的唇角依然含着一缕似笑非笑,“婉辞刚刚就说过了,孰是孰非娘娘自己心里清楚,若是要追究,娘娘应是晓得明哲保身……”
她后半句话吐音极轻,像是刻意仅说给紫嫣一人昕。我只看得到她唇瓣开合,如徐徐临夜而绽的优昙子花,但在“明哲保身”四字上声音猛地拨高,尖细的调子令人耳膜一刺。
紫嫣暗暗咬牙,整张面容透出玉璧般的透白,切切道:“明哲保身的道理,夫人应是更晓得。”说完她朝灵犀抬起右